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朱唇启，醉唱临都

已经入夜，单龙豹同妹妹交代了几句，离了城关。

城中依旧无人，尤其是这样大军压城的时候，所有人都在等，等着自己的命运被宣判的那一天，胜或者败，生或者死。他们只是希望，外界流传的荒人喜欢食人脑髓的传闻并不真实，或者那个在北地纵横杀伐的白衣军神并非弑杀之人。

他们其实不知道，李牧芝的确不喜弑杀，白耳屠城的命令也并非出自他口，但他不会阻止这样的事发生，他的将士需要血腥的浸染和发泄，而他需要这样的震慑与威慑。

天下，若与他相抗，当亡！

单龙豹不会去理会这些，他只相信手中的长槊，相信那个执刀劈斩天下的女人。只是现在，他要去见的，不是姜漓。

他来到秀水居门前，那扇咿呀的木门已经关上，因着大战，董小小的面摊没有开。

应该是在家等战争结束的消息吧，或者说已经离开了？蓟云城从两日前便下令只进不出，她也许已经走了。

走了好啊，谁知道这场仗会打成什么样呢？单龙豹心里竟是生出一丝淡淡的失落。

单龙豹按住长剑，攥着剑柄的手没来由一紧，终归是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了吗？也许，就真的再不相见了吧？

单龙豹的脚步突然间沉重起来，宛若千钧，但却有那么一丝的不甘，让他走上台阶，迟疑、犹豫、抑或者害怕，单龙豹闭上眼，感受着七月的风吹过云川河带来的那一丝远方的宁静。

他突然间睁开眼，瞧着那略显破旧的漆门，蹑蹑伸出手，突然敲在那木板之上。

没有声音，单龙豹长舒一口气，突然间咧开嘴笑了，“还是走了好。”他低声自言自语道。

“谁啊？”那声音带着犹豫，又有一丝害怕，但却像是一道细细的闪电，窜入单龙豹心中。

单龙豹转身回到门前，“董姑娘，我是……”

是什么？该说什么？我是单龙豹？还是我是炽炎军将领？要不然说我曾在临都与姑娘有一面之缘？

“这几日面摊怕是开不了门了，客人还是早些回家，避一避吧？”

单龙豹似乎鼓起了勇气，“董姑娘，鄙人炽炎军将领单龙豹，能不能进屋见一见姑娘？”

炽炎军将领，难道是那几日一直在面摊中吃面的那人？董小小心里一紧，他要做什么？这样兵乱的时候，他莫不是要……

董小小攥紧了手中的小剪子，“将军还是回吧，寒舍简陋，怕将军屈尊，惹了污秽。”

单龙豹没有坚持，接着说道，“董姑娘，如今兵乱，蓟云城危在旦夕，姑娘若是想要离开，单某可送姑娘出城。”

如今城中禁止出入，比当初只出不进还要严，但作为炽炎军大将，单龙豹想要送个人出城，还是比较简单的。

屋里没有声音，单龙豹不知道是自己的唐突吓到了董姑娘，还是她本就不愿离开，自嘲般笑了笑，又听屋中声音传出，“小小谢过将军好意，只是疲惫之躯，不愿远行。”

还是婉拒了，或许是相信炽炎军能守住这城吧？可他们哪里知道，炽炎军能在北地与李牧芝斡旋数月，耗了多少人命在里头。数万大军啊，数十万百姓，还有多少城池都耗在了里头。

守蓟云城？当李逸勋身亡的消息传来之时，单龙豹就知道，这座城池，已经守不住了。

或许能多坚持些时候，十日，二十日，一两个月，那又如何呢？城池将破是不争的事实，已经没有办法逆转。

蓟云城再城池坚壁，哪里又挡得住李牧芝的十万大军？

“董姑娘，单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将军但说无妨。”

单龙豹的声音没来由有一丝愧疚，“我炽炎军守城，怕最多不过六七日了。”

屋里的声音突然急促，“大军可是要弃城？”

弃城？单龙豹摇摇头，他炽炎军自建组以来，哪里有过今日这般窘境，可惜啊，时运不济。

“董姑娘，并非我炽炎军弃城，只是敌军势大，单某估计，六七日城池当破，姑娘还是早些离开为妙。”守城的将领都是如此想法，董小小自然也是知道，这城池，怕是守不住了。

可是，她还能去哪儿呢？回临都？到那樊楼？霖潇河畔，红馆楼船，再唱一曲《胭脂》，再舞一曲《霓裳》，做那青楼娼妓的勾当？

她已经嫁做人妇，哪里还能做那些？可若离开蓟云城，她还能去哪儿？偌大的齐国，怕已无她董小小的容身之所。

更何况，她夫君的骨灰就撒在云川河中，离开了，就是永生相隔。到不若就这样死了，随夫君而去。

“小小谢过将军了，只是真的倦怠久了，不愿远行。”其他的话，似乎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董小小突然站起，想要凑着月光看清那人的模样，总归惦念着自己，算是恩人吧，就像陈柏一样，自己这样的身子，能得这样的关心，何其幸也。

