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流光碎，乱扰离年

蓟云城，也不知是谁大叫一声“城门破了！”声音迭乱，在城中传开，城关上的将士，以蓟云城城卫军为主，如洪流一般，顿时朝城关下奔。

齐子川原本以为能守住七天，没曾想，仅仅一天，便已城破。

临都的元武卫没有来，姜漓也已离开。

他以血为媒画下的阴阳界，最终被一波接一波的北赵将士破开，连带着城门，连带着临都以为可以称之为最后一道的屏障。

姜漓啊，原谅我，守不住了。

齐子川的笑显得多么无奈，他甚至没有见到李牧芝的身影，甚至还没同那个男人来一场正面的较量，蓟云城，就这样被破开。北赵还没有拿出井阑、投石这样的大型攻城器械，就只有云梯和几个不算精致的巨型攻城锤，然后稀里哗啦，城门洞开。

甬道里，惨烈的搏杀还在继续，城关上，仍有源源不断的人顺着云梯爬上来。

“军师！”单龙豹从前线杀回，寻到了齐子川，“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齐子川足够骄傲了，内忧外患不绝，天时人和尽失，巨大的悬殊，他支撑到这时候，已经是弹尽粮绝。

正史对这场战役的评价并不高，只有简单的几句话概括，“齐景泰四年七月初八，李牧芝率军渡樊川，夜下蓟云，女武败走”，但单龙城在一本流传后世的《武经杂论》对这场战役做了十分详尽的描述，从每一次敌我双方的战阵变换到最后城破，对齐子川的用兵都极为推崇。往后数百年至今，众多兵法大家和疆场大将，都将起奉为战阵演变的巅峰之作。

可无论怎样，齐子川还是败了，临都北最大的一座防御城邑，落入了北赵手中，自此，临都北大门洞开，白耳铁蹄，将踏临都。

齐子川看着单龙豹，失神摇了摇头，“老单，我不走了，你们走吧，我怕见着姜漓无法对他交代。我连两天都没给她争取，她就算回了临都又能做什么？”此刻齐子川身边，只有射声校尉韩威一人还在苦苦厮杀，守着这位炽炎军的督军参将。

“你快去淮江，跟老朱说，让他带兵回临都吧，不要了，那些什么城池都不要了，临都有三年的屯粮，守着它，看外面三家闹个天翻地覆。只要姜漓在，大齐就有希望的。”

“还有你，韩威，你本是西秦人，而且武道修为不俗，这些年也跟着我学了不少，若是独领一军，未必没有展示才华的机会。西秦黄雀是我同窗至交，若是大齐亡了，不妨去雍都找他。飞熊玄甲，哪里都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军师！”单龙豹一槊荡开执刀杀来的北赵将士，对齐子川嘶吼道，“走了！”

然而齐子川没有理会，继续说道，“龙豹，你的性子得改一改，稍稍磨砺，未必会逊于你那兄长……”

韩威同单龙豹对视一眼，突然向前，一个手刀斩在齐子川脖颈，让他昏睡过去。

“炽炎军皆可死，唯军师不可亡。”

单龙豹的声音很低，方才军师同那个男人的临战演阵他看在眼里，很多次当他不知如何做解的时候，他身后这个男人，总能以一种云淡风轻的姿态变阵应答。

以往醉酒时他曾笑称，炽炎军的人马完不成浩大军阵的布置，若不然，会让单龙豹见一见上古军阵的威力。这天下，只有一个齐子川，在战场上，给他一个舞台，他就可以成为王者。

韩威抱着齐子川，突然见单龙豹朝着四周大喊一声，“桓阙，给老子滚过来！”

不多时，见着一个身形瘦小的青年，提着刀，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了单龙豹身边，“带军师走，记住，你小子就是死，也不能让军师伤着分毫！”

桓阙是齐子川带进炽炎军的，本是他的书童，但却天生神力，后被姜漓发现，传他功法，短短六年，便有了纳气中境的修为。桓阙瞅了一眼单龙豹，瞅了一眼韩威，按拳在胸，沉声答道，“诺！”

“寻人给你开道，我管不了你了。”单龙豹大手一挥，见着桓阙还不走，啐了一口，“特么的，给老子滚！”

单龙豹说完，提起九渊槊，“韩威，你在这里，我去城下甬道，守不住的时候，就边战边下来，记着，别特么让人全都给老子下来，殿下跟军师能不能回临都，就看你我了！”说完一股脑又扎进杀伐人群之中。

