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抵达上海
洋口港傍一条大河的北岸,地势低洼,河海相连,溯河上行七八里,便是洋口镇。码头很简陋,只有一条长着腿的木栈道插到江心里去,五六十六长的样子,岸上只有一排破旧的房子,开着一间小酒馆,还有一间杂货店。船队下锚系船,许家陆爷俩下船来到栈道上,船工们忙着打水冲船板,老黄头打发乔知安到栈道尽头的杂货店问了,可以补充一些明天船队用的淡水和蔬菜,厨子们便约上几位船工,抬着篮子到杂货店采购去了。
“洋口港实在太小了,也就是给过往船只提供个歇脚的地方,我们正好可以早点休息,明早尽早赶路,争取早一点到上海。”许家陆跟健林站在栈道上说着话。
“今天船工们都累坏了,晚饭可以吃得好一点,让他们恢复一下体力,明天还有劲干活。”健林说道。
“我在后面都看到了,船工们都拼命了,回去告诉他们,等平安到达上海,我好好的请他们搓一顿。”
“这样太好了。”
“一路上情况也不少,等进了长江口,还会遇到更多的外洋船,你要懂得规避,躲着他们走,不可与他们争道,吩咐手下的不能主动与洋人搭讪,各走各的,不用理他们,一切行动听指挥,别忘了,我们这是许家船队,可不能乱了分寸。”
“是的,我记住了,爹!”健林说道。
正好厨子们采购回来了,爷俩个就随着人们上了船,船工们歇息的当口,晚饭就做好了,米饭加猪肉炖粉条,菜里见到了碧绿的小油菜,闻在鼻子里也香,乔知安的肚子早咕咕叫了。
晚饭后,劳累了一整天的船工们再也没有闲聊的劲头,因为天气闷热,没有愿意到船舱里去睡的,各自搬出自己的铺盖卷,在船板上找个干净的地方,铺上晒得热乎乎的蓑衣,睡去了。乔知安还太小,健林特意安排他睡在老黄和童大力之间。
快三更天了,满天的星星纷彩异呈,有的明亮如钻石一般,有的发出朦胧的红晕,仿佛一盏盏灯笼,真是数也数不过来,你挨着我挤着你的,一直连到远海里去了,健林还没有睡意,白天也够累的,可就是睡不着,耳朵里听着船工们那震天响的鼾声,心里一遍遍想着心事。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只要有疑问的事,非得弄明白不可,就拿白天遇到的那个大铁船来说,还真让他想不明白,如果把一块大铁板放水里,一眨眼铁板就会沉底,而把无数块铁板拼成船的模样,情形立马变了,就会浮在水面上,真不知西洋人是怎么想出来的。从小就与船打交道,还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看来不懂的事情太多了,有人说西洋人住在咱们的脚底下,头朝下,永远见不到日头是啥样,可他们却发明出这么先进的东西,说不定他们的社会比大清朝还要发达呢,现如今洋人都涌进来做生意了,鸦片也不禁止了,大烟馆开的到处都是,人人成了大烟鬼,银子都流到西洋去了,大清朝确实很危险了。
想了半夜,也没理出个清浑来,突然有个人坐了起来,原来是乔知安。
“知安,你起来做什么?”健林的铺盖卷在船尾的铁舵旁,比睡在船板上的船工们高出了一尺多。
“少爷,你还没有睡呀?”乔知安一边揉眼睛一边问道,说完站起身来,向船帮起去。
“你要干什么?”
