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北邙孤坟
江湖,一蓑烟雨后的两盏杯酒,把三分侠气灌入豪肠,携美酒醉酲红裙漾,仗木剑骑驴箕踞歌,闲来时,看雁北夕阳燃尽姽婳河山,到头来,把蹉跎岁月折了半头白发,只余得英雄瘦马、饮者留名,红颜一世、垂泪堪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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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方入秋,木叶萧索,零星飘落几点枯枝残叶的长林中,有瘦马一匹,沿着北邙郡低矮破旧的邙河走道缓缓而来。
瘦马上没有驼人,只一个布囊,旁侧的水袋子挂着个叮铃哐当响个不停的银铃铛,颇具灵性。牵马而行的是一个女子,玄色武服,木纹钗钏,脚下一双皂面白底的长靴,腰间挂八尺长刀,用鹿皮刀鞘裹着,瞧不出模样。
许是走着累了,那女子牵着瘦马来到河床,也不拴着马缰,径直一人往河畔看似枯死的古木盘根旁一趟,头枕树根,咬着顺手扯来的苇草,就那样痴痴地望着饮马长河逶迤远去。
入秋的邙河已快干涸,浅浅水流穿梭河道,漂浮着肆意落下的枯叶,日子一久,枯叶变成河泥,来年便肥了逆溯而来的秋鱼。
往近了瞧,女子生的很是好看。丹凤眼桃花颜,修长玉腿,若素纤腰,肤如凝脂,美眸若盼,面上不施粉黛,胸前不掩波澜,一点薄唇绛红,衬出一个绝色美人儿的模样。女子拔下头上用漓花木做成的簪子,愣愣看着,有些发呆。
齐国的漓花,开得最是凄美。短暂艳红如胭脂一般,一日荡尽,与漫天风雪一道,染了这天地苍茫最后一片哀叠。若是用秋霜降下时半死的漓木制一方瑶琴,那萧咽之音,最是悲人。因而人说漓花一曲悲声尽,半道霜红为谁妍?这漓花的颜、漓木的音,都是齐国忘不了的声色。
这里是北邙郡,齐国北地边城,瘦马挎刀、款款而行至此的,叫做姜漓,是行走江湖的女刀客。她要去的地方叫牟野,北邙郡的一处荒丘。十年前,北赵大将军人屠廉珂在这里,坑杀了东齐三十万降卒。听北邙郡的人讲,现在的牟野荒丘,到了夜里,尽是怨鬼哭嚎,哀声凄厉,瘆得人心里发怕。
只是姜漓不在乎这,鬼也好、人也罢,谁人没个坟茔尽处?北邙能给大齐三十万将士一个魂归之所,也算是一方洞天。她把簪子插上发髻,凉风微拂,青丝缭乱,牵过瘦马,又接着赶路。
北邙城外,土陌纵横,酒旗招摇,往来齐赵两国的商客车马络绎、源源不绝。顺着青石城砖往上,可以瞧见城墙上齐章帝姜野用昆玉雕琢的北邙二字,只是刀斧箭洞已斫去它大半荣光,虽说后来有工匠补上,但零零碎碎,再难见齐国荣盛一时的景象。很多人在想,若是没有十年前的牟野惨败,而今的北邙郡,怕该是另一番图景吧?
