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铜驼飞雪
漓花,冬月开花,花期二至三月,红花紫蕊,经风寒、历霜雪,落花时节,一日荡尽,若美人泪倾。曲少游有诗曰:素雪起红绡,白衣带晚霞,山河漓花尽,屠苏沽酒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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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文熙十三年冬,落雪银装。临都城北漫山十里漓花摇曳堆积,马蹄过后,和雪成泥,在白茫茫一片中,拓开一抹深红。
此刻北赵最精锐的白耳骑军,正银甲在身,手执七尺芦叶白龙枪,稳坐高马,等着那位身披白狐绒裘的东齐太子跨马而来。
北周四百年来,当国太子屈身入质,这是头一遭。
齐国东宫的婢女卫将,包括那位才入东宫不久的太子妃,也是尽锁宫墙,无一人前来。
一匹流月雪骢,一个锦布挎囊,净白素衣,纹龙帻巾,落个坦坦荡荡。送行的也就从二品以下,鸿胪寺、宗人府、御史台几位有品无秩的清贵。至于其他人,怕是都被杀破了胆,躲在临都百十丈的城墙后晏安歌舞。
“太子,老臣今年七十有二,太子今日北入赵邯,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御史大夫严允穿着的是一件崭新的绣有赤锦团云的朝服,这衣服贵重,乃是先帝所赠,平日里严允连看都舍不得多看一眼,但今日这场合,无论如何,不是只穿一件青布衣衫就能过来的。
严允灰白胡子挂在下颚,顶上皓发簪着冲云顶,神色微黯,说话间顷刻泫然,“……臣无他愿,只求太子不可自颓,待归来日,振我大齐河山!”一番义愤悲戚的言辞后,浑浊泪珠贴着脸颊落下,沾染上霜寒的冬雪。
姜宸把手搭在这位二十岁朝试及第,兢兢业业为齐国忙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微微颤抖的双手上,哽咽说道,“宸谨记……当不负老大人所望!”几近亡国的悲切加上未沾杯酒的离殇,还带着对牟野荒丘冤死将士的哀悯,一时间汇成不忍卒听的悲声。
姜宸跨马,轻勒缰绳,抬手立在身前,朝着众人微揖,“宸此番北去赵邯,定与诸位大人共勉危难,图以河山再兴!”姜宸说着,弯身更甚,眼眶中似乎可以瞧见泪雾氤氲,但那剔透若雪的泪珠到底是没有落下来。
他姜家男儿,哪怕战死,也不该在敌人面前流泪。
北赵白龙帝旗旌旆猎猎,一众白耳精兵持枪蔚然,领头的白耳军都统左卫将军伍昭云铠胄簌簌,提马上前,九尺白龙枪插落雪泥时,隐隐可见数月前沾染未洗的齐国将血印在枪尾银锥上,寒艳异常,“请太子速行,大将军已在铜驼山等候多时!”
