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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私恨与包袱

作者:尘尘一梦 | 发布时间 | 2017-10-30 | 字数:5087

CHAP 103 私恨与包袱

“你想要问的是——现在一条腿的我,究竟恨不恨大元帅?是么,你就是这个意思吧。”李小甲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我,却是用灼热的眼神望着他对面裘海龙的那双伸展开的又长又直的腿。

一种不好的预感抓住了我。

我用脚尖碰了碰裘海龙的脚,后者神情迷茫地抬起头,嘴里咕哝道,“十六!他妈的,这回怎么成了十六?!双数,双数,这么说来,我就是一个蠢货喽?不对不对,我不可能是蠢货!蠢货不是我!不是我!”他又垂下了头,继续数起花瓣。

李小甲用不怀好意的目光从裘海龙的脸上掠过,然后才转动着他那双灰褐色的仿佛黄鼠狼般的眼珠看向了我。

“如果我告诉你,说我一点不怨恨大元帅,那就是在骗人。但是,要知道,我的这种恨只占据了我对大元帅全部感情当中的一小部分,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占据我对元帅全部感情的主体则是完全另外一回事。那是一种……该怎么说呢,那完全是一种超越了狭隘的个体情绪的、相当博大包容、又相当严肃的感情!甚至可以这样说,和这种博大、包容又严肃的感情相比,我因为一条腿而对元帅产生的私恨是渺小的,愚蠢的又非常可笑的……”

“我不想听这些空洞抽象的东西,”我打断了男人,“既然你非要遮掩你心底最诚实的感情,那么对这个问题我也没什么兴趣了。至少,现在我已经知道,你原谅了曹岳。”

“不,不是‘原谅’。压根谈不上什么‘原谅’。”男人又补充了一句。“要知道,若是换作我,在我被人下了‘涣心丸’的毒,必须恳求对方赐予解药的话,我也会和大元帅他……做出同样的事情。”

“嘿嘿,‘同样的事情’……李军师,你所谓的‘同样的事情’是否指的就是——将自己凌驾于他人的生命之上?也就是说,为了让自己活命,就宁可把别人摧残得……”说到此处,我停了下来,我的视线落到了李小甲左腿包裹着的白纱布上。他的脸顿时变得异常惨白。于是,我不忍地转过头,没有再把话说下去。

这一刻,我感到了羞愧,觉得方才我不应该那样直接地盯着他的伤口,更觉得自己方才的目光让他受到了刺激。

过了好一会儿,李小甲才又开了口。

“夏小离……你没有权力来指责大元帅、指责我。因为,要知道,当时大元帅根本没得选,他只能选择让自己活下去。他遵从了这个世道的规则。而这种规则压根与你夏小离一厢情愿的想法截然相反。不过,定下这种规则的不是我们。这种规则是天生的,就像天生就有天地,就有阴阳一样。这个世道本就如此——你不害人,就要被人害;尔虞我诈,弱肉强食。这就是规则!是这个世道本来的面目!因此,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变得强大!比那些图谋着准备伤害我们的敌人更加强大!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这个世道里生存,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追逐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不过,在变强大之前,我们首先要确保我们每个人都能活下来。任何事,只有活着,才有去改变它的希望!一切的一切,良知、尊严、人格……所有的这一切东西和‘活下去’相比,都算不上什么!也就是‘微不足道’,这些都是完全‘微不足道’的!拥有实力的时候,我们可以傲慢地鄙视一切,睥睨一切,让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配合着我们的脚步,顺应着我们的节奏。但是,一旦势弱,一旦陷入险境,我们也绝不气馁,豪不绝望。当然,我们图的并非只是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当一只摇尾乞怜的哈巴狗,任由欺压在我们头上的人呼来喝去,作威作福。我们活着,我们之所以要活着,就是为了——”

他突然停下来,双眼凝视着空气中的某一点,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稍顿,他敛去笑容又道,

“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让我们有朝一日,能……再度……变得强大。而事实上,也只有到了那时……哦,夏小离,你不要打断我。让我把话说完,事实上,也只有等我们的实力再度强大到不足以被敌人欺辱的时候,只有到了那时,我们才有资格去讨论那些所谓的良知、尊严、人格……不过,天知道这些虚无缥缈的玩意究竟有没有存在的必要。大元帅常说一句话——‘不要过程,只要结果,只要胜利的果实!’这句话恰恰显现出了所有问题的关键。

“要知道,这些虚无缥缈的玩意儿是和胜利的果实紧密相连的。是的,只能这样,只能是这样!要知道,你绝不可能在一个落魄的失败者的身上,去找寻到所谓的良知、尊严、人格或类似这样的东西。注意,我说的是真正意义上的良知之类的。所以,为了最后的胜利,我们,也就是我和大元帅,以及可能还活着的小柳,所有我们这些人都会竭尽全力地活下去!挣扎着活下去!只为了那人生巅峰的刹那间最辉煌的时刻!”