单龙豹明白了屋中女子的意思，深吸一口气，“那单某叨扰了。”说着便转身离去。

他的步子很慢，那双皂面云靴踩在水中，嗒嗒作响，仿佛昨夜她在烛月下掸面的身影，还印刻在脑海之中。

屋里，董小小望着那身影，似乎想起了很多年前在樊楼里见到的那人，她轻启朱唇，微微一笑。

一曲《胭脂醉》，透过窗棂，在夜与月的掩映下，传至街道。单龙豹站在原地，突然间想起了多年前樊楼之上，那个宛若谪仙的女子，一袭红裙，胭脂薄唇，唱醉了半个临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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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子川推门而入的时候，苏晴还昏迷在墙角，随后进来的单龙燕上前一步，一把拎起苏晴，左手虎口卡在她脖子上，掐出烙红的五道指印，一股巨力，从单龙燕手中传出，苏晴突然间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咳嗽声夹杂着低沉的嘶吼，眼角噙着泪雾，看着齐子川，看着单龙燕，一时间竟是连所谓的挣扎都没有了。

聂羽的雪隼齐子川是认识的，姜漓昏迷过后，必然不能再战，就是她还醒着，那些药物浸入腑脏，一身功力，也被封禁，在这城中，以姜漓的性格，必然同城池共生死，到时候走都来不及走了。想来十三楼的少楼主应该能把姜漓带回临都吧，齐子川盯着苏晴，眼角莫名生出一股杀意。

这个看似娇弱的女子，到底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齐子川抬脚走上前，隔着单龙燕，沉声问道，“苏晴，殿下待你不薄，视你为姐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单龙燕的手稍稍松了松，留给苏晴说话的空间，然而没有等到那个女人的声音。苏晴闭上眼睛，似乎接受了即将到来的死亡，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她不知往后如何在地下与殿下相见，或者殿下会长命百岁，入了天界，而她大概是永坠轮回，再不相见了。也好，这样自己的愧疚应该会少一些吧？

苏晴突然想起姜漓平日里的嘘寒问暖，想起战场上的救命之恩，想起她们一起言笑，一起征战，一起为了所谓苍生颠转流离，赴汤蹈火。可毕竟她是欺骗了她的，你待我如姐妹，我却是要来亡你国的，真是讽刺啊……

“文熙二十五年，姜漓在招摇山中救的你，那时候你才不过十六岁，与姜漓年纪相仿，这么多年，她待你如何，你比我清楚，跟姜漓聊天的时候，她常常说起你，说是这几年要是熬了过去，就在临都给你找个夫婿，不要再上这些战场了，我记得前年在津阳郡，姜漓为了你受了陈霖一箭，若是记得不错，她手臂原本该有的那道疤，也该是为你留的……”齐子川测过身子，用手挑起苏晴下颚，本想再说些什么，却看见苏晴早已泪流入注。

“放下她吧。”齐子川对单龙燕说道。

单龙燕稍有迟疑，毕竟苏晴也有纳气初境的修为，要是真对齐子川起了歹心，那怕是，齐子川又朝单龙燕点了点头，这才让他松开了手。

苏晴蜷缩在墙角，用手捂着脸，也顾不上脖子上的那些伤痕，一个劲啜泣。

懊恼吗？不会。后悔吗？也许会悔至终身吧。

齐子川蹲下身子，眼神透着一股想要将这个女人看透的目光，“苏晴，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的确，这么多年，齐子川陪着姜漓走过来，原本以为能够同生共死的一些人，竟已开始逐渐背叛，这种滋味，很痛。

“不要问了，不要问了！”苏晴摇着头，意识有些癫狂，突然间从靴侧抽出一把短匕。单龙燕似乎早有察觉，左脚横移，朝齐子川身前一挡，而右手已然朝苏晴头颅之上拍去。只是这一掌没有拍下，已经看到那个女人将匕首送进了自己的心窝。

她不是要杀齐子川，而是，自杀。

苏晴反手一转，彻底绝了心脉，苏晴胸前鲜血溢出，染透了衣裳，“军师，我知道我对不起殿下，我知道就算是死也弥补不了我做的这一切，我只是希望你们能转告殿下，苏晴这一生难报殿下恩惠，只愿来世衔环，做牛做马报答殿下……”

苏晴说完，没再开口，只是静静地闭上眼，等待着死亡的到来，她是纳气境的高手，生命力比之普通人更强，只是这时候，这样漫长的等待，是何等的煎熬与痛苦。

被单龙燕横来一抵退到后面的齐子川静静看着眼前这幕，过了半晌，嘴里吐出这样的词来，“乱世浮萍，人如草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