被唤作绛牛儿的瘦马停了脚,姜漓站在酒肆前,朝店家招呼了一声,“小二,北邙大曲一壶,来碟酱菜佐酒。”说着解下腰间长刀,往身旁桌上轻轻一放,翻开盖在桌上的大碗儿,倒了壶碎叶子茶润润干燥的嗓子。
“好嘞,北邙大曲一壶,酱菜一碟。”那小二吆喝一声,木案上一拾掇,便端着托盘递来了姜漓的酒菜。
北邙大曲,五谷杂粮酿成的糟酒,却是齐赵两地贩夫走卒的最爱,辣味入口,搅动胃肠,一饮一吐,便尝尽了这半座江山的味道。就是西秦南楚的商客,到了北邙郡,也得尝一尝这北邙大曲的滋味,才不枉走这一遭八千里的长路。
酱菜的味道也是辛辣,配上大曲,端的就是神仙滋味。怕是店小二也想不明白,这女客官这样娇小柔弱的身子里,到底装着什么,才喝下这样的烈酒。
此刻在酒肆中饮酒的姜漓,樱嘴红唇,皓齿明眸,饮酒之后面若胭脂,再染上北地特有的苍凉,就如铁棹凤歌中的江南小调,回味间别有滋味。
“小二,两斤熟肉,一斤北酒。”
外人说北邙大曲,都是唤名,只有喝了十年往上的老酒客,才知道这酒在北地真正的名讳——北酒。
莫说荒客年迈时,跨刀北酒走邙西。
十年前,邙河以西的地界儿,说贫跷荒芜也好,说富饶肥沃也罢,都曾是齐国的土地。一场牟野之战,送了近两千里河山,至北邙而休。若非窦建婴在象山筑城驻军,像一颗钉子定在这邙河腹心处,莫说北邙郡,就是更南边儿的陵川、青州二郡,怕也尽数插上了北赵的白龙帝旗。
歌舞升平、酒肉钟鸣,自临都而来的靡靡醉音,掩去了北邙山丘的悲声,而这北酒,也少了当年的味道。
而今北邙郡城外的这家摇旗酒肆,因着姜漓的到来,一时间吸引了众多酒客。短短半刻钟,便人头攒动起来。与其说是美酒解渴,倒不妨说是美色解馋。
随着姜漓进酒肆的,是一个和尚模样的壮汉,四十来岁,寸发断须,拉碴胡子铺了半个脸面,一双眼炯炯有神。也跟姜漓一样,用着桌上饮茶的海碗,一口肉一碗酒,快活无比。
这壮汉跟了姜漓一路,从临都到北邙,三千里地漫走,也不觉半点疲倦,只一条短裈直裰,一件粗布麻衣,一双青面布鞋,再露出个大脚趾头,荒郊也睡得,寺庙也歇过,没跟和姜漓说半句话,也没觊觎过姜漓的美色,只是什么时候都离不了酒肉,从临都到北邙,常是腰携一壶酒,绳穿两只咸味卤煮豚手,满口油腥醉气,晃晃悠悠,似醉非醉。
姜漓跟他打过一场,还拔出了鹿皮刀鞘中的焰雀长刀,不曾想,这柄就算是四国都罕有的神兵利器,竟割不了那壮汉身上一块粗麻破布。那人的武艺,当真高深莫测!
姜漓的师傅曾说她是四国武道百年难遇的奇才,三十年后可登武道首,但如今一瞧,怕也不过一句宽慰的戏言。肉气意仙四境,她姜漓至今也不过纳气境巅峰,堪堪摸到形意境门槛儿,又哪里敢小觑这天下英雄?至于说后来跟那壮汉熟络了,也就不在意身后缀着这么一个绝世高手了。
其实姜漓哪里知道,这和尚,可是天下第六的武道宗师荤和尚蒋不杨。蒋不杨出身西秦觉山寺庐,多年前犯了滔天杀戒被慧觉大师驱逐寺庐,便一直流浪四国。又因好肉、无肉不欢,被戏称为荤和尚。一手达摩拳,已然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这时候的北邙酒肆中,美人酱菜酌酒,壮士块肉酩酊,一时间自然风光无限。仅仅一刻钟,这南城门外,已经是人流滞塞、车马不前。若非瞧见姜漓桌案上的那柄鹿皮裹着的长刀,怕是早有人上前搭讪,乃至于轻薄调戏。
