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三)
多年后,韩成龙常常对人说起,自己在孙世有的建筑队里干的最惊天动地的一件事情,是救过三十来条人命。
这事绝对不是韩成龙吹牛逼。
按韩成龙的说法,这事儿是自己福大命大造化大,外加神明相助,不过谭明与吴加胜几个一致认为韩成龙这是关门挤着屌——巧了。后来说起这事来,大家没感到害怕,只觉得蹊跷和侥幸。不过当时王婷翠一听这事,脸上一下便没了血色,呆了半天才说:“兄弟,孙世有没看错人。这回要不是你,塌了天了,俺们一家人都活不下去了。”
其实,让韩成龙更为得意的,却是因为这件事,让他在建筑队的威望,像平地放了一个钻天猴,吱一下上了天。
上任第一天的傍晚,韩成龙从建筑队回到城里,进了县医院,问过王婷翠,她说孙世有还是一直这么睡着,医生说虽还没过危险期,不过问题应该不大。韩成龙放下心来,可心里也有数,最近什么事都不能指望孙世有了,自己得咬着牙替他顶起来。
韩成龙把这一天里建筑队发生的事对王婷翠说了一番,王婷翠听了又是吃惊又是感激,临了对韩成龙说:“我看给工人涨工资的事,就别拖到下个月了,这个月就涨了吧,眼下笼住人最要紧。”
听了这话,韩成龙心里觉得很是舒坦,暗道这个王婷翠虽是个女人,也没大见过世面的样子,不过心地倒是不错,事儿也能看得开,比孙世有这小子还会行事。当下定了下来,小工一个月涨六块,瓦工涨八块,组长涨十块。那时,干建筑这活儿的人一般也就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建筑队里一次涨十几块钱,现在看来是毛毛雨,三个人两根胡子——太少,不过那时却很拿得出手。这样一来,更能安住大家了。
第二天一大早,韩成龙又去了工地。
他要在上工前,再给建筑队的人开个会,一方面宣布涨工资的事,一方面再给众人打打气,鼓鼓劲。自己在陶瓷厂当工人时,最烦的就是开会,最不愿意的事就是听田怡然他们唠叨,没想到今日自己有了手下,竟然也像他们一样,常常要给别人开会了,想想有些好笑。
到了工地上,还不到上班的时间,韩成龙先跟高存善碰了下头,然后吩咐他去招呼众人。高存善去了,韩成龙就临阵磨枪,在脑子里复习起讲话稿来。昨天忙得脚不点地,心乱如麻,没好生准备,再说又让丁刚那小子中间插了那么一杠子,上任第一次讲话自己越想越觉得乱七八糟不像回事儿。韩成龙决定:昨天那一场权当是个序幕,今天要拉开架式好好讲一讲。
昨晚在病房里守了孙世有大半宿,韩成龙一直盘算着今天怎么发表这个重要讲话。坐车往这边来时,又想了一路,终于凑出了百十句话来。这时候,韩成龙真心悔恨起自己当年没好生读书,也体会到人家田怡然几个在众人面前呱呱叽叽说一两个小时不重样,的确算是个不小的本事。
其实,韩成龙早就知道,这嘴巴子上的功夫很重要,在众人面前讲一番话发几句言,甚至念念稿子,都不是放个屁一样的小事情,出了丑会让人看不起的。他一直记得当年在陶瓷厂里发生的一件事。那一次开会,王国金念文件,什么内容忘记了,只记得其中有一句话是“给予一次性生活补助二十元”。结果,王大厂长把这句话念成了“给予一次性生活,补助二十元。”当时把大家伙儿全都笑喷了,之后,陶瓷厂的人就常把这事当成个笑话挑在舌头尖儿上,王国金也因这一次“性生活”大大折损了威望,就连同样常常念错字的韩成龙,也有些瞧不起他了。而且,这事还在和祥县城传扬了开来。有一次,韩成龙的同学见了他就曾打趣:“听说你们厂福利很好,过性生活还发补助?”
这次,韩成龙下定决心,好好把自己的想法和建筑队的工作要求谈一谈,显示一下自己的水平,提升一下自己的威望。趁着高存善招呼人的当口,他又把讲话内容从头捋了一捋,总算顺溜了,觉得有了些底气。
不多时,高存善过来叫他,韩成龙站起身来,拂拂衣服前襟,大步走出了工棚。
这时,建筑队的人都在东墙跟聚了起来,有的站有的蹲有的坐,排成了一长溜儿。
这个工地,施工前就用红砖砌起了一道单批的两米来高的墙,围住了四周。东边这堵墙的墙跟,比院子的地面高出了二尺左右去,成了一个小台子模样,又像一排联椅,坐在上面挺得劲儿。以往,建筑队的人临开工,都在这儿聚起,等着点名派工。韩成龙走了过来,往人前一站,不知怎么,就觉得自己站在院子中间,倒是宽敞,却比众人矮下一截去,自己得仰起头看他们,有些闷气,便往后退了十来步,对众人说:“靠着墙干啥?来来,咱们都到院子中间来。”
众人脸上显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起身往前走了十来步,到了韩成龙面前站住。韩成龙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开始他的重要讲话,就听轰地一声响,东边那堵墙倒了!
