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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男儿行,魂归去兮

作者:青桐鱼木 | 发布时间 | 2017-11-06 | 字数:3223

蓟云城外,李书旗的骑军与少了左庆义的白耳战骑交错而过,左庆义虽未在军中,但白耳战骑的战力不减分毫,白耳军长水校尉莫中恒领着白耳战骑,以兵力优势碾压了李书旗这支残军。

树林中,李书旗翻身下马,朝着身旁左伊喝骂一声,“他娘的,伊,这一仗打得憋屈,单龙城那小子真行,拿两千号人来管咱,就想不明白了,他怎么运过来这么多马匹的?”

的确,以白马营而今五百人的兵力,对上战力不逊自己的白耳战骑,纵然有李书旗这样的战力,也只能徒呼奈何。

从蓟云城外战场出来,五百人到现在只剩二百来号,但至少,为蓟云城争取到了一定的时间,至少白耳战骑没有入城,铁蹄踏马,横纵厮杀。或许这时候,姜漓跟齐子川他们已经撤了,再不济,也该且战且走了。

李书旗从马背上下来,朝着一棵歪脖子树一靠,大口喘着粗气。想着要是给他足够的人马,来日一定找回这场子,他是仗剑走四海的执刀看天下的游侠儿,快意恩仇本来就是一种洒脱。

等了老半天,没见左伊接他的话茬,还一个人愣愣地跨在马上,李书旗朝左伊吼了一嗓子,“下来歇会儿了,丛林之中,那些白耳有个卵用。”

李书旗的麾下有很多都是当年随他游侠北地的豪客,这些人不但马上功夫了得,林中的武艺也是不弱,想这样的场合,要是白耳战骑一进来,这两百人,至少能并掉他一千人的兵力。以往在北地,左庆义就吃过这样的大亏。因而对白耳战骑来讲,遇上炽炎军,逢林止步是必须的。

左伊身上插着几支羽箭,鲜血已经浸透了长袍,这样的情形,在以往战阵冲杀之中不知出现了多少次,每一次都是折箭再战,但这一次,情况似乎有些不同了。

左伊脸上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朝李书旗这边望过来,还没来的及说话,突然身子一栽,往地下倒去。

李书旗眼睛尖,顿时起身一蹬身后树干,飞扑着身子用手垫在了左伊落下的地方,“皇甫陌,没死给老子滚过来。”

皇甫陌进白马营前干的是兽医,在北地也算一把好手,手底下治好的马匹,比白马营的人还多。平日里兼顾着给人看看病,技艺算不得多精湛,但一些不重的外伤,也是能治的。

“在!”一个声音传来,飞也似的往李书旗这边儿赶来,“将军!”

李书旗将左伊抱在怀中,朝着站在原地的皇甫陌一阵大喝,“直娘贼,愣在作甚,给老子过来看看左副将的伤!”感受着左伊逐渐微弱的气息,李书旗的心已经乱了。

皇甫陌给左伊瞧伤的时候,李书旗立刻吩咐巡哨警戒。大战之际,纵然言语上稍有松懈,他李书旗也不会忘了该做的一些事。

白马营的将士也朝这边围了过来,又被李书旗给骂了回去,“直娘贼,都给老子滚回去,把地儿给老子留出来。”治伤的时候,一定要保证地界开阔,这是齐子川曾经告诉李书旗的话。

“怎么样?倒是给句啊!”李书旗蹲下来,望着左伊,朝皇甫陌焦急问道。

皇甫陌欲言又止,呼吸急促,手一直在颤抖,声音卡在喉咙发不出音来,隔了半晌,才对李书旗说道,“将军,副将怕是……”说着声音降了不知多少,“怕是不行了。”

“什么?”李书旗一把扯过皇甫陌的衣领,“再给老子说一遍!”

皇甫陌被李书旗这一扯,拽的呼吸更加艰难,一时间更不知道该说什么,支支吾吾,一时间竟然落了眼泪,在那里抽泣,“将……将军,都是我,都是……我无能,副将的伤,要是在城里,有那些好的大夫,肯定没事儿,我……我……”

怎么可能没事?左伊的意识还在,也能感受到自己身上逐渐渗出的鲜血,方才那样的一战,殁了那么多弟兄,他左伊身上披创十余处,有好几处都是直接贯透整个身子,这样的伤,能坐在马上跟着冲杀出来已经是奇迹了,哪里还奢求能活下来。

是要死了啊,不过男儿跨马,不就是为的这样的马革裹尸吗?好过那贼希匹地死在女人肚皮上。

可惜了,没能看到殿下坐上赤龙椅,还是不甘心啊。

“大旗,不关皇甫的事,我的命,我自己知道。”

左伊跟李书旗是一个村子出来走江湖的剑客,左伊习武早,早几年的武道修为比李书旗要高,当时“左旗”的名号在北地叫的响当当,到后来入形意,李书旗跨了那道坎儿,左伊却停在那儿迟迟没有动静,就逐渐落了下来。

