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白马出，死何足兮

炽炎军除一般士卒外，另设三营独立旗号，分别为背嵬、断矛、白马。背嵬断矛说是成军，但其实还早得很，若有一天真能杀的天下胆寒，那时候，姜漓恐怕才会让背嵬断矛重立军旗。

至于白马营，尽是骑兵，而且人数多达两千之巨，招的是北地骑术最精湛的男儿，较之胡人也不遑多让。炽炎军纵横南北，虽说是以步战起家，但骑战方向，的确也有独树一帜的地方，尤其在齐北与左庆义的白耳战骑较量的时候，丝毫未落下风。

只是当时损失太过惨烈，而今退守蓟云城时，也只剩五百人不到。白马营的男儿，上马可战，下马依然不逊他人，此番守城，白马营一人未动，算是在积蓄实力。

至于说李书旗这人，也算得上是炽炎军中颇为传奇的人物。江湖上浪荡了二十几年的游侠儿，一身功夫，骑马执剑，年二十入形意，再九年连跨三境，到现在也是形意上境的人物，整个炽炎军，他是姜漓之外武道修为最高之人。

更因他出身低微，仗剑游侠，性子上大大咧咧，待人豪爽，受白马营将士敬重。北地一战，他生生并掉了北赵军神李牧芝麾下武道最强大将左庆义，至今伤势未愈。不过真要领兵，自然也是也不成问题，只是姜漓这边压着，不让动罢了。

这可是她姜漓挎刀走江湖除齐子川外最大的收获，哪能再看他身陷险地。如若李书旗此刻完好，白马一营，怕早就从城中杀出，给那立足未稳的北赵军队迎头痛击吧？

面对姜漓，李书旗总觉得自己显不出当年在君山脚下纵横时的豪情万丈，有些小女人的扭捏。毕竟拿姜漓当女人吧，这人偏生一身蛮横武道，当男人吧，这人又有那样灼骨的容貌。

可惜了他李书旗玉郎的称号，到现在南征北战四五年，平白多了脸上一道入骨的伤疤，还一个女人都没找到。

“姜漓，怎么了？”李书旗同齐子川一样，对姜漓是直呼名讳，并不唤她殿下、军主之类的。

毕竟一起闯荡江湖结下的情谊，又是姜漓亲自找来要他当着白马营的统领，两人之间的关系，自然不能等闲论之。

“伤如何？能骑马吗？”

李书旗洒脱一笑，“当然早好了，甭说骑马，就是上九天揽月，下东海擒蛟，也是手到擒来。”

姜漓微微一笑，摇摇头，略作沉思，对李书旗说道，“今夜袭营有可能吗？”

齐子川用兵偏奇诡，单龙豹又重稳妥，两人的意见未必相同，因而姜漓才直接找李书旗过来询问。

李书旗在大的谋略上或许不及齐子川，但他对敌对两军战力的认识，比二人更为客观敏锐。

想了想，眉宇间稍拧，李书旗对姜漓摇了摇头，“不成。”

的确，五百人马，哪里能袭营？纵然杀过去，到时候陷入敌军包围，恐怕也只有全军覆灭吧？

“那扰敌呢？”姜漓又问道。

李书旗一笑，“扰敌这样的事，当然可以。”说着拍了拍胸脯，“白天他们这样行径，到晚上，也该我们还击了，他大军渡江，哪里带的过来多少马匹？”

的确，樊川江的楼船艨艟今天连着好几个时辰都在运送物资，李牧芝大军此刻还没有全部渡江，哪里能渡过来五百以上的马匹。纵然李牧芝亲至，又怎敢孤身闯他李书旗的骑军战阵？

扰敌之事，自然可行。

“那去准备，若是不能直接回城，可直接在城外游曳，或者南下洛嘉城，总之，要在牵制住他们。”姜漓又叮嘱道。

姜漓一直在想用好手头这支骑兵，毕竟不能将他们当步兵来用，若是那样，可就真是浪费了这样强大的力量。她把李书旗找来，其实更多的是看他的伤势是否已经可以出战，若他不行，姜漓是不放心把这支骑军交给他人的。

李书旗离开后，姜漓并未在城关上逗留多久，城防自然有单龙豹布置，她无需关心。偌大的街衢，因着李牧芝大军提前到来，显得更加冷清。

苏晴在姜漓身后抱着刀，也不作声，突然听姜漓问道，“阿晴，你说，蓟云城能守住吗？”

很突兀的一句问话，苏晴脚步一滞，停了下来，似乎有些迟疑，但随即说道，“殿下，能的。”

姜漓抿嘴一笑，没有说话，雨已经渐小，小到难以察觉，明日，李牧芝该是就要过来了吧？那时候，怕才是真正的生死之战吧。这样的城防，能守多久？白耳与苍虬，哪个不是冠绝天下的强军？她姜漓凭什么用手中这样的兵力，加上一座早已闻风丧胆的城池来挡住这样的兵锋？

父皇、太子哥哥，你们可知道，我守得有多苦？

“阿晴，我想一个人走走，你先回吧。”姜漓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憔悴与落寞，让人不禁生出怜悯之心。

苏晴点点头，望了望姜漓的背影，诺声而去。

循着街道，或有雨亭石台斜矗，静谧一片，此刻已经黄昏将幕，天穹微黑，姜漓来到这间离着城关不远的简陋院落时，已经酉时将尽，屋里传来炊烟，一个男人正在里面熬煮薄粥。

浅淡味寡的米粥，加上一些薇菜，略微带甜，这是齐子川最喜欢的味道。若是当年跟着姜漓走江湖的时候，他自然是大口喝酒大碗吃肉，但这些年身体每况愈下，除了酒，其他大荤大腻的东西，都被齐子川自己逼着忌了口。

