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风吹沙落

星斗渐西，月光轻薄如水荡落一地，夜风徐徐带着些许凉意。

百草语堂随从顾大夫一块儿来的小徒弟同房门外守候的仆人一样垂手噤语，大气都不敢出。

他将药箱放在桌上后就被人带了出来，虽说是王府规矩多，但是看今晚面前的仆人行事皆是谨小慎微的样子，他也不由得暗暗担心里面的师傅顾大夫。若是有半点差池，只怕整个百草语堂一夜之间都要没了。

屋内烛火摇曳，墙上曳动着模糊的影子遮住一大片的光。

琴瑟和绿袖两人守在秦冉床边，心中十分担忧。虽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是想秦冉去了边疆刚回来就发生这样的事，定是在边疆受了很大的委屈。

慕沉景蹙起了眉头，抿着嘴唇不语，听着大夫的话脸色越来越沉重。

百草语堂的顾大夫跪在地上，垂首恭谨地回道:“老夫才学疏浅，虽行医多年，倒是没见过娘娘这般病症，甚是奇异。”

绿袖听到顾大夫的话，吓得脸色都变了，心中只觉不好，暗暗叹息怎么小姐这般苦命，来到这王府竟没有一日安生？

慕沉景沉默不语，只看了顾大夫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又听顾大夫答道:“这脉细如线看似气血两虚之状，可是脉相并不稳定。老夫实在不知是何病症。还望王爷恕罪。”说着便是重重地俯身一拜。

慕沉景的眼眸深深地暗了下去，胸口异常沉闷，钝钝的疼痛感一点一点从内心深处蔓延出来。

怪道在希镇多次的劝她寻医都无果而终，突然她就自己找了医馆看郎中；怪道那晚她换了男装还是晚归；怪道人生地不熟的她怎会在夜晚出去找自己；怪道她还让人提前去约定郎中；怪道那郎中能一语道破秦冉的病情！什么气血不足，用补药滋补，到头来都是串通好的谎话！更可悲地是自己居然就这么信了……

慕沉景凄然一笑。她守着自己病榻时如何的孤独无助，自己不知；她一人忍受病痛折磨时怎样煎熬，自己仍不知；她说自己只是累的，自己就信了；她说过些时日就好了，自己信以为真。

可是自己信的是什么？是因为相信她而相信她说的？还是因为她说没事正好安慰了自己恐惧失去她的心，所以自己心安的感觉让自己选择相信她？她骗了自己是因为她不想让自己为她担心，然而慕沉景，你相信了，却没有真切地为她负责，这是你愚蠢！

想通了前因后果，慕沉景心中懊悔不已，不禁骂自己实在是愚蠢！愚不可及！

一旁的管家看慕沉景一时不言语，只当他因大夫无能而生气，于是提高了声音道:“顾大夫，您可是京城中有名的医师，怎么能说这般无能为力的话？作为医者你可要尽心尽力啊。”

顾大夫的头上直冒冷汗，俯身在地，道:“老夫不敢不尽心。只是娘娘所患症状并非常病，只怕是娘娘曾经大病一场伤及了身体也未可知啊。”

大病一场伤及身子……

这句话让里屋的琴瑟同绿袖两人各怀心事，暗自思忖。琴瑟心中想起之前秦冉吐血一事，只怕那次没有调养好又加上秦冉只身跑到边疆，所以才会造成这般模样。

一旁的绿袖也暗暗忖度秦冉在家时并无生过什么大病，除了成亲那日吐血一事，只怕也是那次才造成她这次的隐疾吧。

正这么想着，只听管家又问:“难道顾大夫看不出曾是怎样的大病才造成这样的症状？”

顾大夫眉头低沉，一脸的愁苦，幸而只是低头才不让人看出他现在的恐慌，一颗心如履薄冰。他稳了稳神，显得自己不那么慌乱，道:“老夫惭愧，实不知这场大病是怎样的才能完成娘娘这样的怪病。”

一语毕，屋内屋外的人一片沉静，只有风过庭院扫过花草飒飒的轻响。

然而慕沉景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心想她确实大病过。只怕真的是那一次才让她受了这么大的伤痛，身体受了重创，隐忍到现在这时才发作遗症吧。

沉默了半晌，慕沉景缓缓道一句:“可有生命危险？”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下去的恐慌。

顾大夫不敢抬头，恭敬地答道:“娘娘的病情暂时并无大碍，只是会有出现嗜睡的状况，身子乏虚也是正常。虽不能对着症候下药，但是最保守的还是吃些补品养着好些。”

慕沉景深吸了一口气，缓慢的言语有着几分微怒：“可是实言？”

