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荒谬的打劫

CHAP 101 荒谬的打劫

不知何时，阴冷、僵硬的感觉离我远去。我开始感到热。

我脱离了水潭，突然来到了一处急剧变化着的火圈的中心。我被火围住了！环顾在我周围的火焰正在一刻不停地变化着。开始，它们瘦小的身体看起来就像一条条乱扭的桔色的小蚯蚓，它们到处乱爬，彼此碾压，相互纠缠；但是，突然，它们又骤然间膨胀起了身体！小蚯蚓仿佛被施了某种魔法，瞬间扩大了数千数万倍，变成了一条条穷凶极恶的巨龙！巨龙们朝我摇头摆尾，朝我张牙舞爪，朝我嚣张地喷吐出跳跃在它们嘴中的一颗颗太阳似的火球！就在我因此胆怯地蹲下身体，预备用双手捂住眼睛，自欺欺人地佯装看不到眼前这一切的时候，诡异的事情又发生了！围绕在我周围的火焰又湮灭了气势，它们又缩小成了桔色的“小蚯蚓”，接下来，没过多久，火焰又膨胀化作巨龙，跟着又缩小，如此不断地重复着……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震惊之余，我想扯开嗓子朝四下空旷的空间里放声大叫，试图用这种发泄式的喊叫来缓解积压在我心底的恐惧。但是，我发现我叫不出声音；我手指指尖传来的剧痛攫住了我，仿佛顷刻间有什么尖锐的东西在刺我的手似的。我急忙用力地甩手，并开始在火圈围住的的那个圆形的空地上快速地奔跑。但是，无论我怎么做，这种钻心的疼痛都像影子似的紧紧跟着我。我双手交握，用一只手的手指去抓捏另一只手的指尖。然而，我并没有找到什么。痛楚却加剧了！排山倒海般一浪高过一浪。因为无法忍受的痛楚，我的身体很快开始抽搐起来，并且产生一阵阵痉挛……

哦，我的脖子上忽然感受到一阵轻颤，一种异样的颤抖。

突然，我睁开了眼——看到了一个陌生男人正用发抖的手抚摸着我的脖子。我知道我已经从梦魇中走出，重回到现实世界。眼前的这个男人的嘴唇特别厚，简直和香肠无异。

我发现自己躺在一辆马车的车厢里。淡淡的、无精打采的阳光仿佛一层薄薄的轻纱笼罩在车窗的帘布上。直觉告诉我此刻已是黄昏。

过了一会儿，“香肠嘴”笑嘻嘻地扯掉了停留在我脖子上的手，他从袖口里取出一条麻绳开始捆扎我的手腕。大概是看到我的身体猛地一抖，因此，他不怀好意地念叨起来，“别怕，我们可不会弄死你这么漂亮的小娘们儿……来，乖乖跟着大爷去享福。”

我依然没有停止哆嗦，不过，我的这种哆嗦并非出于对“香肠嘴”的恐惧，而是因为震惊。——我突然注意到了“香肠嘴”身上穿的军服！在他胸口的衣襟上绣了一个“曹”字！一个硕大的“曹”字！

这……这又是什么状况！乍然苏醒过来的我，意识似乎并没有立刻恢复。我盯着眼前不断移动的“曹”字，好一会儿恍惚。片刻后，我才渐渐听到了车厢里的打斗声、叫骂声以及喘息声。随即，李小甲、王大满、有段时间没见的裘海龙以及另外三个和“香肠嘴”穿着同样军服的陌生人一起闪进了我的视线！环视着这些陌生人，我忽而恍悟：他们都是曹兵，是曹岳的士兵！

片刻过后，马车外传来了车夫钱三发颤的声音——“‘黑馒头’，‘黑馒头’，你这个小灾星，自打遇见了你，我就没一件顺心事！哎哟，兵老爷！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不能把它带走哇！‘馒头’死了，我就剩下这‘黑馒头’了！它是我吃饭的家伙呀！兵老爷，兵老爷……哎哟哟……”

车厢里所有的人都在打架，李、王、裘三人分别和那三个士兵绞缠着身体，扭做了一团。不过，只有裘海龙占尽上风。然而，裘海龙却是揍人的同时嘴里一直咕哝着什么“蠢货”与什么“天才”的。此外，李小甲和王大满都被修理得很惨。此刻，一个黑壮得像座铁塔的士兵骑在李小甲的肚子上，正对着他们的李军师猛挥老拳。而可怜的军师大人还在嘴里忿忿不已地嘟囔，说这士兵是“吃了熊心豹子胆”，骂士兵“以下犯上”，“胆敢侮辱军师”，还说若他以后不把这士兵“军法处置”他李小甲的名字就倒过来写。挥拳的士兵笑得身体乱晃，指着李小甲仅剩的一条腿以及歪在李小甲身旁的一根拐杖，笑骂道：“就凭你这瘸子也敢冒充咱们的李军师？放你娘的屁！找打！”随即，挥去一记老拳。