大将军,自然是指北赵主将定武侯廉珂。伍昭云这般说,更多的是携大胜惶惶之势凌迫而来,竟似要折断这年不过十九的东齐太子心中最后一点骄傲。
既然身为质子,就当有质子的卑微和恭敬。
“将军可否容老朽再敬一杯水酒?”严允眉宇微蹙,走上前来,抬眼望着伍昭云,拱手一揖,声音不卑不亢,没有半点哀求之意,却也任何悲瑟之情。
北周乱世,四国武将各领风骚,东齐却是最重文人之地,而严允这等浩浩忠骨,为国为民、清廉坦荡,更是承齐国脊梁,为天下敬重。文熙三年,严允更是备青木棺于屋堂,尔后跪谒晟明殿,直陈大齐四十七郡不逆之人近百人,天下震动。这样的老大人,即便自负如伍昭云,也不得不敬重三分。
伍昭云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勒马回阵,冲着阵前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将说道,“牧芝,日后破齐,这等魂骨,不可杀啊。”
这小将别看才十五六岁,一身修为那可是到了纳气上境,牟野之战,这小子一杆白龙枪,杀了不知道东齐将士。此刻大胜欣喜,李牧芝却面色沉静,望向眼前临都萧瑟图景,轻微颔首。
不形于色、不溢于言,实乃大将风范。
严允招呼身后老仆端来玉盏杯酒。这种齐南招摇山的青田玉极为贵重,所幸宗人府管着府库,尚有几盏存余。酒是醽醁佳酿,味淡清醇,用在这样的离别场合,也算契合。
众人沉默,一杯饮尽。将行上路的姜宸也没再说话,铜驼门外的周遭风雪,此刻格外清冷。
“再饮一杯吧,怕是入了邯都,就喝不上我大齐的醽醁美酒了!”过了一会儿,姜宸哈哈一笑,抬手再饮。杯酒尽时,他勒开缰绳,对着诸位老大臣扬声说道,“诸位大人速回,风雪愈大,切莫为宸一人坏了身子!”座下雪骢马马腹一紧,随即转身,原本含在姜宸眼中的泪雾,也已散去。
只是此刻,姜宸心中绞痛却无以复加,他本以为,临行前的这一场酹酒,棠金赤龙座椅上的那位衮服帝王会屈尊来为他送行。毕竟此番离去,当真就可能永诀,老死不再相见。
可他,竟是连句话也没让人带来……当然,没来的人很多,一个质子,本就无甚紧要,出来做什么?受北赵这群人的鸟气?还不如在锦帐中酌酒酩酊、大被同眠,为这所谓的亡国之恨缠绵哀愁……至于说姜宸,有这漫天飞雪、一杯清酒随他,便胜过万千丑陋不堪的虚与委蛇。
酹在雪地的醽醁酒已浸入冻土,这匹被唤作焱雪的流月雪骢缓缓前进,姜宸淡红色的眸子盯着脚下凄霜浅雪,似乎有些眷恋,又有些迷茫。再有一会儿,他就会被北赵的白耳精锐带入北地,踏过樊川北岸沦陷的城池,一路直抵邯都。也许这辈子,就再也无法踏上回临都的这条路,当真是,自此永诀了。
马蹄款款,在雪泥上画下离歌,天地一人,踽踽独行……
“哥……太子哥哥!”
铜驼门中,奔袭而来一抹红色身影,那声歇斯底里的嚎声后,一匹红鬃瘦马,一个赤靴女孩,映入眼帘。
女孩儿叫作姜漓,齐国帝女,已故帝后独孤樾之女,太子姜宸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文熙八年,帝后生舞炎公主姜漓,难产至死,宫中以姜漓为不详……
瘦马唤作绛牛儿,是去年姜宸送给皇妹的生辰礼物。姜漓的骑术还很稚嫩,绛牛儿跑得也不稳当,颠簸摇晃中,只有女孩儿的嘶吼与哭嚎格外清晰。
“太子哥哥——”
呼叫声混着风雪声划过耳畔,姜宸猛地勒马回身,遥遥望去,素白苍茫中,那抹嫣红异常诧眼。姜宸忙着从雪骢马上跃身而下,伫在原地,风雪飘摇,鬓角凌乱,他一动不动,静静等着瘦马背上的那个女孩儿扑进他的怀中。
“太子哥哥!”姜漓抱着绛牛儿的脖颈翻身而下,脚步踉跄跌在泥雪中,还没等姜宸过来扶她,便已小手抵着乱雪撑起来,跌跌撞撞,往姜宸那头奔来。
扑得一声,姜漓扎进那温暖的怀中,“太子哥哥,我,我……他们不让我出来,他们……他们不要我见你!”
