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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人非昨,雨歇风起
第二天醒来,姜漓照往例巡城。雨水未歇,但大战已是一触即发,据还在城外游曳的断矛来报,李牧芝的大军,已有小部度过了樊川江,其中大多是白耳精锐,这些人与拓跋云的苍虬一聚,蓟云城压力顿增。
这样的压力随着时间一点点叠加,齐子川说明日之后旬月内再无半雨,那就是真正战场厮杀的时刻了,能如昨日一般偷来半日浮闲,怕是不可能了。
此刻陪同姜漓在城关上的乃是蓟云城城守王旻,除了一些城防布置,姜漓还需要王旻准备大量的滚石檑木以及火油,这些事务在姜漓率残军南渡之时就已吩咐,但时至而今,一些东西,还没有达到预期。
“王大人,冲天弩的铜镞还不够吗?”姜漓左手抚在巨大的冲天弩弩身之上,语气显得有些冷漠。这些一字排开的冲天巨弩乃是不可多得的守城利器,耗费与维护都十分惊人,就是当年扼守北关的象山城,也不过六十架这样的巨弩。蓟云城作为临都北唯一的一座屏障,拥有冲天弩四十,只是姜漓到的时候,许多都已经年久失修,而今能用的,不过二十数?
就是蓟云城的城卫军,也有足足三万人的员额,比之姜漓的炽炎军还多上一万。可惜这些年贪腐横行,大量官兵倚着吃空饷赚了不少钱,一些原本看似无用的城防器械,自然也被截了下来,中饱私囊,富了一嘴脸的肥油。
若非姜漓此刻要倚仗王家之力,这些蛀虫,她早已处决。
“快好了,殿下,再宽限几日……”王旻此刻战战兢兢,一身肥肉心惊胆战打着颤,大腹便便的官衣之下,早已是汗如雨下。王旻这些年仗着临都城中的后台在蓟云城横征暴敛,商税田税比大齐其他州郡抬了三成不止,再加上其他赋役徭役,若非蓟云城本就有几分底子,怕是早就被压榨一空,但即便如此,这王旻也给落了个阎王的称号。
姜漓入主蓟云城时本也听说过王旻的一些事儿,但毕竟整个蓟云城就王旻手里头还有几处作坊能造这飞铜箭,再加上这几日王旻恭恭敬敬,遇事更是百依百顺,没有分毫差错,整个蓟云城的运转,也十分高效,她姜漓无故杀人,难以服众也许未必,于大局上,多少有些影响,真要收拾他,只能等此战过后再说。
况且,她岂能不知,这些年王旻能有如此地位,全赖宫中那位撑腰,这扒下来的民脂民膏,怕都入了那狐媚子的小金库里,这要算起来,这王旻,不过一条狗而已。
她姜漓,犯得着为一条狗动了怒?
大战将至,姜漓自然也没有闲工夫在这里看这小人嘴脸,“今日申时一过,见不到我要东西,你王旻提头来见!”
一声冷斥,姜漓拂袖,却没见着身后缓缓退去的王旻低眉流露出的恶狠眼神。
“她走了?”王旻离开后,姜漓突然开口对齐子川问道,她嘴里说的那个她,齐子川自然知道,鸾卫统领裴菽苇,昨夜领着将近两百鸾卫,一起往临都方向去了。
裴菽苇的离去,让大部分的人萌生了退意,毕竟连鸾卫统领都已离开,她们,又何必再这里苦苦支撑呢?权衡之后,留下的人已不足四十。
这些人或多或少觉得受了姜漓不少恩惠,又或者本就是无依无靠的孤儿,才选择留下。她们心里,对姜漓其实是有同情的,见着这样的女子还在这里苦苦支撑,而若自己离去,纵然女儿之身,怕也会愧疚终身吧?
齐子川点点头,“走了,原本打算让我给你捎封信,但我给拒绝了,”齐子川耸耸肩,“走了就走了呗,总不该让女人上战场。”但说着又看向姜漓,嘻嘻说道,“你不算啊!”
姜漓白了他一眼,我不算女人,那算什么?