不过这样的事,早也就见怪不怪了。北来这一路,被姜漓斩手断脚的纨绔色鬼,不说百数,怕也有好几十人,这还不算上那些吆喝起哄的小鬼喽啰。
这一方江湖,本就是拔刀见血的地方,若没有手中长刀,似姜漓这样的美人儿,怕早就沦为他人玩物,哪里还敢这般闲庭信步瘦马挎刀,漫走齐北这三千里河川。
闷头吃肉的壮汉被人使了好几个眼色,毕竟美人当前,如此邋遢做派,当真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只不过见着这壮汉一身腱子肉横练,怕也是少有的外家高手,才没敢上前掀了他的桌,做那近水楼台的美事。
姜漓瞧着这些人眼中垂涎欲滴的神色,也不做理会,难不成这一路走来这般看着她的人,她都尽数拍死不成?只要不动手脚,所谓些男人脑子里的龌蹉念想,她也懒得理会。姜漓自顾斟酌,嘴角偶尔会抹上一层浅若秋水的嘲讽笑意,但这一颦一笑,在外人看来,又是一番绝色风光。
远处,北邙郡城南城门外,突然扬起漫天烟尘,十余骑轻甲冲门而出,这番动静,若不细看,倒有早些年大齐断矛精甲的几分声势。
马蹄喧嚣,临着酒旗方歇,正招呼店中客人的酒家顿时慌了神,手里捧着酒壶,竟像是攥着救命稻草一般,指节发白,不敢动弹。
领头跨马而下,穿着赤云锦袍白底银靴的公子哥披肩垂发,舞着手中金缕嵌玉编织而成的马鞭,哈哈一笑,“都说我北邙郡来了位仙女儿,我倒要看看,来得到底是广寒宫的嫦娥仙子,还是西瑶池的九天玄女?”说着左右张望一番,对着身后一个身材肥硕满脸堆笑的男子放声大笑。
那人瞧见公子笑脸,顿时赔笑谄媚,“就怕是九天玄女,到了公子这儿,也只有螓首低眉、小鸟依人的份儿啊。”
“哈哈,说得好!就是胭脂榜上的那十位美人,入了我卫枢辰的鸳鸯秀被,也职能俯首称臣、摇尾乞怜……”
公子姓卫,北邙郡郡守大人也姓卫。牟野一战,北邙郡卫家以通天之财,助镇北将军窦建婴死守郡城。
三十万将士埋骨牟野后,若非这如鲠在喉的北邙城,北赵军神大将军廉珂,怕是早就星夜过樊川,取蓟城,直下临都。而大齐四百年国祚,也怕成了北赵白龙枪下的荒烟余烬。
就是而今的大齐疆域,也因着当年断壁残垣的北邙郡,才得以化象山为界。如若不然,怕是割樊川以北划江而治,这邙河到樊川的二千里山河,尽数纳给了北赵贼人。
他卫家有功于朝廷,有大功于齐国皇室,因而卫家老爷子卫忠岐,才能以商封侯,袭了这北邙郡守的位子。
而卫家大公子,也就是卫老爷子的嫡子独苗卫枢辰,才能在这邙河地界儿,如此纨绔。
莫说是抢了哪家俊俏的小娘子,就是杀人放火,绝人坟茔,只要不扯旗造反,他卫枢辰都能做得。
除了被老爹关上个把月,找个替死鬼应了他的罪孽,谁还能治他?象山城的窦建婴窦大将军,又或者临都皇城棠金赤龙座椅上的那位九五至尊?他卫家有大功于齐过,可不是这几百条糟践人命能换来的。
“去去去!赶紧给老子滚,莫恼了本公子,把你们刨心挖肺,晾在城关堞楼上晒成人干儿!”卫大公子面色一冷,众人轰散而开,原本存着看热闹的商客闲汉,一时也是避之不及,生怕走得慢了些,被这号称虓虎的卫大公子,折了双手双脚,做了那瓮中人彘。
原本喧嚣嘈杂的摇旗酒肆,顷刻间,除了姜漓浅饮北邙大曲的声音,怕就只剩下那壮汉稀里哗啦吃肉的声响。
卫枢辰眉眼一戾,身后肥硕男子顿时会意,来到壮汉桌前,用力一拍落满油腻的桌案,“公子叫你滚,听见没有?”
