第八十三章 地图之疑云

CHAP 83 地图之疑云

天完全擦黑之后，下起了雨。刚开始，雨懒洋洋的，只是有一阵没一阵地拍打着马车的车身，温柔地发出仿若抖衣服的悉悉索索的声响，给我们拉车的这匹被钱三称作“黑馒头”的小公马甚至发出了几声愉快的嘶鸣，似乎，它在为能用这样温柔的雨点沐浴而感到欢喜。关于这种马的嘶鸣，我很熟悉，因为以前，我的爱马“烈风”高兴起来也是这样叫的。

然而，没多久，“黑馒头”就开始惨叫；突如其来的狂风将这场雨的虚伪的面纱撕下，雨终于朝我们露出了它最真实的面目：铅坨似的雨块发疯似地砸在我们马车的车身上，仿佛有数百个醉汉抡起拳头在外边捶打，又仿佛有千万把铁锤在外边胡乱敲击。钱三拼命地抽打着鞭子，小公马叫得仿佛在挨刀子。我们两辆马车和四个侍卫不得不停下来，躲在路边一株大树下。

这之后，又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狂风暴雨才又渐渐停歇，远处传来了一只乌鸦连续的惹人烦躁的啼叫，这声音似乎是在表达它的不快，似乎是在向我们说，方才那场暴雨已经令它的忍耐到达了极限。车轱辘发出了可怜又凄惨的哀嚎，那是一种自认为快达到散架境地而发出的哀嚎。一股专属于贮藏了各色腐烂草根的丰腴泥土的气味被湿漉漉的风吹进了车窗。

寅吉点亮了蜡烛。

在那仿佛因为害怕而不停颤抖的烛光下，我注意到，原先仿佛一个个烂草莓似的红疹已经逐渐在曹刘的身上消散。坐在我对面的他俩，都闭着眼，似乎已经睡着。我浑身的麻痒感已经消失，除了手背上一块被我抓破皮的红疹，我的手背已恢复了原来的模样，脸上也不再发热，因此，我估计我脸上的红疹也在消退。

天气并没有因为这场暴雨而变得清凉，相反，过于沉重的湿气加剧了空气窒闷的程度。马车继续前进。

我身旁的棉被早在先前就被雨水打湿，湿透的棉被的一角覆盖住我一只脚的脚背。不过，我没有挪动身体。一来是我动不了，二来则是我不想动。我正在想事情。我的思绪相当的乱，可以说，今天一整天，我的思绪都一直陷入到一种混乱当中。

我时而高兴得心慌意乱，时而又难过得全身发颤。高兴自然是因为他，他没事。至少从小谢口中听到的消息是这样，他能继续发号施令让小谢和裘海龙赶到苏州拦截我们，就至少证明他的身体没有大碍。我是间断地、又重复地想着这件高兴的事的。我竭力不让自己去想，又禁不住偏偏要去想，想着我就高兴，但是除了高兴，还有更多的慌乱。

我难过，则是因为帮派在金陵的总部被烧，师父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一想到这点，我就禁不住地一阵自责一阵气恼，最后气恼占了上风，我遂瞪向寅吉，“是你干的！放火烧了总部的人，是你，对不对？”

“何必这么说呢？”寅吉一下子睁开眼，朝我抬起了头，“小离，要知道，就算我是纵火的主犯，那你也是帮凶，若非你把那个黑色的小木箱的所在告诉我，又怎么会有这场大火？噢，据说这场火烧了三天三夜？啧啧啧，真是可惜，我没能亲眼所见，也没能让你的左右护法亲眼欣赏到这一幕……真是美中不足……不过，这就是人生嘛，留有遗憾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

说到末尾，他朝我露出了亲切、友善又带有挑衅意味的微笑。

望着他两边稍稍上扬的嘴角，我忽然明白了一切。

“你……你这是报复！蓄意报复！就是报复他们两人，因为那次在鱼目港他们合力逼死了你的——”

“闭嘴！”寅吉突然凑过来，狠狠地捏住我的嘴巴，“你若再敢提一次‘鱼目港’，我现在就……啊……自然，自然，我舍不得把你丢下车，再说，我也不能把你丢下车！那么，小离，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呢？”

话音未落，他突然用力地推倒了我，迫使我脸孔朝下，趴在了潮湿的棉被上，然后“嘶”地一下，我只感觉我的后背突然一阵发凉。

“喂，大元帅，别装啦！我知道你早就醒了。”寅吉在我的头顶冷笑着，笑声就像看到腐肉而发出兴奋尖叫的秃鹫。

曹岳没有吭声，不过，车厢的木地板上很快传来“骨碌碌”的响声，似乎是有一个球正在朝我所趴的方向滚过来。接着，我的后背微微一沉，一个硬物被摆到了我的脊背上。噢，老天，寅吉竟抓着一枚夜明珠在我的后背上来回地滚动！他在干什么？他想干什么？我一想到背后还坐着曹岳，一想到曹岳在看我袒露出来的脊背，想到这些，我就恨不得自己立刻从这世界里消失。