“走了也好,我本意就是让她们走的,你说这样的战争,一旦城破,会如何?”姜漓摇头,“我其实还是自私的,没敢把一些消息放出去,就害怕蓟云城都乱了。但……”姜漓不由止声,望着城外一片浩渺,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道,“终究是让她们为我大齐陪葬啊?”
“你已经尽力了?”齐子川淡淡开口,想要安慰姜漓,却也真不知该说些什么。
却见姜漓突然转头,很突兀地对齐子川说道,“子川,李逸勋走了,执斧锧叩晟明殿,至承天门……”
姜漓的话虽未说完,齐子川却是明白过来,“生死若何?唯轻重尔。我想逸勋当时也该是如此想法。我辈青衫,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唯求无愧于心罢了。逸勋此举,功虽未成,名当千古。”
李逸勋离开时,齐子川曾单独用阴阳为他一卜,卦象说,往既生,身当死。
何谓生?千秋不朽,当为生。李逸勋的确如是,但身死之箴,终究没有摆脱。
齐子川曾劝李逸勋不要前往临都,但李逸勋当时只说了这样一句话,“若万世当以血染,自勋始。”他是要用自己的血,染透临都的苍穹,染尽齐国的国运,只是可惜,棠金赤龙座椅上的那位衮服帝王,依旧冷漠若斯。
只是这些,姜漓都不曾知晓罢了。若她知李逸勋存必死之心赴临都,岂能放他离去?
空气中埋入一片寂静,只有雨声。姜漓没有说话,闭上眼,似乎在感受那一种落寞与孤单背后的执念。
说话间,这天空,突然落雨歇音。姜漓褪下蓑衣,伸出手,喃喃自语道,“雨停了。”这雨,竟比齐子川所言,早停了一天。
姜漓望着北方,似乎隐约听到风声猎旗、马蹄铮铮……山呼海啸的白耳苍虬,即将叩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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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地一声,城守府正厅当中,一干下人顿时兢兢战战,立在原地不敢动态。王旻拍完桌案,朝厅中下人一挥手,“去去去,都给老子滚出去!”临着末又添了句,“叫陈先生到书房见我。”
城守府的书房中,陈柏望着眼前这个眼神阴鸷的男人,心中不免生出一番轻视与冷笑。王旻这些年为非作歹,他在后面的确出了一些主意,但每次计策,多少留了余地,哪想王旻一用,就真是断根的举措,这样心狠手辣的人,哪里能成气候?
只是若非陈家明面上的庞大势力和城守幕僚这层身份,他哪里护得住小小那样的女子?光是王家那几个好色纨绔,应付起来怕都有些吃力,何况身后还有王旻这样的凶狼。
“大人,”陈柏的声音自然恭敬,“唤我过来……”
“有把握吗?”王旻盯着这个陈柏,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自信。
“原本只有三成,但现在,该是有五成了。”
“怎么说?”王旻眼珠子里神色颇亮,忙追问道。
陈柏眼神微眯,“荒人南渡的时间比往常早了不少,打乱了炽炎军的一些布置,城卫军的大权本来就在我们手上,到时候只要把准时机,夺城应该可行。”
王旻点点头继续说道,“如今雨已经停了,无论怎样,这样的关键时候,定要小心谨慎,事成之后,我也会向杨大人保你陈家一门荣华富贵。”
齐国势如危卵,朝廷除寥寥数人外,早已无再战之军,下面人心浮动自然不可避免。
整个蓟云城,早在象山城破,镇北大将军窦建婴殒命之时,就有很多人动起了谋逆的心思。陈柏不知道王旻何时跟北地四大将之一的杨翼珂取得联系,但既然是北地高层的将领,想来允诺的一些事还是能够兑现的。
大多数世家同陈家的打算都是一样的,帝王之业换了千万遍又如何?天下还是世家的天下,朝代更迭过后,他们才是这篇土地上抹不走的主人。
“还有,工坊新制的那批铜镞都拿出来,姜漓那女人,竟拿这等事威胁我,暂且让她得意,等大事成了,再找她算账!”