那个滚字尤其音重,意思自然是真的滚出去,而非先前那些人用两只脚慌张逃窜。两名随来的轻甲武士也拔出腰间绣春刀,明晃晃朝壮汉走来。
木桌不堪掌力,轰得一声竟是散了骨架,坍在尘泥之中,菜碟子暖酒壶顿时碎个稀里哗啦,熟肉酒水散了一地。
壮汉吃得开心,被这出牵连自己的好戏一闹,愣了愣神,抬头望着那个肥硕男子,眼神有些迷茫空洞,“娘希匹,吃个酒也能碰到这档子事儿,这丫头生的,不省心呐……”
肥硕男子听不清壮汉的喃喃低语,朝两侧轻甲使了个眼色,两柄绣春刀左右砍下,端坐在木凳上的壮汉,一时间像是陷入了必死之局。
而那位卫大公子,正兴致盎然来到姜漓对面,“美人儿,这杀人戏如何?今儿晚上啊,让你见一出更好的大戏。”
“找死。”姜漓放下手中土窑烧出的酒碗,薄唇轻启,皓齿微露,简单两个字,算是回答了卫公子的问题。
这出好戏如何?自然是“找死”。
那肥硕男子看手段不过纳气上境的修为,一手碎岩掌使得倒还有些火候,不过他哪里知道,那寸发横肉的壮汉,可是她纳气巅峰境界的姜漓都不敢惹的主,何况是那些拔刀的轻甲,不过肉身巅峰的扈从,能起什么作用?
这边话音刚落,卫大公子正待拍案而起,使起以往绑架良家妇女的手段,只听得几声闷响,那两名轻甲嘴角溢血,被一股莫名巨力震开,朝酒肆两边飞去。
肥硕男子一见,勃然大怒,公子就在一旁,被这样的人无端折了面子,要是公子怪罪下来,他这亲随扈从的位置不但没了,家中老小,怕也得跟着遭殃。
“贼秃驴,你敢?”说着碎岩掌交错生风,瞬间落下,竟是直生生往壮汉天灵盖上猛拍。这一掌要是落实了,寻常武者,怕是得颅骨碎裂,当场毙命。
姜漓瞥着这边,嘴角轻蔑笑意更浓,这样的手段,放在寻常人身上怕是有用,可对付真正的宗师级高手,无非自取其辱罢了。
果不其然,那壮汉岿然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任凭那一掌落在自己寸发头顶上。肥硕男子堪称碎石裂山的巨掌却被一股力道反震,双手手骨顷刻折断,哀嚎在地。
壮汉起身,没在意那些拔刀轻甲,循着铁钩挂肉的木架,取了其中最大块儿的熟肉,又到温水酒垆里取了一壶北邙大曲,寻着一张木桌,大袖一挥,把桌上原本的酒肉抛撒在地,稀里哗啦一阵响后,自顾坐下来吃肉喝酒。
“废物!”卫大公子一怒,却也知道点子扎手,惹不得。那肥硕男子在北邙城也算一号人物,纳气上境的修为,就是放在象山城窦大将军军中,也可坐稳了实权校尉的位置。这样的实力,却被这壮汉不动声色折了手掌,怕不是要从郡兵里抽出一都军马,才能擒了这家伙。
卫大公子朝旁边轻甲使了个眼色,嘴往姜漓这边努了努,自然是先得了美人,再回去搬救兵找场子的意思。随后便直接伸手朝姜漓芊芊玉手抓来。
这样的精巧柔荑,怕是够他卫枢辰闺房把玩旬月了。
姜漓心中噗嗤一声轻笑,都这时候了,还不忘强抢民女,这位猪公子脑子里,究竟装着些什么?难不成是淫虫堆满的肥肠?他也不怕那壮汉吃高兴了,顺手把他们也给解决了?不过是举手之间的事罢了。
姜漓格开卫大公子如钳虎口,嘴里冷声吐出一字来,“滚!”这声娇斥宛若仙音,即便骂人,也格外悦耳。
卫大公子倒似忘了手掌疼痛,犹然沉醉,“有意思,春宵呻吟,悦耳哉!”
那些个扈从轻甲自然明白公子意思,再烈的女子,绣春刀架在脖子上,还怕不跟了你走?到时候用绳索捆了手脚,自然任凭公子施展。以往北邙郡中的贞妇烈女,那个不是这样入了公子金谷别院的大门?