而王大满则仿佛一张大垫子被一个平躺在他身上的士兵给死死压住。压住他的这个士兵的脑袋特别的大，看上去就像一个寻常妇人装东西用的大篮筐。大头士兵双手摁住王大满挣扎在身体两侧的手，正在用脑袋去撞王大满的脑门，一边撞一边冲正给我绑麻绳的“香肠嘴”大笑：

“他奶奶的，老李！瞧老子现在这个姿势！笑你妈的头，老李，老子现在可正冒火呢！说好了，待会儿可要把你手底下这个小娘皮先让给老子……啧啧啧，瞧瞧她这小脸嫩得！哎哟，小王八羔子，活得不耐烦啦？敢咬你爷爷？我让你咬！让你咬！看铁头！撞死你这孙子！”

已经捆扎好我手腕的“香肠嘴”蹲在我身旁，朝大头士兵发出了开心的大笑，并朝已然被裘海龙压住的一个瘦竹竿似的士兵叫嚷起来，“‘麻杆儿’，要不要我帮忙？不要？他娘的，那你就别像个女人被压在下边啊！哈哈哈……”。不过，这种笑只维持了片刻；片刻后，裘海龙猛地一把抓起“麻杆儿”，把这个长腿长脚的士兵像个大沙包似的给扔出了车厢。“香肠嘴”一声低吼，立即朝裘海龙扑了过去。

与此同时，脸被撞得高高肿起的王大满呜咽了几声，突然放声大哭。马车外除了钱三的讨饶声，还响起了刀剑碰撞的动静、赤竹紫岩的惊呼、卫红衣的尖叫以及曹岳对偷袭者发出的“是不是想造反”的气急败坏的又可笑的喝问……

接下来好一会儿，我都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爆炸。

自始至终，马车车厢都在颤抖，仿佛地震的地面似的忽而上下震颤，忽而左右摇晃。车厢的抖动是那样剧烈，以至于到后来，我根本看不清眼前发生的状况，只隐约觉得有许多人影在我眼前乱晃，乱撞，又彼此乱扭乱打。

这样的混乱维持了约莫一刻钟，最后竟以一种令人感到荒唐的方式结束：后来，被裘海龙扔出马车的“香肠嘴”看到了另一辆马车上的卫红衣，跟着，“香肠嘴”跪在卫红衣的脚边，抱着她的腿痛哭流涕，说若非早年卫红衣在某个小县城救过他，就不会有他李富贵的今天。于是，就这样认出了卫红衣，李富贵冲他那些正攻击我们的同伴叫停。接着，他领着“大头”、铁塔般的士兵、“麻杆儿”以及他们另外十来个身手很是不错的同伴，一起跪下来，冲着卫红衣赔礼道歉，还把从李小甲身上抢走的一张银票、从第二辆马车上搬下来的两坛香气扑鼻的葡萄酒、两个装满了三七粉的大箱子、一根木头做的假腿（这假腿做得很是考究，大腿部分的木头较粗，小腿部分的木头较细，而且两部分之间膝盖部位还正反钉了几枚洋钉）以及从赤竹、紫岩身上抢的一些碎银子统统还给了我们。

需要说明的是，卫红衣在曹岳的示意下，自始至终都没有泄露曹岳和李小甲的真实身份。不过，她的这种做法却影响了先前猛揍过李小甲的那个铁塔般的士兵。那士兵因此走到被钱三扶下马车的李小甲身旁，拍了把李小甲的胳膊，语重心长地说道，“瘸子，听我一句劝，那真的李军师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你可悠着点，小心别被他给逮个正着！”

听了这句好心的劝慰，我差点没笑出来。虽然站在卫红衣身旁的王大满后来指着李小甲的鼻子，一个劲地大叫“他可不就是李军师，不就是李军师吗？”，但是，除了李小甲，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在意王大满的这句话。那些曹兵显然已经看出，王大满的智力有些问题，而其余的人，在我看来，则是抱着这样一种笃定的心理——认为反正这些曹兵不会把王大满的话当真，因此，也就一个个装出了浑然不以为意、仿佛什么也没听到的模样。

而通过“香肠嘴”的表述，我们一行人已大致明白了他们这些士兵突然抢劫我们的用意：他们都是逃兵，是从距离温岭最近的曹岳的军营——柳庄逃出来的士兵。

据“香肠嘴”说，柳庄的两千名士兵现在至少逃了一半，而他们之所以要逃却是出于两个原因：

第一，没吃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原本早该在五天前就从乌镇那边送往柳庄的军粮一直没有送到。柳庄的士兵都饿疯了，现在军营里的士兵能为了一只老鼠彼此拼命。后来，胆大的一些士兵就跑到了“私货走廊”附近进行抢劫。就像他们刚刚做的那样。