陈柏突然想起昨夜雨中见着的那个女人,应该就是所谓的炽炎军主姜漓吧?那等气质,哪是寻常女子能比。只是可惜,生不逢时,偏偏是在大齐国势糜烂不堪之际才出现……
“大人,姜漓这样举动,无非是想刺激大人。她本想撤了大人的职权,但炽炎军入蓟城以来,大人全力配合,所做之事也是尽心尽力,自然没有合适的借口,依我看,她怕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说,是在忌惮大人身后的那人。”
身后?那个女人?王旻嘴角斜抹,却没说话。世人皆以为他是仰仗着那人裙带,愚蠢至极啊……
“那你说的五成……”
“大人放心就是,自然考虑到了一切。炽炎军能战不过三千余人,我们掌着蓟云城一半的城防兵力,在各城门都布有暗子,纵然姜漓有临阵杀敌之能,也要看她能不能面面俱到才是。蓟云城这么大,到时候大军迫城,她哪里看得过来。”
“小心为妙,那女人不是轻与之辈。”
正说话间,突然听到府中管事慌张来报,“大人,大人,大军……李牧芝大军,攻城了!”
一句话,石破天惊。
王旻打开门,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听城关那里的人说,雨停了没多久,李牧芝的大军就兵临城下了……”
王旻还打算再细问,随即摇摇头,“备马,我要去城关。”说着转头对陈柏说道,“先生,那批冲天弩的铜镞叫人晚一点送过来,还有,一些事怕是得提前了。”
城关北望,是密密麻麻的大军。
从灭胡之后,李牧芝就已开始谋划南伐东齐这场仗,再加上廉珂当年在江北城藏下的大小艨艟数百,仅仅两个时辰,李牧芝便送了三万人马和一些攻城物资过江。不过大雨刚停,李牧芝就挥军攻城,看样子,怕是出来什么状况。
“姜漓,看来那消息是真的了。”
姜漓望着白龙旗下的北赵将领单龙城,却也知道齐子川所说的消息究竟是什么。
秦王嬴雒,领三万飞熊军迫战嘉阳关。
北赵西秦联手伐齐,声势浩大,短短三个月,大齐五千里山河,丢了整整一半儿。若非姜漓有心,提前将朱荣武派到了淮江城,加上周公瑾先前在淮江城折了一阵,后知后觉的南楚,怕也已经赶过来分这一杯羹。
嬴雒未至之前,陈玄到的大军已经在嘉阳关外。陈玄到何人?号称四国第一大将的绝世人物,一人平了整个西戎之乱,麾下三万玄甲,堪称四国最强战力,嘉阳关若非天下至险,且坐镇之人又是薛老将军这样的人物,怕早就改旗易帜了。
李牧芝这样急匆匆渡江,应该是怕西秦抢了灭齐之功,到时候他纵然破了蓟云城,也难以与西秦玄甲飞熊两大强军抗衡,唯一的方法,就是抢在嬴雒之前拿下临都,以帝都坚城为守,加上当初伐齐时定下的盟约,或许可以稳稳当当吃下这块肥肉。
蚁赴攻城的前军并非北赵军队,而是一些齐北降卒,李牧芝当初没杀他们,自然早就想好了这些人的出路。一排排陌刀手往后一战,那些早就被杀破了胆的降卒,哪个敢退后?
手里头的攻城器械并不多,盾刀云梯,却也最为实用。但在冲天弩的压迫之下,这些人能走到城墙下,且把云梯架起来的人已是极少。城墙上陆陆续续推下的檑木巨石,让这些所谓的炮灰瞬间化为齑粉。
也不知谁在人群中吼了一嗓子,“娘希匹,横竖是个死,跟这帮北赵这些个小白脸儿拼了!”说着转身,再带上几个志气相投的战卒,便往陌刀阵里头扎去。
单龙城微微一笑,并未下令重弩手攒射,这种时候,鲜血才是最好的刺激。那些人冲到刀阵半米处,手上军制的长柄朴刀还没劈下去,这一行督阵的白耳精锐便已将手中一人长的陌刀斩下,刹那间,人被力劈两半,什么脑肚肠血,一下子洒满了泥泞路面。
那些原本意动,打算杀回来的降卒顿时泄了气,只能提刀往城墙赶去,纵然被乱石檑木砸死,怕也比这样劈成两半要好吧?