只是还没等那些人靠前,就见姜漓起身,抓过桌上焰雀长刀,反手握住刀柄。身若游龙,形似惊鸿,飘摇翩跹,凌波微步,绝妙舞姿一闪而过,十余轻甲便纷纷倒地。
卫大公子目瞪口呆,却见姜漓回眸一笑,粉齿微露,缓缓褪去焰雀刀上的鹿皮刀鞘,笑吟吟朝他走来。
“你要做什么?”卫枢辰一声惊呼,声音颤抖,随即乖戾一声大叫,“你要杀我?”
瞧见姜漓嘴角挂笑朝他微微点头,卫枢辰一时心神慌窜,魂魄失了大半,刚想起身逃窜,脚跟却被木凳绊住,轰地倒落在地,扑哧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被姜漓一脚踩住,活现一个龟背朝天的四仰八叉模样。
冰凉刀面拍打在卫枢辰脸上,姜漓咧嘴一笑,“好俊俏的一张小脸儿,就是不知道这些年糟蹋了多少美人儿……你说,我要是在这脸上划上几道刀痕会是什么模样?”
“你敢?”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卫枢辰声嘶力竭朝着姜漓吼道,“我爹是北邙郡守,你敢动我,老子把你做成人彘,要你生不如死!”
姜漓一脚踢在卫枢辰下颚,再一脚踩到他胸口处,那些挣扎起身的轻甲扈从瞧见刀口贴在公子脸上,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我好怕怕哦。”姜漓装作一副惊恐神色,皓齿轻咬粉唇,瞳眼婆娑含泪,美眸流波,似是乞怜,清音婉转,软酥鲛人。
卫大公子一见姜漓娇羞惶遽的模样,像是被勾了魂儿,一时间忘了身上疼痛,“怕了吧?识趣的快些放了本公子,随本公子回府,就不计较你这些冒犯了。”
“原本是极怕的,”姜漓挥着刀,朝卫枢辰脸上重重拍了两下,“可小女子胆子小,怕放了公子惹出麻烦来。你说,我要是现在杀了你,然后骑马远遁,也算是个不错的法子吧?”
卫大公子一听,抬手指着姜漓,“你……你!你要是敢杀我,莫说逃出北邙郡,就是离了大齐,到了秦楚赵乃至化为蛮境,我爹也会把你碎尸万段!”
姜漓盯着卫枢辰这般恫吓威胁,想笑又怕坏了卫大公子营造起来的咄咄逼人的气势,憋着难受的紧,到最后无奈叹气一笑,索性扬刀而起,一刀掀了卫枢辰半边耳郭子。
早在陵川郡的时候,姜漓便听了卫公子的大名,是个糟践人命,夺人妻女的主,不曾想,在这北邙城外给碰见了。
若非牟野之战卫家有功于齐,这些年卫忠岐也算兢兢业业,把这北地边郡打理得井井有条,帮着窦大将军戍边守城,姜漓断然不会只取卫枢辰这一只耳郭。
“啊——”
惨叫声像是腊月间农家杀猪的响动,那些还躲在远处遥观此间风景的好事泼皮没来由一个哆嗦,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回去告诉卫忠岐,要是再管不好他的宝贝儿子,我不介意断了他卫家的独苗!”姜漓转头,面色一冷,对着那些执刀张望,战战兢兢的轻甲厉声说道。
随即刀尖游曳在卫枢辰胯下,嘲弄一番,“这废物玩意儿,若不是看在卫老大人面上,早割了去。”
卫枢辰被踩在地上,吓得不敢动弹,冷汗直流,焰雀刀一个横拍,顿时晕了过去。姜漓转过身,把一角碎银子放在桌上,取过那壶喝了一半的北邙大曲,扯过嶙峋瘦马,朝店外走去。
这时候日头正高,风尘又起,姜漓牵马饮酒,抬眼望着北邙雄城,想起了十年前那场旷世之战,嘴里没来由轻声喃喃道,“这样的狗血,哪里染得了北邙荒丘?”说完把空酒壶往脑后一抛,绕开城郭,往北邙荒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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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野,十年前北赵大将军廉珂在此一战封神,也一战成魔。三十万东齐儿郎,被他一夜坑尽,得了所谓的人屠称谓,东齐小儿夜啼,若是听了廉珂两字,哭啼之声定然是戛然而止。
