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四章：夜谈
破旧的桅杆在海风的吹拂下摇摇晃晃，发出“吱呀——”的声音。刚开始上船的时候，所有人都为这根木杆子捏一把汗，生怕它什么时候就彻底断开，将下面的人砸成肉泥。经过了一整天的海上旅行后，大家却已经开始习惯这种有规律的声音，不去在意了。
此时已至深夜子时，天地晦暗无光，这艘船在海中飘飘荡荡，随着宽广的海浪一道翻涌着。船尾有两个村民在值岗，他们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用法力将周围的海水和船的前进方向保持一致，来减少船只受到的阻力。在一片茫茫的黑暗中，只有这两个人额头上的三叉戟标志在放着点点蓝光，从远处看来，好像黑暗的森林中翩翩起舞的两只萤火虫。
杨易暂时替代了海燕的位置，好让这个忙了一天的女孩子睡上一会儿。他算是这群村民里智商最高的，不过寥寥几语，海燕便将“水膜测风仪”的理论全都灌进了他的脑子。由他来控制船的航向，海燕也是比较放心的。说到底，这艘船完全就是在“盲开”，没有半点参照依据。在睡觉之前，海燕曾经反复比对过船的航向，并嘱咐过“就这么一直往前开，保证不要偏离航向就行。如果船只有了大的转向，测风仪的水膜会有反应，到时候叫醒我就好了。”
杨易也算是一个讲究实际的现实主义者，这种没有任何凭依的盲目让他很揪心。在一片渺渺茫茫的大海上，什么都没有，无法校准方向，甚至连一点点照明的光都没有，这种感觉让他非常不自在。海洋虽然广阔，但杨易总有一种被关进黑屋子的错觉。
好在水膜没什么反应……他轻轻叹了口气，看向远方黑漆漆的海洋，自语道，“难道真的只能指望那个女人的第六感了吗？”实在无事可干，杨易左思右想，喉咙一阵干燥，突然想尝尝酒的味道。在战争之前，局势一点一点变坏的时候，村子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喝酒。这种液体难道真的拥有在绝望中为人们提供勇气的力量不成？
他仰面朝天，夜空中闪烁着的星星好像隔着一层黑色的轻纱，明明灭灭，让他有些好奇。这闪烁着的星辰似乎各安其分，交相辉映着，组成一支人类永远无法明了的乐曲。杨易默默地盯着星空，他橘黄色的眼瞳中流露出一丝迷茫，不过瞬间便倏然而逝，又变回波澜不惊的镇定。他手指轻轻一旋，几缕海水便被从海洋中抽调上来，缓缓地盘旋、交织着，最后变成一个类似原子模型的东西。
中心的水核象征着岛屿，而呈半圆形环绕着的三条水带则像电子运动的轨迹一样在水核周围盘旋着，形成一个非常严密的防护圈。杨易眼中灵光一闪，从三条水带再抽出三条，接着再抽出六条，顿时水核周围的环形水带如星罗棋布，将核心裹得如同铁桶一般。“岛屿紧挨着海洋，水源几乎是无穷无尽的，也不用担心水因为被拆开而变少。”杨易自语道，他手指一勾，流转着的水流在一瞬间平摊开来，化成一个坚硬的冰壳子。这个“冰球”因为重力落下来，被他稳稳接在手里。
“没什么问题的话，新家的防御系统就做成这样好了。”他轻轻地说道。
“还没到目的地呢，你已经开始做这种准备了吗？”罗烨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来，让杨易不禁吃了一惊，五指一松，手上的冰壳子便“咕噜咕噜”的滚落，最终滚到了罗烨面前。
她弯下腰，拿起这个精心设计的冰球，晃了晃里面残留的水，对杨易笑道，“你很不错。”
“比起那个满口大道理的女孩子，你更像是一个合格的领袖。”罗烨活了很长时间，也见过很多很多的人，深知一个合格的领袖应该是什么样的。江岚这样的人其实并不适合当领袖，她更适合当一个国王，坐在光鲜亮丽的王座上，号召子民们一道往一个光辉灿烂的伟岸目标前进，永远不会为了苟活而妥协。
事实上，如果不是战祸横生，过去的流川村确实就是这样的。
但杨易不同。他会妥协，甚至可以为了活命将自己的姿态放的很低，这份谦卑是很多高傲的人不愿意接受，也看不起的。但，恰恰就是杨易这样的行为模式救了所有人的性命。他或许不会说那种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但却能在最关键的时候给出他早就想好的备用方案。就好像现在，他已经在按照海燕的叙述制造岛屿上的防御措施了，这会儿可连岛的边都没看见呢！
……在看清来人是谁后，杨易又恢复了一脸淡定的表情，重新从海里抽上来几个小水团，捏造起自己心中完美的“防御设施”，“最好的并不一定合适。”他翘着二郎腿，反复把玩着手里那团汩汩流动着的水球，“起码现在，我不能按着自己的想法来……大家不会接受的。一旦我们活下来了，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后，任何人都会希望是一个温和些的人来当领袖的吧。”杨易摇了摇头，不禁轻轻地笑了两声，“或许我真的是有病……总觉得天下所有人都要害我似的。即便只是自娱自乐式的表演，我也想尽可能把后备计划准备齐全，以应对不时之需。”