韩威点点头，百炼刀握在手中，朝垛口前走去，那个背着齐子川的年轻战卒桓阙，疯也似的，开始往城南狂奔而去。

此刻红叶桥畔，战斗早已结束，以王旻区区五百人想要扰乱蓟云城，哪里可能？单龙燕合税言明总计近五百人，面对这样一群所谓精锐的乌合之众，就如摧枯拉朽一般，杀个七零八落。

齐子川将税言明派来，其实也算是为众人留了一条后路，若南门被夺，炽炎军就是想走，怕也走不了了。因而击溃王旻所属之后，单龙燕同税言明带人直扑南门，堪堪稳住了这里的局势。

“城破了。”断矛的鹰隼落在税言明手臂之上，这位北地豪迈的汉子突然间也有了一种落寞的神色和语气，想当年随着殿下南征北战，哪里如今日这般仓皇逃窜，唉，这大齐。

单龙燕接过那张素纸，摇了摇头，看来真是败了，只是不曾想，会败得如此之快。“税大哥，你守着城门，我有件事要去做。”单龙燕说完，提上铁钺，便要离开。

税言明自然知道此刻城中凶险，“龙燕，这么晚了，这时候城中动荡……”

“必须去的，不然我哥会恨我一辈子。”单龙燕径直离开，也没去其他城门，没去援助北城门的战事，而是去了小石巷一处唤作秀水居的铺子。

一路人行人逃窜，尤其是原本被征到城关旁搬运巨石檑木的民夫，更是一个劲儿往南边儿奔走。

夜色、月色、灯光摇曳，啼哭声、呼喊声、叫骂不绝……因着城门破开，突然间汇聚，像是一朵巨大的黑云，笼罩在蓟云城上空。

这些没有走或者不愿走的人，要么的确举目无亲，是真的走不得，要么就是对姜漓抱有极大的期望，期待这一场大战，大齐能够获胜。毕竟，这是他们大齐的女武神，这些年一个又一个的胜利，让许多人甘愿用生死来信任姜漓。

可惜，还是城破。

单龙燕从人群中穿梭，因为一身铠胄和手上泛红的钺刃，没有人敢来阻拦，这时候杀进城的北赵将士也还没有过来，一路上并未十分凶险。

再者说，单龙城并未下屠城之令，只是命大军迅速抢占各处要点，捉拿诸如齐子川、单龙豹等炽炎军核心人物，甚至于全歼炽炎军。因而对这些逃难的百姓，更多的是安抚。

到了秀水居，周围漆黑一片，突然听到有人在屋中疾呼，单龙燕一步跨入屋中，借着月光，看清楚了屋中动静，顿时怒目厉声，“住手！”随即又把目光转向挣扎在地上的董小小身上，却见着这个弱小的女子手里攥着一把剪子，拼命挥舞，而身上衣裳，已然破败，若是晚来半刻，怕是……

“给我滚！”单龙燕不想杀人，尤其是杀这些连蝼蚁都不如的人渣。

领头那泼皮也是借着月色瞧见单龙燕身上竟还穿着甲，不由一声嗤笑，“哟，小娘皮，打扮一番来了，”说着一指单龙燕，“告诉你，老子当年可是城卫军的队正，你这种小娘皮，老子不知道睡过多少！”说罢哈哈大笑起来，“你若是识相，乖乖脱了衣服，和着小娘皮一道，让爷几个快活快活，不然呐，今晚上老子让你生不如死。”

城门破的消息蔓延过后，平日里的一些泼皮无赖贼寇，借着这次大军破城，干起了烧杀奸淫的勾当。

董小小在这一代是极有名的美人，往些时候因为陈家大公子和炽炎军军法的缘故，没人敢动，现在北赵大军都破了城，大齐都快完了，加上横竖都不知道是不是个死字，能在死之前快活一阵，那也算不枉此生。

单龙燕瞧着这些人的嘴脸，没来由心里一痛，这些年跟着殿下南征北战舍生忘死，乃至于今日，就是为了这些人？

“死！”

声音还没落下，单龙燕反手横钺，几步上前，双手舞钺，仅仅几个呼吸时间，连同那位自诩城卫军队正的人，都死在冰凉铁钺之下。

以单龙燕纳气巅峰的武道修为，对付这些人的确不费吹灰之力，“若大齐没有尔等，何至于今日？”