“我想尿尿。”
“站船帮远点!”只见他睡得冒冒失失的,离船帮子近了,恐怕有意外发生,这些年以来,曾经有位渔民蹲在船头上拉屎,屁股朝着船帮外面,谁知身体失去平衡,一下子掉到海里,再也没有浮上来。还有的人在海上时间长了,不知得了什么怪病,认为是在陆地上,腿一抬迈出船帮,一头跌到海里去,做了一个糊涂鬼。特别是在晚上,只要失了水,没有人敢跳到海里救人,大海翻脸不认人,可不是闹着玩的。一直到知安回来躺下睡了,健林才放下心来,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已经离开家第三天了,还不知家里的人耽心成啥样呢,船工们心情都有些急燥,童大力也失去了往日的圆滑。
“老黄叔,明明刮的是南风,我们的船迎风走为什么还走得这样快呀?”乔知安来到船头,站到老黄身边。
“这你就不懂了,船可不是都走顺风路,遇到顶风的时候,就要改变一下船的行走路线,根据风的方向,往左偏多少,往右偏多少,曲折走路,虽多走了点路,但速度也不慢,”老黄一边比划着,一边给他解释。
“如果风不是向一个方向吹呢?”
“那就要摇浆手们多忙活一些,来回多倒腾几回。”
乔知安听得似懂非懂的,眼睛直往摇浆手们那儿瞟,想从他们身上得到答案。
“等你做了摇浆手,你就会明白了。”
“知安,这有什么学头,顶多做个船工,你要多跟你家健林少爷学学如何做生意才是。”童大力朝他说道。
乔知安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这么小哪会做生意,还是先脚踏实地的干几年活才好。”正在摇浆的老左插话道。
“就是,这么小的年龄学做生意,还没有学到正经本事,先把些下三滥学会了,要改就费事喽。”老黄慢条斯理地说。
健林看他们在那儿瞎扯,顾不得跟他们闲话,今天的风有点儿大,他得全神贯注地扳舵,确保货船沿着正确的航线行驶,他们的对话全吹进了他的耳朵,老黄的话他还是佩服的。
“三教九流,样样都有人干,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就看用不用心。”童大力争辩道。
“孩子太小了,实实在在地干点活,学个手艺要紧,大力可别把好孩子给带坏了。”船工们互相说着自己的见解。
童大力也不好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便讨好地说道:“好了,不用喳喳了,我说了也不算,让知安自己做主好了。”
天通号忽左忽右地在微浪中穿行,政通号、仁通号也相随地做着穿插的动作,三条船保持了相当快的速度,快中午的时候,已经进入了南通海域,前面就是长江口了。
到吴淞的这条航线,健林是第一次跑,临行前爹有详细地交待,也给他画了一张草图,所以手握这张图,驾船就轻松多了,每经过一处大的地方,他都小心地在图上划个记号,多观察一些有代表性的地貌特征,一路走下来,他已把这条航线上的地名默记于心了。因急着赶路,中途就没有在吕泗港停靠,午饭是在船上吃的,等船一到长江口,江海相连,水波不兴,往前看是一片茫茫,爹说长江口有一百多里宽,是没有什么可以参照的,他便调整了航向,沿着江北岸溯流而上,直奔崇明岛。
越往上走,江面越窄,船也多了起来,偶尔也能遇到大铁船,有溯江上行的,也有下行的,小渔船很多,都是住家船。
崇明岛是万里长江入海口处的一座沙洲,在江心的位置,长江从上游携带而来的泥沙,因了江水受到海水的顶撞水流变慢,水中的泥沙便沉积下来,时间长了便积成了一座小岛。江水把崇明岛从当中一分为二,分隔成东西两座小岛。岛上水网稠密,水稻田星罗密布,田里有许多劳作的农民,在田梗上有白墙青瓦的民房,每一座民房都独立成一处,很少与别的人家搭山墙,居住的也极其分散,撒豆子似的,远远看去,就像水稻田里长出来的一个个小蘑菇,可不像北方的村子,房子连房子,大家挤在一块儿居住。可能是北方天冷,挤在一块暖和吧,也是猜测,没有时间停船问问他们。
船工们一边用力地划船,一边欣赏着两岸的美景,不知不觉三条船穿过了崇明岛,隔一小段江水,吴淞口便在眼前了,健林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一条近道呢。
吴淞口是黄浦江与长江的交汇处,黄浦江是长江下游入海前最后的一条支流,源于淀山湖,与太湖相通,江面有一里多宽,船过吴淞口的时候,老黄指着江右岸的一堵塌墙对船工们说道:“这堵塌墙原来是一座炮台,镇守着上海城,西洋兵来进攻那会子,炮台被西洋人的大炮给炸塌了,守炮台的是老将陈化成也牺牲在这里了。”
“我说外国的大铁船越来越多了,他们有兵船在这里护着呢。”
“像我们这样的小木头船怎么和他们的大铁船拼啊,大清朝打不过洋人,才让他们冲进来了,占了我们的好多地方呢。”
“到了上海,可不要乱说话,洋人划了好多地方,建起了租界,不让咱们中国人进呢。”
“没事的,洋人听不懂我们说的话。”
“黄浦江的水不是黄色,反而长江的水是黄色的呢。”乔知安说道。
“呵呵,这有什么奇怪的,上海原来还不叫上海呢,它叫沪,我们天天说的渔船上沪就是这个名。”许健林解释道。
“我们天天说的上沪原来就是说到上海来吗?”