众人全都惊叫了起来。
一愣之后,众人乱纷纷跑了过去。只见那墙倒了有二十来米,砖头正好将适才众人待的那个去处盖个严实,不由全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老天、阿弥陀佛、上帝呀,主呀,适才摸到阎王爷鼻子了。
墙一倒,韩成龙心里也是突突猛跳了几下,跑上前去一看,也是与众人一样的心思,险,太险。要不是众人往前挪这十来步,这祸闯大了。
看了一会儿,众人脸上有了血色,魂儿也附了体,乱纷纷兴冲冲地高声议论起来。都说弄不清这墙他奶奶的怎么就会突然倒了下来,又说弄不清为什么这墙就正好拍在适才大家待的去处。又说众人要是晚离开这儿半分钟,就全被压在下面活不成了。最后,众人把死里逃生的功劳归到了韩成龙的身上,说要不是韩队长招呼众人往前挪了那么几步,或者是晚招呼一会儿,大伙儿就得一起办丧事了,想想真是两世为人了,可又都觉得蹊跷,咱们的韩队长怎么就恰恰在那时让大伙儿往前走几步呢?
韩成龙听了大伙儿的疑问,便就势装了起来,说:“我也不知为什么呀。就是突然觉得大伙儿不应该待在那儿,应该往前走几步。”
大伙儿全都愣在那儿,最后一致作出结论:咱们韩队长有神明保佑,不是个寻常人物。
一时间,众人都发自内心地狠狠地夸起韩成龙来。只是这些人肚子里都没多少墨水,又没人随身携带新华字典,一时找不出最美好最动听最牛逼的词儿,来歌颂他们伟大英明的韩队长。
韩成龙虽然对众人说的话里弄了点儿玄虚,可也觉得这回真是似有神助,要不是那一念之间自己改了主意,这些人肯定全完了,那孙世有也就完了,想想心底里有些得意,此时要是一个人在屋里,真要跪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磕几个头。当下暗暗把众人的景仰全都笑纳了,神情却是无事一般,嘴里也没多说,只是向众人招招手:“咱们开会。”
众人又回到了适才站的地方,竟是不自觉地排起队来,韩成龙知道这是心存感激的缘故,也是自觉服从的表示,心里很是受用。再看这些人也觉得顺眼了好多,不由激动起来,竟一时忘了早就复习过多遍的词儿,开口说道:“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今天大家躲过这一场去,是老天保佑,也是大伙儿有福。说起来,咱们这是从死里走了一遭,往后,咱们都得好好活,好生过日子。”
这全是说得真心话,众人听了也激动起来,齐齐地喊了一声好,接着又哗哗地鼓起掌来。
韩成龙说:“今天真是个好日子,昨天我说了,下个月给大家涨工资,我到医院里与孙队长一商量,不从下个月涨。”
众人的脸色顿时灰了下来,人群里传出几声叹息来。
韩成龙高了声说:“这个月就涨。”
众人适才嗵一下被摁进了冰水里,又嗖一下从冰水里拽出来塞进了热被窝,更是高兴,有的鼓掌,有的大声叫起好来。
韩成龙很为自己的这种表达方式得意。趁着大家都在兴头上,又讲了一番出来干活不容易,建筑队发展也不容易,大家应该与建筑队共呼吸同命运,努力工作,遵守纪律,保证质量,注意安全,建筑队发展了,大家也就更有奔头了。
这些都是早就准备好的词儿,本来已是忘了的,可开头说过那几句后,竟是顺过来接了上去。借着适才的兴奋劲儿,韩成龙一路讲来,特别的顺溜。一时讲完,众人又是哗哗地鼓了好一阵掌。然后,高存善又安排了一下活儿,大家便分头忙活去了。看到众人神情喜洋洋的,韩成龙觉得浑身带劲儿。
巡视了一会儿,韩成龙进了工棚,想了一会事儿,又翻看起建筑队的人员登记册来。这时,高存善走到了身边,说适才韩队长救了众人一命,大伙儿又涨了工资,都很高兴、也很感激,凑了点儿钱表达一下心意,说着递上一条烟来。
韩成龙显然感到有些意外,愣了一下,脑子便转了过来,当下脆快说道:“好,我收下。谢谢大家伙儿。”然后从腰里掏出五十块钱来,递给高存善说:“告诉做饭的老王,让他抓紧到外边采办些菜肴,再弄几瓶酒,中午大伙儿都喝点,咱们庆贺一下。我来请客。”
高存善刚要说什么,韩成龙挥挥手说:“赶紧去办吧。”