“这样一个心胸狭窄的人，怎么可以做领袖呢？”他仰面望天，天无言，用闪烁的星辰暗示着些什么。那一盏一盏冷寂的星星在宇宙中放出些许空灵的光芒，从整体的构造来比喻，就好似一片黑暗森林中飞舞着的几只萤火虫。
“……那个时候，你明明可以不等别的村民的，多一分钟等待，危险就多一分。”罗烨看着这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他的眼中透出一股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高深莫测，“如果你真的可以为了活下去而献出一切的话，更应该在一开始就应该发动冰之盾。或者说，你甚至可以将冰之盾的容积缩小，缩小到只能容纳你一个人的地步。相应的，它的厚度也会大大增加，这样你的存活几率也会暴涨许多。”
“或者你可以干脆将避难的护盾设立在地下，以此来掩人耳目，这些小伎俩我相信你都能考虑到。”
“但你却没有这么做，没有放弃村子里的人。哪怕你确实牺牲了大部分人，但这确实你拯救少部分人的代价和筹码。虽然我们这些外人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可归根到底，这一船人的性命，其实都是你救下的。”
“不要怀疑自己，少年，你的想法是正确的。”
“你比那个黑头发的人成熟好多。”杨易并没有对罗烨的评价有什么反应，他看了一眼船板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同胞们，叹了口气，“但和平总有一天会来的，到时候，就不需要勾心斗角了。这样活着也好……不谈我的事情了。”他突然转过身来，生硬地扭开了话题，“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琉璃宫。”罗烨秒答。
“让我猜猜……那个所谓的琉璃宫，是不是一种可以在时间中穿行的东西？”凭借着先前在“水幕监控”中收集到的情报，再加上重重推理和猜想，杨易用他惊人的直感道出了事情的原委，“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们，算是从未来来的后人吗？”
“……是的。”罗烨并未再做隐瞒，或许她也明白，这种事实对杨易根本就无须隐瞒了。像江岚这样的古人或许没有足够的能力理解和接受这个现实，但杨易不同，罗烨认为他的思维能力和他们这些“现代人”并不相差多少。即便坦诚相告，也不会引起三观破裂之类的事情。更何况现在是杨易主动问出来的，也就代表着他对于问题的结果已经有了一定的推测和心理准备，告诉他也没什么问题。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会不会违反某些规则……但我确实有些好奇，不如说是好奇到了极点，希望你能理解。”杨易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一口气，问道，“在你所知的未来中，我，或者说，流川村的大家，最后怎么样了？”
“有好好地活着吗？”
帆布在海风的吹拂之下“哗哗”地飘动着，与海浪的声音合为一体，有种别样的美感。问出这个问题后，杨易突然感觉一阵没来由的轻松感，好像这个实体的世界在一瞬间变成了玻璃做的一样。星光穿过黑色的云层，散落在这片碧蓝的海洋上，朦朦胧胧地给人打上一层致幻的灯光。
一种从未有过的觉悟涌上心头。
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正在以一个平缓的速度向自己走来。无论自作出什么样的选择，在三千年后的人眼中，都是已经注定好的。那么，自己的疑虑，犹豫还有什么必要呢？命运在自己眼中呈现出多姿多彩的分叉路，但在后人眼中，一切都早已尘埃落定。就好像一本书，自己只能顺着页码一页页看下去，而站在眼前的这个女孩，却可以一下子跳到结局。
一想到自己费尽心力追逐的计划最后都会成为他人眼中的一则故事，杨易就不禁苦笑。好在，不管怎么样，内心的想法总不会完全暴露在后人眼中吧……
“有。”罗烨微微一颔首，说道，“好的不能再好了。”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看来……我们最终还是名垂青史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