说到末尾,他几乎慷慨激昂地叫了起来,不过,王大满依然睡得十足的香甜。说完这么一大段话,军师大人有些气喘,而且看起来十分激动,他的胸膛好长时间才停止了剧烈的起伏。

对于他的这篇长篇大论,我没有发表任何的意见。道不同不相为谋,何苦浪费口舌?

光线渐渐暗下来,不过车厢里还勉强能看得清。

“他奶奶的!怎么又成了十五?不长眼的小野菊,你存心消遣老子?一会儿多出一片花瓣,一会儿又藏起一片花瓣?你逗老子玩儿?看老子不把你……不把你抽筋扒皮,挫骨扬灰,碎尸万段!”

但是,裘海龙一边这样恶狠狠地说,一边却双手捧起这朵白色的小野菊凑到了他嘴边,开始不住地亲吻。

“噢,X你小野菊的十八代祖宗,不,X你十九代,二十代的祖宗,他妈的,是你这十九代、二十代祖宗的不对,谁让它们把你生成这么多难以数清的花瓣?对不对?没错,就是这样!可恶的是别人,不是你!瞧你这小可怜样儿,瘦瘦弱弱的,弱不禁风的,你怎么不长在春天,开在春天里?要知道,春天至少也有些蜜蜂、蝴蝶的和你作伴,和你亲近,和你说说话,陪你解解闷,听你说说藏在你心中的那些……那些心事。唉,现在这么冷,谁来慰问一下你呢?连你周围的小草也都全部枯萎了,只剩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看来,你也没有爹娘。不过,或许,你也会有一个古里古怪的……舅舅(裘海龙在说“舅舅”的时候,口气转得十分生硬)或是什么亲戚,然而,它们却是在哪儿?它们为什么不来看你?”

听到这儿,李小甲忽而朝裘海龙撇了一下嘴,接着用诡异的声音自言自语道:“这小野菊现存的亲戚怕不是‘舅舅’,而是‘叔叔’,‘亲叔叔’吧。”

捧着小野菊的男人似乎没有听到李小甲的挖苦,依然凝望着小野菊,神情专注。

“喂喂喂,你倒是告诉我,我究竟是个天才,还是个蠢货?若我是天才,为什么我叔叔总说我是个‘蠢货’,而且还‘蠢得不可救药’?然而,如果我真的是天才的话,也就是说如果我的脑袋瓜真的好使的话,那么为什么现在发生的这……这许多事情却令我束手无策,根本找不到任何解决这些事情的出路?要知道,现在,我整天恍恍惚惚,好像丢了魂魄。

“另外一方面,若我是蠢货——当然,我有一种直觉,我极可能是蠢货。不过,我却又不希望我真的‘蠢得不可救药’——如果我真的蠢得不得了的话,那么为什么我师父韦不笑却又总是夸我,夸我是个天生的出类拔萃的、超凡脱俗的天才呢?噢,我该相信谁?相信你么?你这个可怜又该死的小野菊!连你也想骗我?也想骗我么?噢,我看到了,我发现了,你居然还藏着一片花瓣!我刚刚竟然漏数了这一片!因此,现在你的问题就很清楚了,你的花瓣数不是十六,就是十七片!哈哈哈,看来,老子还真有可能是个天才!哈哈哈……唉,不过,老子刚才眼睛真是长到头顶,长到脚底心,长到裤裆里啦!他奶奶的,X你小野菊十……十九代、二十代的祖宗!你竟敢和老子玩阴的!你竟然害得老子还要再重新数一遍!他妈的,老子数得头都大了,头都晕了,头都要裂了!数,我数,我一定要把你数清楚:一,二,三……”

李小甲发出了诚恳又肉麻的声音。“裘贤侄,不必数这些劳什子啦!天才!你自然是个大大的天才!了不起的天才!出类拔萃的天才!”

或许是听到“天才”这个词,又或许天知道什么原因,总之一直对周围爱理不理、把我们当作隐形的裘海龙,这时突然朝李小甲抬起了头,讷讷地问,“我真的是天才?”

不过,在这样问的时候,裘海龙的眼睛虽然对着李小甲,但却并没有在看这位军师大人。直到他问完,他的眼珠仿佛才有了焦距,并且仿佛直到这时,才看清了面前所坐之人是李小甲——为此,他突然惨白了脸,捧着小花的双手一阵痉挛性的哆嗦。

小野菊掉在了李小甲仅剩的那条腿的脚边。

“裘贤侄,怎么?你好像并不希望看到我?”

“怎……怎么会?李军师……军师说笑了,说笑了……哈……哈哈……真是好笑,你不觉得很好笑吗?哦,我不是说你,军师,我是说我自己,我自己刚刚的那副蠢样真是好笑,简直笑死人了!”