李书旗带着左伊投奔姜漓的时候,左伊的老母亲还对李书旗说过,“大旗啊,我们家左伊脾气没个数,你得照顾着,这是跟着殿下出去,都是当官儿的人嘞,等赶明儿你们回来,大娘给你们做杀猪饭去。”

那顿杀猪饭是永远吃不上了。李书旗爹娘死得早,没甚牵挂,但左伊的老母亲,那年路过北地的时候,他说要带他娘去临都,可惜老人眷恋旧土,舍不得离开,后来荒人入北地时村子遭了大难,死了很多人,当然也有很多人选择了逃难,至于说是逃走了还是死在了路上,没人知道的。

李书旗当了将军后,左伊就没再唤过儿时常叫的名字,不管李书旗怎么说,他总说规矩就是规矩,披了甲、提了枪,那就得不一样,但现在,左伊这声“大旗”,让李书旗呆呆地愣在原地,隔了片刻,泪珠子从眼眶里滑落,嘴唇喃喃,轻声唤了句,“伊。”

左伊瞧着李书旗的模样,闭了一小会儿眼,然后缓缓睁开,“大旗,你这没出息的,哭啥?黑山出来的男儿,大刀片子抵在喉咙眼儿上也见不得半滴泪,你这一哭,还做大将军?”

这一通话说的不急不缓,似乎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但皇甫陌知道,是回光返照了。

“什么泪不泪的,风大迷了眼,出去问问,什么时候见过黑山大旗掉过眼泪的。”李书旗用粘着血的手掌一抹脸,声音啜泣,哭笑着说道。

“那是啊,大旗,咱黑山左旗,那说出去也是响当当的名号,整个北地,哪家儿郎不识咱?哪家闺女不念咱?”

左伊枕着李书旗的大腿,突然间猛地咳嗽,用手一捂,手里头沾满了血,左伊哈哈一笑,“大旗,还记得去白水庄比武招亲的那次,那管事的鸟畜欺俺们,拿馊水馒头含糊咱,我这一刀下去,刺啦一下刮了他半条眉毛,他直尿裤子嘞。”

“记得,记得,那管事猪尿泡一个,顶个卵用。还有那女人,要不是太彪悍,指不定现在就成一家人了。”

“是啊,扈七娘武功高,老子比不上,你小子也是,赢了人家,又不带人走,”左伊望着李书旗,一阵怅惘,“大旗,我是喜欢那女人的,后头大军过北阙城的时候,我去找过她,已经嫁人了啊,嫁给了连山刀韩成林,也不算辱了她。”

左伊说着声音突然变低,“可惜啊,都给死了,荒人那牲口,寸草不留,老子早生十年,肯定领着大军到北海杀光那群畜生。”

“不用早生十年,等你好了,老子们带人,到草原杀荒人去!一个月杀不干净,那就杀一年,一年杀不干净,那就杀他十年……”

李书旗还待再说话,被左伊打断,“好,那就杀他十年。”

一下子,那股顶在左伊心尖儿口的气似乎散了,周围一片静默,星辉落下,洒在脸上,一点点,映着血。

左伊闭上了眼,的确是有些倦了,打离开黑山起,提着那把刀就杀将了不知多少年,后来从了军,又是尸山血海里闯荡,这生啊死的,早见惯了。唯一遗憾的,没给老左家留个种,对不起老娘啊!

良久,也不知是隔世还是一瞬,或许星移斗转,或者沧海桑田,那一闭眼,的确是好久好久,左伊似乎不再愿睁开,只是突然间想起一件事来,缓缓开口说道,“大旗,起个头呗,来个《北地男儿行》,路上听。”

李书旗衔着泪,应声说道,“好好,就唱《男儿行》。”说罢起声哼道。

“黄苍苍,黄苍苍,北地夜茫茫!

男儿挎刀走四方,骑马啸歌万里长……”

这首《北地男儿行》是北邙郡人李煜白的歌,李煜白一身方旷,挎刀江湖,入海钓鳌,与帝王醉饮,同美人话情,风流处,男儿皆慕。北地男儿侠气之风,也全由李煜白而始。

白马营中多北地男儿,李书旗的《男儿行》一出声,便有人跟着哼了起来:

黄苍苍,黄苍苍,北地夜茫茫!

君不见北郡男儿腹中伤,

气吞鲸海天地广,

美人膝畔软榻香,

紫袍銮殿与君畅,

黄苍苍,黄苍苍,北地夜茫茫!

君不见当年弹铗酒垆旁,

白衣深巷瘦马偿,

疯癫怒斩桃花荡,

尼姑娶得回家房,

黄苍苍,黄苍苍,北地夜茫茫!

男儿挎刀走四方,

骑马啸歌万里长……

“骑马……啸歌,万,里,长……”感受着左伊逐渐消逝的生命,感受着那颗灼热的心渐渐湮没在这浩浩歌声之中,泪水,开始弥漫,李书旗撕裂的声音,成为这首《男儿行》最后的悲唱。

魂归去兮。

那一夜,李书旗哭了,皇甫陌哭了,白马儿郎,落泪者过半,那一夜,白马骑军连夜奔袭,点了北赵万石粮仓,那一夜,蓟云城中,战火通明,白马书旗,战殁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