哇地一声,哭花了那张精致的小脸。
“阿漓乖,阿漓不哭,哭了就不漂亮了!”姜宸缓缓蹲下,嘴上咧出笑容,抹开姜漓脸上泪珠,“太子哥哥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的,阿漓一定要乖,等太子哥哥回来……”姜宸用大手抱着姜漓,摸着她的小脑袋,眼神却是空白一片。
“你骗人!太子哥哥,你骗人!他们都说,仗打败了,太子哥哥要去赵国,再也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太子哥哥,你不要阿漓了,不要阿漓了!”姜漓的小手攥成拳头,疯也似的敲在姜宸背上,咚咚作响。
严允立在雪中,自樊川北岸吹来的寒风,乱卷了这一地细雪,渐次漫天。他有些害怕去看眼前那道白与红的缩影,神色苍白如纸,浊泪横在眼眶,于风霜中更显沧桑迭乱。
若是大齐未败,若是君良未死,大齐江山,有这样的太子,当为中兴之主啊……
“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太子哥哥保证,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给阿漓带礼物,就带赵国的小糖人儿,带邯都的金钏子……”姜宸声音哽咽,那股酸心伤痛刺破喉咙,抵着他舌根的苦涩,沙哑允诺道,“太子哥哥保证!”
“真的?”姜漓从哥哥怀中钻出,风雪贴上她细嫩的脸颊,沾在长长的睫毛与飘摇而起的额发上,她站在姜宸身前,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太子哥哥,眼眶里转悠的泪珠像是淘气乱窜被捉住的小鹿,顿时收了回来,“不许骗人哦!”
“不骗人,太子哥哥什么时候骗过阿漓!”姜宸脸上敛出的笑容如同冬日暖阳,照化了铜驼门外的肃杀凄雪……
冷风吹动姜漓发丝上的红绸,她假装在笑,攥着绛牛儿辔头上的鹿皮缰绳,望向白茫茫雪地上那个随着白耳精兵逐渐远去的背影,一步也不肯挪动。她怎么可能相信太子哥哥说的话?牟野败了,死了三十万人,齐国的天,已经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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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将军,有事劳烦一下。”姜宸转头望了望并在他身旁的持枪小将李牧芝,勒住马,柔声说道。
“太子请讲。”
“这里有一封书信,原本是……”姜宸自嘲般笑了笑,还能有什么原本,而今只身入质,过去种种,也都是泡影罢了,“劳烦小将军把这封书信交给舍妹。”
姜宸面无表情,李牧芝却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那份怅惘的离落,他按拳于胸,沉声答了个“喏”字,将那个无甚名姓的信笺揣入怀中,勒马回程。
临都城外的风雪将歇,零零星星,只掩去了漓花红尽的妆容,姜漓站在雪地,牵着绛牛儿,等再也看不到那影子,才缓缓蹲下身,把小手按在太子哥哥踏过的浅浅鞋印上。
良久,姜漓抬首起身时,严允突然站到了她身后,“殿下,走远了,外间风寒,回了吧。”
“老大人,我想再看看……”姜漓抹了抹眼角的泪,脆生生说道。严允嗯了声,站在姜漓身后,也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没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风雪染过的漓花阡陌,望见了白马银枪的身影……
李牧芝翻身下马,银枪落地,看到了姜漓脸上被冻花的泪痕,他踏着雪泥,缓缓走来。
姜漓愣愣地望着这个还显稚嫩的大哥哥,见他蹲下身子,为她揩去脸上的泪花。李牧芝似乎还想把姜漓搂入怀中,刚伸手,又突然停住,悻悻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对姜漓说道,“你哥哥给你的……”
姜漓把信抱在怀中,等着李牧芝离开,抬头望了望严允老大人落满冰茬的胡须,牵马入了铜驼。
红裙身后,一地漓花零落雪下,乱了尘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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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襄王七年秋,北赵伐齐。八月初,赵将廉珂破象山,至北邙郡,东齐大将军君良与战。九月中,齐帝下“当战”诏谕,君良扼城避战,帝下金符十二催之,不出。十月,大貂首王振领帝剑至,君良出城与战,败于牟野。廉珂坑齐降卒三十万,旬月下城七十,至临都,齐帝姜显求和,割齐北三十三城入赵,纳太子姜宸为质,岁奉朝贡百万,乃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