说着,他前倾着身体,朝李小甲脚边伸出手,预备将那朵小野菊捡起。然而——李小甲的脚移动了一下,将那朵小菊花压住。

“李军师……你……你这是……”裘海龙皱起他那两道墨蚕般的眉毛,脸上露出疑惑又胆怯的神态。

“比起一朵无足轻重的小花,贤侄是否想听听我认为你是个当之无愧的大天才的原因呢?”

裘海龙低头盯着李小甲的右脚尖,吞咽了几口唾沫,没说话。

接着,李小甲的脸不知为什么,一下子涨得通红。

“贤侄,你当然是个天才。因为,若没有你这样一个天才的帮助,那天,那个……那个东西,那么一个小小的东西,又怎么能在后来,在‘揽江别院’里发挥那么大的作用?虽然后来事情发生了意外,不过,那个意外也不能抹杀你裘贤侄原本的功劳,你这位天才的功劳是不容忽视的!”

“‘那么一个小小的东西’?噢,李军师,我求你,求求你,别说了!别再说啦!”

裘海龙的脸变得异常苍白,白得就像白布。他双手合十,不住地朝李小甲拜求。

然而,后者却突然朝我转过了脸,“夏小离,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么一个小小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吗?”

“我自然知道。因为我那天我看到了你们!”我在心底这样冲着李小甲大叫,但是却闭紧了嘴,一声不吭。

接着,李小甲不顾裘海龙苦苦的哀求,用十分愉快的声音说了了起来。

“干嘛这样啊,裘贤侄?这位夏姑娘可不是外人,她可是……嘻嘻……你自然知道她是你们左护法的什么人。因此,大家彼此交交心,说点知心话也没什么打紧的嘛。夏小离,让我来告诉你,那天,也就是‘揽江别院’出事的那天,你们正义帮中的某个人从我手里接过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包袱里装的只是两件普通的衣服,不过这衣服却是我们大元帅的……”

“李军师!别说了!我求求你,别再说了!只要你不说,现在不说,当然以后你也不说,将来你也不说,总之,只要你不说这件事,永远不和别人说起这件事,我,我裘海龙甘愿为你肝脑涂地!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嘻嘻,幸亏说这话的不是大姑娘!”

“李军师,李军师,求你可怜可怜我,我以前一直都听你的……我以后也会好好地、乖乖地听你的话。我保证,我用我裘海龙的项上人头向你保证!”

“你的人头?我不稀罕!”

“那军师要什么?”

李小甲“嘿嘿”一声冷笑,忽然抿着嘴装模作样地环视了一下车厢,然后弯曲一根食指挠了挠他一侧的太阳穴,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了几圈,忽而不疾不徐地说道:“现在咱们是在什么地方?”

没有人回答。

于是,李小甲自问自答,“据说,天黑以后,咱们就要正式走进‘私货走廊’了。真是一条不错的走廊!嗯,非常不错,相当不错。”

“啊,军师,李军师,我明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啦。但是,但是,我……我叔叔这人脾气十分的古怪,因此我怕……我担心……”

“贤侄需要做的只是穿针引线,至于后续的事嘛,就不劳贤侄费心了。”达到目的李小甲终于闭上了嘴。不过,就在裘海龙露出释然的表情时,这位李军师突然扭动起他的右脚,把脚下那朵被压住的小野菊碾压了个粉碎。

车厢内许久沉默,唯一能听到的就是王大满响亮的鼾声。这个傻子睡得是那样沉,他把头歪靠在他一边的肩膀上。从他嘴角蜿蜒流下的口水把他肩头的衣服弄湿了一大块。

外边的天早已擦黑。冷风嗖嗖地穿过车窗的帘布,急吼吼地往我的脖子里钻。一颗孤寂的星挂在天边,可怜兮兮地闪烁着微弱的光。周围黑乎乎的,似乎我们的马车正行驶在一条夹在两片树林当中的小道上。被我们马车惊飞的几只寒鸦恼怒地哇哇大叫着从马车的车顶上掠过。

接着,车厢传来了车夫钱三对拉车的小公马“黑馒头”的许诺——“加把劲呐,到了桐县,可不都是好吃的?!荞麦、稻谷、小麦……统统磨成粉,包管叫你吃得撑破肚皮!说不定,待在桐县这么几天吃下了,你就吃成了‘白馒头’呢!喂喂喂,你昂什么头,摇什么尾巴?啊?你不认为你可能变成‘白馒头’?怎么不可能呢?你吃的可都是白花花的……唉,不是白花花的粮食,而是白花花的银子哟!加把力,快些跑哟!”

又过了一会儿,脸色依然十分惨白的裘海龙突然和我说起了话。他这样对我道:

“夏姑娘,小谢兄弟让我把这件东西亲手交给你!当然,原先,这东西是左护法让小谢兄弟交给你的。不过,估计无论是左护法还是小谢兄弟,恐怕他们没有料到,我能这么快就见着你!”

说完,他伸手入怀,然后把那根紫玉发钗递到了我的手掌心里。

捏着紫玉发钗,我掉了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