高存善走后,韩成龙在屋当间转悠起来。
安排中午会餐这事儿,韩成龙虽是临时起意,却存着一个别的心思。一来通过这事跟大伙儿套套近乎,再安抚一下众人。另外还有一项,就是让外边的人瞧瞧,孙世有建筑队的日子过得安安稳稳,红红火火。
孙世有的这个建筑队自打成立,便有这样的规矩,中午队上管饭,馒头管够,一人一碗大锅菜,自然都是豆腐、粉条、白菜等家常菜。这次,加了炸肉、炸鱼、全羊汤等买来的现成菜,另外还做了猪头肉拌黄瓜、芹菜炒肉、西红柿炒鸡蛋等几个菜。到了下班时,众人找来几块长条木板铺在地上,摆成个长条桌子模样,把菜在上面摆好。这些菜虽然全是大碗盛着,可有汤有炒,有荤有素,看来倒也不错。众人将各自喝水的搪瓷缸子、茶杯、玻璃瓶子拿来当了酒杯,韩成龙把众人送的那一条烟,放到“桌上”让大伙儿抽。三十来号人围着木板席地坐好,嘻嘻哈哈很是高兴。
韩成龙头一次这样喝酒,觉得新鲜有趣,自己端起盛酒的白碗来,高声说:“各位爷们、弟兄们,这人一辈子见回面不容易,凑到一起工作就更不容易了,往后咱们在一起干活,这是缘份,也是福份,得好好珍惜。我韩成龙没本事,往后,全都仰仗各位帮衬,咱们一块把建筑队的事干好。我先干为敬!”
众人叫了声好,韩成龙仰头喝了一大口。
高存善站起来说:“今天这场酒,是咱们韩队长自掏腰包请大家的,人敬咱一尺,咱敬人一丈,做人不能心中没数。今天的事,大家都看到了,要不是韩队长,咱们这时都进了太平间了,救命之恩,终生不能忘呀,咱们往后都听韩队长的吩咐,好好干。韩队长也不会让大伙儿吃亏的。”
众人都叫起好来。
一个四十来岁,名叫韩重道的瓦工高了声道:“韩队长,头一次见你时,我搭眼一看,就知道你不是个寻常之人。我还真没看走眼,今天的事蹊跷不?你一句话,就救了咱们几十条性命,这事,真是没法解释。我越想越觉得神了。”
韩成龙听了这话,也觉得马屁拍得有些过了,赶紧说:“凑巧了,凑巧了。”
韩重道身边另一个小工接了话说:“我在建筑队干了两年了,队上请咱们喝酒还是头一遭。韩队长,你看得起弟兄们,俺们就一定好生跟你干。”
另一个瓦工说:“今天我真是高兴,一来逃了性命,二来涨了工资,三来还能在这儿跟兄弟们乐和乐和,这都是托韩队长的福。”
韩成龙说:“各位,别多说了,咱们喝酒,吃菜。”
众人吃着喝着,又夸起韩队长来。韩成龙心中虽是高兴,但渐渐觉出味儿有点不对,断定平常孙世有可能对大伙儿管得紧了些,与众人有些生分,可拆台的事自己是绝不能干的,便有意把事圆起来,说:“爷们、弟兄们,咱们都是给孙队长干活的,这工资是孙队长给大家涨的。孙队长不在这儿,咱们都举起杯来,喝一个,祝他早日康复,也感谢他给咱们涨工资。”
韩重道说:“我们领孙队长的情,也领韩队长的情。”
众人都笑了起来。
这场酒虽是菜肴一般,场面也简陋了些,可众人都喝得兴高采烈。
酒场是韩成龙最熟悉也最热爱的去处,也是最能展现他本事的地方。二两酒一下肚,脑袋放得开,嘴巴子也使得溜,与众人嘻嘻哈哈说些家常,相互之间,都感觉一下子亲近了许多。韩成龙知道:建筑队的人已是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吃完喝完,工人们又开始干活,韩成龙一个人走到那堵塌了的墙边,低头看了半晌。还是有些后怕,不过这堵墙一倒,让他一下子拉近了跟大伙儿的距离,威望也一下子树了起来。韩成龙越想越觉得这事有趣,越感激这堵破墙。一时间竟是心潮涌动,借着酒劲儿,生出了做诗的冲动。
在中学里学过一首诗,有几句韩成龙还模模糊糊地记得,好像是: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倒下了,他却立着。当下,韩成龙也学着吟了两句:
一堵墙倒了,
我却站起来了。
可再往下,却像便秘,怎么使劲也出不来了,韩成龙到底也相信了屎壳郎做不出蜜来的道理,中断了自己的诗歌创作,有些沮丧地在心里骂了一声:“操。就是他妈的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