那场旷世之战后,牟野荒丘土色染红,如同枫叶铺就的十里平湖,涟漪泛滥,尽显肃杀之色。
绛牛儿随着姜漓来到牟野的时候,霜风正紧,零零星星竟没来由飘起了几点细雨,无端敲打在姜漓缭乱青丝拂过的脸颊上,一时间泛起泪雾的眼眸,看着更是哀凄悲切。
牟野一战败亡,齐太子姜宸入质邯都,三十万儿郎归殁黄土,这大齐江山,也因此风雨飘摇。
一望无际的荒丘,细雨轻染,像是一滴滴鲜血,逐渐浸入大地,染成了而今一望无际的红土景象。姜漓蹲下身子,取了一抔牟野的荒土,包在锦布中,小心揣进怀里。
回想起十年前大雪纷飞的铜驼门外,一袭华袍逶迤远去的背影,姜漓的眼眸中又闪过一丝坚韧与果决。
挎刀为何?走马尽看江湖又是为何?
摘星阁中夜夜青灯,武功山上日日锻刀。如此十年,才有了她姜漓而今纳气巅峰的武道实力。
十五岁的纳气巅峰,被魏子高誉为三十年后登武道首的人物,这一切,绝非外人所见的风光。牟野,湘河,君山,云州,魏子高给姜漓选的这条江湖路,又岂是简简单单的览阅山河。
姜漓闭上眼,感受着当年君良大将军饮恨于此的悲恸,感受着三十万大齐精锐倾国亡战的嘶吼,她只恨自己没早生十年,在牟野战场上,同齐国的将士一道杀敌。
不知不觉间,姜漓体内的武道气势竟然节节攀升,好像下一刻就要捅破纳气形意之间的那道壁垒。一旦突破,武道修为就如潺涓溪流汇涌入海,顿见汪洋。
这样的大境界突破,乃是武道天堑,多少人一辈子卡在这里,终身入不了形意境门槛儿,不曾想,十六岁的姜漓,竟已快跨出这关键一步。
雨落依旧,虽然未成滂沱,但也稍显声势,绛牛儿乱着马蹄,踏在牟野湿润如血的红土上,显得有些急躁。
三十万将士死气阴郁汇聚,被这雨水一浇落地,压在绛牛儿柴瘦的身子骨上,如刀如剑,肃杀万千。好在姜漓逐渐攀升的气势镇着,绛牛儿纵然慌乱,也没有仓皇逃窜。
它瞪着凹在骨眶中铜铃大的马王眼,四处张望,斗大瞳孔里,突然出现了一个青衫青衫男子,背上背着一个用藤竹编成的青黄竹箧,竹箧后面挂着一双哐当作响的木屐,上面担着一大束生刍,一瘸一拐,朝这边走来。
那青衫男子样貌算不得英俊,蓬头垢面,面颊瘦削,胡茬微落,略显沧桑,只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如火如烛。
瞧见绛牛儿望着自己的眼神中带有一丝恐惧,青衫男子突然间意识到什么,嘴唇裂开,微微一笑,露出泛黄的牙齿。心里蓦地赞了一句,真是个通得灵性的好马儿。
说来也是奇怪,因着这一笑,老天爷似乎也看了眼,雨势骤然小了很多,可绛牛儿那琉璃色的眼珠子,依旧盯着青衫男子不放,像是在警惕着什么。
青衫男子瞅了瞅姜漓,眼神浑浊,没有北邙城中一溜纨绔公子的垂涎之色,砸吧了下干瘪的嘴唇,反手从竹箧里掏出一个青色葫芦,一开盖,咕咚咕咚就喝了起来。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四国离乱一场空,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北邙山上清泠峰,何来黄土一抔……”
吐一口浊气,吟一句唱词。一葫芦的漓花酒被他灌了大半入肠,再用邋遢不堪的袖子抹了嘴边酒渍,然后拨了拨额头上散落下来的蓬发,这才停下来,把剩下的小半壶酒挂在腰间麻绳上,朝前走了些许,然后停下来朝四周望了望,顿觉苍茫更甚。
青衫男子放下竹箧,蹲下身子用一小半漓花酒和着牟野的红泥搓了几支泥香,砌了一个泥台,把竹箧上的生刍放在泥台之前,缓缓起身,把剩下的漓花酒酹在生刍上。
搓香砌台,生刍酹酒,这是在祭悼这三十万将士的亡魂。
偌大牟野,红土静默,秋日清冷的斜晖洒在青衫男子背影上,竟是无端衬出一种迭世的悲凉与肃穆。