姜漓推门而入，没有敲门，瞧着齐子川在屋檐下自己熬煮米粥的模样，温馨一笑。

“就煮了一个人的吗？”姜漓走到齐子川面前，看着他，淡淡一笑。她至今都不知道齐子川为何会喜欢上这种极为寡淡的味道，但她知道，从她在招摇山中醒来，望着当时满眼血丝的齐子川那刻起，这个男人，已经开始改变。

他是阴阳家，也许是四国天下最后一位阴阳家。自周武帝灭夏朝坑杀阴阳家始，这个天下，再难看到他们的身影。传说每一位阴阳家都拥有逆天改命的能力，或许齐子川也有，但姜漓从来不去了解这些。

整个天下对阴阳家都是恐惧的，他们的能力太过诡异，血、命、天道、幽冥……姜漓只是知道，这个陪着她走看天下六年的男人，永远都会在背后支持他。

这个男人，在用命来帮她。

齐子川抬起头，很儒雅的一笑，毕竟是烙岱山前稷下学宫的士子，哪怕在当时并不为外人看好，但那一身举手投足间的儒生气息，的确已经融入骨子里，“应该有你的一份。”说着扇了扇手中白麻竹扇，从那小木凳上站起，“姜漓，去屋里拿两个碗过来。”

齐子川对君子远庖厨的儒家圣言并未遵循，他的厨艺在姜漓看来，有些偏门小道上甚至比御膳司的御厨还有味道。这个男人很懂吃，不过已经没有开怀吃过了。

等回临都，是不是该去醉仙居叫上最美的时鲫，再来一壶醽醁，漫看烙岱山下晚霞红遍。

姜漓莞尔，取下斗笠靠在外墙，进屋的时候，见着桌上倒扣着的四个青花瓷碗，想着这个男人这么些年，无论怎样奔波，从来都没有见他唤人过来伺候过，很特别。

正三品的炽炎军督军参将，这样简单的生活，这大概算是一种倔强吧，或者说该算作文人的执拗和所谓风骨。

也许当初跟着自己打天下是一种错误，他该更适桃花源，美人锄下，荷担而归……

看着屋里的陈设，的确简陋了些，几天前进城，他偏偏看上了这处院子，还真是他齐子川的风格。

不过齐子川住的地方平日里很少来人，除了自己，恐怕也就龙燕那小丫头跟李书旗吧，单龙豹从来喜欢独处，是不大喜欢这样的场合的，至于说白小乙跟裴菽苇，也许，并不喜欢这种谋智若妖的类型吧，而其他人，姜漓摇了摇头。

齐子川将米粥盛好，递给姜漓过后，捧着自己的碗在屋檐下蹲了下来，“回来有些晚了，就煮了这，你该告诉我的，这样也许我会煮点儿别的。”

姜漓随着齐子川蹲下，没有碗筷，简单把头发一捋，轻抿碗沿，“你也是宽心，这都打起来了，也能好好煮吃的。”

“不然怎么？”齐子川吃饭的声音不讲究，吸海垂虹，一大口下肚，“难不成一直待在那儿？你也知道，军中的伙食我又吃不惯。”齐子川瞥了一眼姜漓素唇喝粥的乖巧模样，“倒是你，怎么不在城关多待待，城卫军的将士可是好些都指着你过去看看。”

“一场热身战而已，让他们自己先悟一悟吧。蓟云城这边儿的城卫军比其他地方还是要好些的，毕竟是樊川第一大城。王旻那老小儿再贪，总该要顾忌一下。”

粥有些烫，姜漓吹了吹，听齐子川突然话音一转，“单龙城很不错。”

“嗯，”姜漓点头应道，“临战调度有陈玄到的风采……可惜了。”姜漓的语气里有一丝遗憾，毕竟曾是他大齐的战将，毕竟是白烨单家年轻一带最杰出的人物，这样的人，本该为他大齐征伐天下，如今却是刀兵相向，造化弄人啊。

齐子川将目光盯向眼前零零星星落下的雨点，和院子里稍显荒败的杂草，“李牧芝应该跟拓跋云见着了，也许，明晨就到了。”

姜漓似乎不愿听这样的话题，没有接话，过了片刻，突然间开口说道，“齐子川，要是快不行了，你就……走吧。”姜漓的眼神里带着一丝空洞，很茫然，或者说是一种恐惧。

“哪里有主将先逃的道理？”齐子川淡淡说道。

姜漓一下子把碗放在地上，“我才是主将，子川，守不住的。”

北赵武将人才济济，莫说李牧芝，就是单龙城跟杨翼珂，就不输姜漓等人。姜漓这些年南征北战，与其说无往不利，到不如说没有遇到真正一战的对手，南楚周公瑾算一个，但也因诸多掣肘被她姜漓击败，一战奠定了大齐女武神的名头。

但与李牧芝的这次不同，这是亡国之战。李牧芝不会留手，而她姜漓的确已经没有过多的棋子应对。

凭意志，凭满腔豪情？不过都是些骗人的假话。

“总要试一试，再不济三五日也能守住的。”齐子川的笑容依旧如沐春风，给人以恬淡温暖。

姜漓咬着嘴，眨了眨眼，“李书旗出去了，我让的。”

“叔旗那小子，总算能动了。”齐子川突然站起来，一碗热腾腾的粥已经凉了下来，他一口饮尽，如同一碗佳酿，很是惬意，“不过那样很危险，也许他会死。”

“也许我们都会死。”姜漓站起来，淡淡说道。

缺月渐起，屋檐下的炉子里柴火渐渐熄灭，齐子川进屋点上烛火，望着姜漓朝他投来的平静如水的眼眸，裂开嘴，会心一笑。如同那年牟野，他在大雨中，等她牵马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