董小小从癫狂中清醒，看着单龙燕，一言不发，原本她以为自己能够有自杀的勇气，能在任何时候不惧生死，可到此刻，她才知道，她哪里又能对自己下得去手？

若是被玷污了？她会如何？继续苟活人世，还是三尺白绫？她不知道，她很乱，她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只想一个人守着荀郎的灵位孤独到老。

走过了这么多岁月，斩断了这么多牵绊，可到最后，最恐惧的，竟还是死亡？

“董姑娘，”单龙燕轻声唤了下还在恐惧与迷茫中的董小小，“我哥说让我护着你离开。大军已经进城，姑娘若是无碍，最好我们现在就走。”

董小小点点头，没有拒绝，她的记忆中，已经有两个男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可惜，她都婉拒了，她真的不愿再跟别的男人纠缠过多，她不再是青楼的女子，也不愿再有半点瓜葛，她只愿坚信她的风尘早已散去，她的忠贞矢志不渝。

活得好累，可还得活下去，不是吗？

“未请教将军名讳？小小万分感激。”董小小寻来一盏烛灯点上，瞧清楚了单龙燕的模样，一个娇小的女子，样子清秀，很是乖巧，只是手中看着沉重的铁钺与她身形略显不符。这样的女子，几招就把杀了这些人，真是厉害，应该是舞炎公主身旁的鸾卫了，都是大人物。

“叫我龙燕即可，我哥单龙豹，他让我过来的。”单龙燕擦干铁钺上的血迹，“董姑娘，待会儿跟着我，城中局势混乱，一定不要乱走。”

董小小点头，“龙燕将军，等我片刻可好？”

“董姑娘尽快就好。”

董小小慌忙取出一个匣子，该是有一些贵重的金银首饰，毕竟就算到了其他地方，自己一个弱女子，还是要靠这些金银度日的，然后将一块灵位同这匣子一道，都包在一起，对单龙燕说道，“龙燕将军，收拾好了。”

秀水居的门口，突然冲进一个男子，提着剑，神色慌乱，发丝潦倒，“小小，跟我走，大军进城了！”赫然一看，正是陈柏无疑。

陈柏武艺不低，纳气初境的修为，王旻带着一众死士叛乱时他是在场的，直到单龙燕死守红叶桥，税言明三百人赶来时，他趁着王旻不注意，悄悄溜走。

他们所谓的五成胜算，如今看来，当真可笑，在炽炎军强大战力面前，那些所谓的谋划，就如同纸糊一样，不堪一击。

王旻是当场身死，陈柏却逃回家中，这时候炽炎军也无心他顾，想来只要躲过这一劫，暂且不论能不能向杨大人邀功，至少以陈家的势力，保全一些人是不在话下的。

像这种世家作乱，陈家是不可能把胜算压在一个人身上，因而跟着陈柏作乱的只是陈家一小部分人，此刻罗玉成冒进贪功被杀，白柳晨作为外来势力也土崩瓦解，他陈家就还是蓟云城第一大世家，就还拥有同北赵一些大人物谈判的资本。

当然，陈柏更希望他们陈家就是当年廉珂大将军布在蓟云城的一招暗棋，这样一来，他未来甚至有出现在北赵朝堂的可能。

但对此时的陈柏来讲，只有一件事是他必须立刻马上要去做的，那就是把董小小接到家中。

借着烛光，可以看清屋里尸首横陈，陈柏心中更是慌乱，红叶桥上夜战，他是见过单龙燕的，这个看着娇弱的女将军，武艺却是出奇的高，据传她是背嵬军的副统领，一身修为，已经到了纳气上境或者纳气巅峰的境界，这样的人物，自然不是他陈柏一个人的能敌的。那时虽说天黑，但点了那么多火把铜盆，又在月色之下，多少是能看清的，但愿，她认不出我吧。

“小小，跟我走！”陈柏急切，又唤了一声。

但迎着董小小的目光望去，却是一个坚定的回绝，董小小摇了摇头，对陈柏说道，“陈公子，小小无碍，城中已乱，公子还是回到府中，切莫在街上走动，免得害了性命。”

单龙燕同样认出了陈柏，这个红叶桥岸离着王旻最近的人，她自然记得，没曾想，此刻竟然出现在了这里，单龙燕突然抬钺，身影一闪，出现在惊愕未定的陈柏身前，他原本想要提剑格挡，却发现自己的速度太慢，甚至连这个女人的衣角都沾不到，只能握着剑，什么动作都不做。