“什么都没有？喂，大元帅，再换一个，顺便把那条蝴蝶水晶链也扔过来！”

寅吉如法炮制，又分别换了一个夜明珠与蝴蝶水晶链在我后背滚动。然而，他很快大发脾气，“他妈的，什么都没有！曹岳，该死的曹岳，她后背什么都没有！连个屁都没有！”

“殿下息怒，息怒。”

“曹岳，你是不是曾经说过，她也有一个夜明珠的？”

“那……只是当时……我个人的猜测。”

“那也就是说，你猜错喽？”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更何况，曹某与殿下相比，又哪里算得上‘智者’？”

“这个马屁拍得不错，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哈哈……哈哈哈……现在，我可算明白大元帅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能爬到掌管天下兵权的这个位置了，却原来凭借的不仅仅是卓越的战功哪！哈哈……哈哈哈……”

曹岳陪着寅吉干笑了数声，等寅吉笑着停下来，才又小声地道，

“殿下，不如我们把三张人皮放在她后背，再用夜明珠照着试一试……或许，会有什么发现也说不定？”

“好主意！好主意……他妈的，狗屁！什么都没有！还是什么都没有！该死的无阳子，到底我们该怎么做，才能让你隐藏的金矿地图重见天日？瞧，人皮都沾湿了！”

“啊，殿下，您……您不如将这些人皮弄得更湿一点？要知道……要知道有些藏宝图就是要遇到某些水渍才会显现的……”

“没错，没错！说不定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寅吉激动地大叫。

不过，这一次他又失望了。他开始咒骂我的师父无阳子，骂我师父是诡计多端的小人，因为只有小人才会用这种“藏藏掖掖”的方式来设计金矿藏宝图；又骂我师父是居心叵测的阴谋家，因为只有阴谋家才会临死都不肯吐露他自己生前掩藏好的秘密，“连几个徒弟都不知道一点风声”；最后又很突兀地骂我师父是“流氓”，“臭流氓”，“老流氓”。

我实在忍受不住他如此谩骂师父，正要还口，突然就在这时，我身后的曹岳轻轻地拍了下我的脚踝，噢，他是在示意，示意我暂时忍耐，让我不要再正面和寅吉起冲突，省得自讨苦吃。大概，他就是这样的意思吧。哦，老天，难道我现在已经软弱到需要别人同情的地步了？想到此处，我不禁双手用力地抓了一下棉被——突然间，攥在我手心里的棉被，被我挤出了水。——我的手又能动了！跟着，在突然到来的马车的又一个颠簸当中，我明显地看到我的双腿听由我自己的意识，蜷曲了起来。借由马车的这次颠簸，我一个骨碌从棉被上爬起，对着寅吉曹岳半坐起身。

“果然，红衣说得没错，三天三夜之后，你的手脚就又能活动了。”

“你们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我话虽然问得是寅吉，但眼睛看的却是曹岳。不过，可惜，曹岳只瞥了我一眼就低下了头。

“喂喂喂，大元帅，你这是干什么？啊……难不成是在害羞？啊哈，明白了！（这时，寅吉抬起头打量了我一眼，最后视线落到了我的胸部。）小离，你瞧你，胸前的这一大片都被雨淋湿了……啧啧啧……这就叫‘色不醉人人自醉’，哈哈……不过，大元帅，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为什么之前你会选择卫红衣呢？或许……我应该认为你的这种选择只是一种刻意的回避，一种故作的姿态，一种虚假的掩饰？要知道，要知道，当初逼着我写下那份休书的人，可是元帅你呢？！嘻嘻嘻，怎么不是呢？你怎么可能对这样一个妙人儿没有一点反应呢？她天生就长得招人，也懂得怎么招惹人嘛！”

我悄悄地靠近寅吉，抬起手，冷不丁地抽了他一个耳光。耳光打得并不响，但是打过之后，足足有半盏茶的功夫，马车里只能听到我们三个人的呼吸。

接下来，寅吉又做了一件令我难堪至极的事——他当着曹岳的面，吻住了我。以一种凶狠的，残暴的，侮辱人的方式。我很快流了泪。而车窗外，几乎与此同时，又下起了雨，这一次雨下得不大，但是很有耐性，足足下了两个时辰，于是，外边的路就愈发难走。用车夫在外边的抱怨的话说，我们的马车“简直就像是掉进了一团浆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