眼下的情形是姜漓不愿看到的,城下之人毕竟都曾是她大齐将士,投敌之举也未必真心,大势煌煌之下,这些人的举动,不外乎求生而已。大齐不能保他们,是她姜家的错,这样罪愆于他人,乃至于人命如草芥,对这些人来讲,是一种不公。
然而战争就是如此残酷,哪里来得半分怜悯,姜漓蹙眉盯着城下,淅淅沥沥的雨水混着鲜红血水,溅落在泥泞的土地之上,杀戮、哀嚎、诅咒……突然听到城关前单龙豹大喝,“收檑木,立铁支架,重弩斜射,刀盾跟上,结阵——白燕回沙!”
北周兵法大家黄芪在《六韬军略》将兵家战阵进行过系统梳理,大致上分了“攻、御、陷、截、游、乱”六式,白燕回沙是陷阵的一种,流沙陷敌、回燕绞杀,在守城上颇为有用。
姜漓一听,双肩微抖,身上蓑衣一褪,随即焰雀刀出鞘,出现在城关最前沿,也不回头,朝身后二十余人喝道,“鸾卫,结阵!”
战阵比军阵不同,军阵大抵是动辄千人往上的大阵,而战阵从几人到数百人不止,适用于小规模的战斗和一些乱战。姜漓领上城关的鸾卫对白燕回沙这样的军阵十分熟悉,脚步迅速移动,燕翼一张、燕尾撑开,随后静待来敌。
攀云梯上城的降卒比姜漓预想的要少,而且时间更晚。湿润的城墙和泥水对攀云梯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要在站稳湿滑的横木本就不易,何况手里还有刀盾,一些降卒索性扔掉盾牌,钢刀叼在口中,手脚并用,想着尽快上城,但斜侧窜来的铜矢又让大多数人的想法破灭。
在单龙豹下达重弩手退回之时,城关前的刀盾手迅速掩护这些人往战阵之后撤退,而此时,第一批赶上城墙的降卒已经跳落在城关石墙之上。
姜漓临阵前沿,给那些攀城而上的人留了一定的空间,也是白燕回沙厮杀之中需要的空间。那个上了城关的降卒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凶戾,木盾护头,钢刀斜握,稳稳落在城关之上,瞧见对面站着的一群女人,眼神中未免有一丝轻蔑。什么时候蓟云城的守将都是一群女人了么?看来这大齐真是要亡了。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突然想起这群人莫不是舞炎公主姜漓手下的鸾卫?那领头的人,难道是公主殿下。那人脸上露出恐惧迷茫之色,两腿没来由一颤,他竟然,在对着公主殿下拔刀?然而恐惧只是一瞬,从拔刀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啊——”一声长啸,那人身子朝前微倾,顶着盾牌,朝姜漓等人杀将而来。
姜漓面无表情,对这种情形见过何止千百遍,纵然那人眼神中流露出的凶狠足以将她杀死千百遍,但生死厮杀,她一刀足以解决一切。
焰雀刀落,那人大好头颅瞬间落下,颈口喷出一道鲜血,洒在刀身之上,混着雨水,显得异常妖异。
两刻钟左右,或者半个时辰,时间并不是很长,城外响起了鸣金之声,那些还在冲城的东齐降卒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去。
姜漓捋了捋站在额前的发丝,朝周围望了望,虽说千米长的城关上大多数还是蓟云城原本的城卫军,但有着炽炎军的配合和重弩手在后压阵,这场并不算激烈的战斗还是很快结束。
伤亡差不多两三百人,精锐死伤很少,基本上是蓟云城城卫军这边的新卒或者是没见过血的将士。
“清理尸体,值哨警戒!”单龙豹对身后将士一说,便急匆匆往姜漓这边赶来。
这一场简单的攻防战,单龙城在试探强弱,单龙豹在以战练兵。两个当代白烨单家最强的男人,时隔十六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在战场上拔刀相见。
单龙豹身后,单龙燕攥紧了手中的长钺,盯着城外那人,目光当中眼神复杂。当初她最敬重的兄长,也是白烨单家最为倚仗的年青一代,十六年后再见之时,竟已是刀兵相对。
粘稠的鲜血,被雨水稀释,一丝丝淌进青石砖的缝隙之中,血腥的味道弥散,笼罩了整座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