“乱臣贼子……”单龙燕铁钺一挥，朝陈柏脖颈斩去，这样的人，哪里有脸面活在世上。

陈柏自然知道必死，可突然间也有种解脱，自己这些年来的奔走，自己这些年来的痴迷，突然觉得，要是死了，是不是这一身就轻松下来，不再这么忙乱，不再这么焦虑，外界纷乱，与他再无干系了。

至少，他从来没有后悔到这里来，没有后悔为了这个女子去死。小小，只等来世了。

“等等！”董小小一声惊呼，看见单龙燕的铁钺贴在陈柏脖子上，直差毫厘，就要切断他的脖颈。

董小小喉中一咽，朝单龙燕说道，“龙燕将军，能否放过这人。”

董小小知道自己这时候说这话本就不对，乱臣贼子四个字，她自然知道陈公子究竟做了什么事，可是，一想到这些年来陈公子做的一切，她的心里就有不忍，不忍看着他因为要来救自己而死去，尤其是，在她的眼前。

这辈子已经对不起他太多，如果能用自己的命换陈公子的命，应该会愿意吧？董小小攥着布囊，指节有些发白，夫君啊，你可知你走了过后，小小活得好累，一行眼泪，顺着董小小的脸颊滑落，单龙燕瞥见过后，竟也生出几分不忍。

“他是你何人？”单龙燕冷声问道。

董小小微微一揖，对单龙燕说道，“小小羸弱之身，无依无靠，这些年若非陈公子照顾，想来早已遭歹人迫害，龙燕将军，陈公子若非救我，也不会至此，小小求将军放过陈公子，无论要小小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小小！”陈柏浊泪溢出，自己这些年的心思，原来小小都知道。只是可惜，今生未能早些遇到小小，若有来世，希望你能等我。

陈柏闭上眼，他知道自己今天必死无疑，他是乱臣，单龙燕是炽炎军的将军，他们之间，哪里会有什么怜悯。能在死前见到小小为自己落泪，这一趟黄泉路走的，也该是值了。

单龙燕的铁钺迟迟没有落下，对于所谓的儿女私情，她懂得并不多。虽说她长得很好看，但行伍之中，以她的身份和武功，敢追求她的男人少的可怜。

她只记得一次阎真喝醉了过后跟她说喜欢她，然后被她揍得满头淤青，从那之后，再没有人敢跟她说这些了。鸾卫的姐妹有不少都跟炽炎军的将士成了婚，但自己这些年，却一门心思想着要随殿下建功立业，要为白烨单家正名。

二十二岁，都成大姑娘了。不过还好，殿下今年二十三，不也还没成亲吗？

但现在，自己到底杀不杀他？

单龙燕突然间心有不忍，思量片刻，将铁钺收回，“你走吧，若再做伤天害理之事，我定不饶你。”

杀他做什么，这种时候，为自己考虑本就无错，若齐主贤能，这大齐江山，早已成中兴盛世，他们又哪里能有这样的叛乱之为，说到底，不过是他们这些将士，未能尽守土之责，才导致而今举城沦陷。再说了，杀他一个无名小卒又有何用？泄私愤？还是求快意？若能入仙魂，杀了李牧芝，杀了陈玄到，杀了周公瑾，哪里还有今日之事。

陈柏看着单龙燕，一时间有些不可思议，又望了眼董小小，竟不知自己该不该唤小小一同离开，支支吾吾似乎想要说什么，却被单龙燕冷声打断，“若三息之内还不离开，就不要怪我铁钺无情了。”

“小小！”陈柏还是忍不住唤了董小小一声，刚想要说什么，被单龙燕冷眼一瞪，又止住声音。

董小小抿嘴一笑，像是海棠花一样醉人，“陈公子，我会跟龙燕将军离开这里的，还望公子莫要挂念。若有来世，小小当报公子大恩。”

来世……陈柏知道，小小是不可能跟她走了。那份埋在心底的爱，一时间决堤涌来，变成汪洋大海，他竟是直直看着单龙燕，对他躬身一揖，“小小的安危，拜托将军了。”

陈柏说罢转身，似乎将这么多年的挂念，都藏到了那兵荒马乱、漫天哭喊之中。也许，这辈子，就真的再也见不到了吧？只求你过好就行，我陈柏，别无他愿。

那离开的脚步，有些踉跄、有些凌乱、有些迷惘，在这夜、这月、这缭乱城池中，看那些破碎了的流年，乱扰离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