姜漓已经从顿悟中醒来,冥冥中像是抓住了一些东西,却又好像一无所获。武道一途本就如此,尤其是在纳气跨境形意这坎儿上,讲求一个缘分,强求不得,姜漓自然也不会太过懊恼。
青衫男子回过神来,背上竹箧,跛着脚往东前行,竹箧后面挂着的木屐依旧作响,声音虽不合韵,到也入耳。
有骨气的书生。
这是姜漓脑海中对齐子川的第一印象,以至于往后与他的相处中总有种恍若隔世的迷茫。
“这位公子!”姜漓加快脚步,牵着绛牛往前赶了几步,追上了那位青衫衣袍的青衫男子。
“何事?”齐子川回头望向姜漓,仔细打量了一番。薄唇如翼,青丝如漾,英武娇柔,天下少有,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他微眯着眼,打了个哈欠,懒懒说道,“荒郊野外,姑娘还是早点儿离开,这世道,歹人可不少。”
姜漓心中噗嗤一笑,她可不怕什么歹人,歹人遇着她,怕也只能自求多福,“公子可是来悼亡的?”
齐子川瘪了瘪嘴,心想这不废话吗,不然谁大老远来这儿,然后轻微点头,应了一句,“嗯。”
牟野荒丘阴气汇聚,地势贫跷,人迹罕至。却是国恨国耻,这年代,记着牟野的人都已经不多,何况是过来悼亡的,因而姜漓见着齐子川,没来由多了几分好感。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若是大齐像这样的人再多一些,这颓靡国势,或许就能快些扭转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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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野往东二十里地,是北邙山七大主峰之一的清泠峰。十年前这里还是花香馥郁、清泠泉涧,十年后,因着牟野的阴戾之气,顿时失了生机,矮山翟翟,怪石嶙峋。
十年前的那个暮秋,齐国大将军君良,自刭于此。
“君良大将军自刭清泠峰,悲歌颂辞的人不少,有心悼亡的人却不多……”姜漓望着青石杂草间的土垒,叹息说道。
“好叫你知道,那些人,都不过沽名钓誉罢了……”齐子川青衫骨立,却已双膝下跪,在君良大将军坟茔土垒前重重叩首。
齐帝姜显不允世人为君良立碑篆字,因而君良大将军的坟茔只有乱石砌成的土垒。
给君良盖上最后一抔黄土的,是他的扛旗亲卫,也自刭在了大将军坟茔之侧,被后来人砌了一处小坟垒在旁。一大一小两处坟茔,一时间像是道尽了天下的兴亡过往。
君良到底是丧国之臣,还是中兴之将?十年前的那场牟野之败,到底是帝剑金符的错,还是临战谋算的过?谁又能讲得清楚?可只要齐帝姜显没有殡天,这件事,终究无法盖棺定论。
姜漓盯着枯败根茎杂乱铺满的坟茔,突然拔出绛牛儿身上挂着的焰雀长刀,劈落在身后一块大青石之上。
哐当几下,一块青石板,斫痕乱刻,潦草“君良”二字便成,姜漓以指化力,于碑铭右侧写下舞炎姜漓立,随即把这石碑立在坟茔前,右掌用力一拍,青石入土三寸。再然后,她倒持刀柄,单膝而跪,到良久,才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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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暂歇,云遮月瑕,雨幕之下的临都漆黑一片,风雨谒灯之后,烛火摇曳,淅淅沥沥的雨中,一个少年人撑着油纸伞在雨中漫步,从凡仙楼,一直来到北坤巷这处僻静院落的朱门。咚咚的敲门声后,映入桓阙眼中的是一个身形单薄的书生模样,青衫布鞋打扮。雨水淅沥,那少年的鞋早已被沾湿,桓阙一看,轻声问了一句,“小先生找谁?不如先进屋,外间雨大?”