第二，他们害怕被殉葬。今天早上，柳庄军营里忽然开始疯传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说，昨天午后，远在杭州元帅府的柳城叶突然流血不止，死了。因此，曹军在柳庄驻地的将领程谕得到这一消息后，为了表示对家乡（柳城叶是柳庄人）父老对柳城叶的尊敬与喜爱，就做出了一个决定——挑选军营中一百个年轻的士兵为柳城叶殉葬。这种说法在军营传得沸沸扬扬，士兵们顿时恐慌起来，而且这之后，程谕果然陆陆续续地叫去了一些年轻的士兵到他的军帐中，而那些士兵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说完这些，“香肠嘴”就带着他的同伴，三三两两地跳进路边长得又高又密的野草中，很快消失了踪影。荒凉崎岖的小路上只留下我们一行忽然陷入沉默的人。钱三不明所以地望着我们大家，显然从他的表情看，他压根不知道柳城叶是谁。坐在第二辆马车车夫位置上的紫岩则是咧着嘴，十分欣喜地望着他身旁骑在一匹黑马上的赤竹，赤竹虽然抿着嘴，但是眼神也显露出惊喜。

站在我左手边的裘海龙在不住地摇头，脸上是半信半疑的神情，而且我注意到，自打他这位韦不笑的大弟子出现在我眼前以来，他就一直紧锁眉头，一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模样。为此，我忽而记起曾经在金陵，在孙老头医馆对面的茶楼上，撞见他从李小甲手里接过一个包袱的事，跟着，我又联想起前几日他在苏州北城门外和小谢说的那些有点古怪的话，想到上述这些，我便隐隐觉得似乎摸到了某种头绪。不过，我很快告诉自己，现在并非是探索裘海龙其人内心隐秘的时间。

于是，我很快去看李小甲，去看曹岳。在我这样做的同时，不知何时站到我右边的王大满打破了周围的寂静。“哈哈，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也不动一下？啊，你们是在玩‘木头人’的游戏么？来来来，一不许动，二不许笑，三不许……红衣姐姐，三不许什么呀？”

卫红衣推开了凑到她跟前的傻子，上前两步，走到朝站在她对面的曹岳的面前。她脸上露出疑惑的、胆怯的又十分惊讶的神情。“曹大哥……”然而，她刚开口，就被曹岳一把推开，曹岳推得那样用力，以至于她后仰着身体顿时一屁股摔倒在地上。王大满见卫红衣被推倒，恨得哇哇大叫，抓起地上一团泥块就往曹岳脸上砸。曹岳怒吼一声，提起一只脚要去踹王大满的肚子，然而，脚伸到中途，却是突然收回，接着，曹岳一声冷笑，绕到王大满背后，手指轻轻一挑，把王大满系在脑后的面具的细绳挑断。王大满脸上那张牛魔王的面具掉了下来，摔在地上跌了个窟窿，随即王大满蹲下身，抓起坏掉的面具，愣了一会儿，就发出杀猪般的哭叫声。

卫红衣朝曹岳抬起头，涨红了脸，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迁怒别人？他是无辜的！”曹岳怒极，又要抬腿来踹卫红衣，这时，赤竹与李小甲同时惊呼，“使不得！”不过，赤竹被紫岩一把拉住，紫岩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赤竹说“别去管他们，难得看一场‘狗咬狗’的好戏。”赤竹摇头，甩开紫岩，翻身下马。而这时，钱三在李小甲的示意下扶着拄着拐杖的李小甲走到了曹岳的身边。李小甲拉住曹岳的胳膊，声音发颤地说道，“大元帅，在柳……在消息还未证实之前……还请稍安勿躁啊。”

“躁你老娘！”曹岳甩开李小甲的手，扭过头，盯着已经从地上爬起身，蹲到王大满身旁，替王大满擦拭眼泪的卫红衣，咬牙切齿地凝视了若干瞬间。

接着，曹岳用仿佛不属于他的声音朝卫红衣嘶吼：

“你骗我，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说，你之所以骗我，是不是为了报复？是的，只能是这样！不然，该怎么解释现在柳……哈，还用说吗，这是明摆着的，你不可能不明白，你不可能不清楚，你更不可能看不出来！这个事实就是——你完全知道，只要有她（曹岳这时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了我），只要有她在，我就不可能对你真心！”

曹岳话音刚落，卫红衣从王大满手里抓过摔坏的面具，站起身，用力地把那面具朝我砸了过来。一轮仿佛喝醉酒的红日安详地矗立在卫红衣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