顾大夫忙叩首，诚惶诚恐，道:“老夫句句属实，不敢欺瞒！”

慕沉景一直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他抬手扶额靠在桌边，轻轻舒了一口气，然后右手挥了挥，说:“赏钱，送顾大夫出去吧。”

“谢王爷！”顾大夫叩谢之后随着管家出去了。

外面一直等着的小徒弟看到自己的师傅平安出来，顿时长舒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也落地了。

他欣喜地忙上前去接过顾大夫手中的药箱，只觉顾大夫的手中湿湿的都是汗。

房门外一直守候的众人看到管家亲自将顾大夫送出来，顿时都舒了一口气，高度紧张的心也有些轻松了。

房门打开时一阵夜风袭来，慕沉景感到一阵凉意，他坐在那儿沉默了良久，想了很多。期间绿袖送了一回茶，也不敢劝说什么，只将茶放下了便退下了。

待到茶水凉了，慕沉景也不曾喝一口。琴瑟又拿出去换了一杯，轻声劝道:“夜深了，王爷先歇息吧，娘娘有奴婢和绿袖守着呢。”

慕沉景并不言语，他心中涌动着万千思绪。想白日里宣和帝同太子的问话，秦冉为他巧舌如簧而脱身；想战场上那一支毒箭和卓木的来信，太子一心想他葬身边关；想到若秦冉不来边关，自己会不会真的如太子所愿？若是自己真的无归来之日，知意的结局会不会被秦冉再一次重演？

想到此恐惧同悲哀渐渐席卷他的全身，若有沉重之物渐渐包裹他的内心，重重的疼痛一点一点越来越清晰。

幼时自他懂事起，恐皇祖母年迈有一日离他而去，自己无依无靠所以不得不想方设法的展现自己。皇祖母不想他这么小就被树敌所以不许他锋芒显露。然而他一想到皇祖母离去的情形，只觉得有一种置身茫茫空旷天地之间无所依靠，满心的悲怆无助。

又想若战场上自己身中毒箭时秦冉并不在，然后自己就此葬身茫茫草原……

吾思卿而不能及，卿思吾却不得知。这种悲哀他曾经切身经历过一次。这感觉要比无所依靠更让人伤心欲绝。

直到外面的月亮早已垂西，几欲落下，庭院中灰青的石砖上渐渐浮出一大片阴影，被阴影遮挡的花草随风轻轻曳动。慕沉景方才起身，走到秦冉床边，挥手让琴瑟和绿袖退下。

他坐在秦冉旁边看着秦冉熟睡后恬淡的面庞，心中又气又无奈又是暗幸。气她居然敢串通别人来隐瞒病情，想到她这么做又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心中的怒气又不得发作只得无奈摇头，转而又暗中庆幸还好她并无大碍，未能伤及性命，一切都还有回转的机会。

庆幸不会再有那样的两所相思不得至。庆幸自己已是及冠之年，有能力不再让你离去。庆幸这一生能再相遇，不再离弃。

夜静了，风也止了，只余窗外满院的月辉清冷。屋内烛火安然地燃着，火光雀跃映着慕沉景眉心微低，愁云浮现的面容。偶有烛花爆裂发出声响细微而清晰，慕沉景看着秦冉的眼眸，只余万般柔情。

第二日，秦冉从睡梦中醒来，朦胧中睁开双眼，惊觉身边坐着一个人。她定睛一看，原来是慕沉景。

慕沉景阴沉着脸，眼眸中隐隐有几分怒气，只看着秦冉不语。

秦冉不知他是在这里坐了一夜，还是醒得比自己早刚刚过来的，她伸出手去碰慕沉景的手，触及他的指尖一阵冰凉让她微微颤抖一下。

秦冉心疼，不由蹙起了眉头，柔声问他“王爷何时来的？手怎么这么冷？”

慕沉景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一任秦冉温暖的手紧紧握住自己的，却也不与她回应，恐自己一时心软就这么作罢了，让她下次又可这样任性妄为。

秦冉看他不言不语有些冷冷地疏远自己，心中有些委屈，想自己怎么得罪他了。昨日为了让他得以休息便自己去见太后，夜深了才从寿康宫请安回来……

昨夜归来！

秦冉心中突然一惊，想起自己昨夜归来昏倒在门口，然后就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怕他让人请了郎中为自己看病了，这样一来当初之事败露，定是他知道了自己上次骗他的事情……

秦冉想到此心中有些害怕，不禁低下头去躲开他的灼灼目光，不敢再看他，收回了手，一副小孩子犯了错等待受罚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