少年人笑了笑,谦诺有礼,“齐子川在吗?我是他同窗。”
“公子在的,小公子你跟我来。”
少年人点了点头,随着桓阙进屋。
曲径蜿蜒,寻着府中石阶道陌,桓阙将人领到屋中时,齐子川正收拾好明日负笈行走的竹箧。
“黄雀,你怎么来了?”齐子川大喜,拉着黄雀坐下,“桓阙,倒茶啊。”
“听说你得了夫子行走天下的手札,过来道贺一声。”
“哈哈,黄雀,你这弄得,我反而尴尬了,要不是你让着,这稷下手札,怎么也轮不到我啊!”
“是子川大才……”黄雀朝桓阙点了点头,接过汝窑碧瓷做的茶盏,又将目光定向齐子川,突然开口说道,“我要回秦国了。”
“回去?不是说要等着明年吗?”
“家中来信,倒是不能留到明年了。”少年人姓黄名雀,是西秦大族黄家的人,十五岁赴齐国稷下学宫学习,刚有一年时间。
“这么急吗?要不等些时候,不不不,我现在就要请你喝酒,走,就去凡仙楼……”
“不了,”黄雀腼腆一笑,“家中事急,召我回去,怕是不能了,往后若是来齐,定然是要来叨扰子川的。”黄雀性格似乎显得有些孤僻,又或是眼界太高,在稷下学宫也就齐子川还算熟络,因而此番从稷下离开,也就专程过来见了齐子川一人而已。
黄雀在稷下学宫虽然名声不显,但齐子川却是知道,整个稷下,论经纬天下、治国理政的学识,能胜过黄雀的,当真找不出几个。李元礼曾说,子川善谋,黄雀善治,二者相辅,匡济天下。
“就怕你不来!”齐子川笑了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屋中突然静悄,犹豫良久,才听到黄雀开口说道,“子川,若是我邀你入秦,你可愿意?”
“入秦?”齐子川摇了摇头,搪塞道,“还是算了,万里奔波,我这身子骨,怕是吃不消。”
“子川,你身负才学,有经天纬地之能,困在东齐这一滩水池之中……”若是还要说,无非也就是一些施展才华报复,名垂青史的话,然而齐子川却打断了黄雀,“黄雀,你知道我的……”
“但是,子川,东齐朝政局势如何,你是知道的,歌舞迷醉,钟鸣鼎食,文官贪财,武将怕死,我知道子川有辅国之心,但是……你说要找那承天之命的鸾星,可你想过没,鸾星纵然耀眼,也不过是个女子,子川,阴阳鬼谶,你真的就那么相信吗?”
“我信!”齐子川望着偏厅垂落的流苏帷幕,说道,“我祖上七代以来,家中都学玄老,到了我这一代,天下纷争若斯,先考临终前叮嘱我说,定要弃玄老而从兵政,匡扶天下。”
“我是齐人,断然不会为了所谓功名羁宦千里。就像黄雀你说的,东齐而今内弊外危,岌岌可危,正是我等齐人执斧擎锧,效死之时。大齐四百年国祚,不该亡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
黄雀摇了摇头,没再争执,屋中寂静一片,能听见屋外落雨敲窗的声音。
黄雀突然一笑,起身朝齐子川一揖,“稷下年余,多谢子川照顾了,也许……没有什么也许了,他日若见,我请你喝酒。”
……
临都西城,墨阳门外,数十人久候在此,黄雀入了马车,低声喃喃道,“子川啊,你不入秦,奈天下苍生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