“我们说的上沪是把渔船出海需要用到的鱼网、鱼叉、鱼篓什么的全部搬到船上去,为出海做好准备。”
“上海为什么又叫作沪呢?”乔知安接着问道。
“你看,那就叫沪。”许健林朝岸边一个正躬身劳作的人指去。
岸边浅水的地方,正有几个头戴竹笠的人在收一些用细竹片编成的漏斗样的一米多高的没有底的竹漏子,还不时把捉到的鱼往鱼篓里扔。
“这个东西没有底子怎么抓鱼啊?”
“这孩子观察的还很细呢。”
“沪是这么个用法,”老黄比划着,“渔民们把沪插在岸边的泥土里,涨潮的时候,水就把它没过了,小鱼小虾就会随潮水流游到沪里面来,等潮水退去的时候,鱼虾就出不去了。”
“这样子捕鱼太省事了。”
“那也不一定呀,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老黄一边撑篙,一边说道:“你看那些渔民,整天泡在泥水里,一脚深一脚浅的,五冬六夏都是如此,一天到底能有多少收获啊?老婆孩子还得等着数米下锅。”
“可不是嘛,虽说江南是鱼米之乡,可小老百姓在哪儿不是受穷?”童大力说道。
通红的太阳向西边的水稻田里坠去,大江小岔都染了一层红晕,五十里水路用不了一个时辰就到了,船员们稍稍放松了心情,相互议论着的江南水乡的景色,突然,从他们的身后传来“呜”的一声怪响,吓了人们一大跳,船工们不约而同地停了浆向船的后方望去。
“我的皇天神,这么大一只船呀!”不知谁失声叫了起来。
健林也看到了这突然奔来的一只大怪物似的大铁船,从政通号上,旗手正急急地向他们打着紧急避让的旗语。
“快划浆——”健林大吼一声,迅速朝怀里搬舵,船工们拼了命的划浆,老黄在船头用力的撑竹篙。在最后头,仁通号一个急转身,像一只灰皮的鸭子一样,拼命向岸边划水,避瘟神一样,惟恐躲闪不及。
那大铁船像一头野马一样向上游冲来,船上传来轰轰隆隆的机器撞击声,高塔一样的烟囱里冒出股股黑烟,船头顶起了白花花的水浪头,受此冲撞,黄浦江水陡然从中间分开,向两旁的岸边冲去,“哗——哗——”
只在喘口气之间,大铁船接连超过了仁通号、政通号,直奔天通号而来。
眼看着那磨盘一样的巨浪像山墙一样朝天通号的船身横压了过来,健林霍地站起身来,发号施令:“稳住!”。
船工们脸都憋成了猪肝色,大气不敢出,拼了性命划浆,童大力则抱紧了桅杆,干瞪着两眼,不知如何是好,乔知安与老黄一起撑竹篙。
正在大铁船的船身逼近天通号的关头,突然一阵污水从天而降,一下子冲在了正在全力划船的船工们的身上。
“坏了——”有人喊道:“船舱进水了——”
健林惊起了一身冷汗,几乎要扔了舵往船舱跑去查看。
只听见一阵“呵呵呵、呵呵呵”的浪笑声从大铁船上传来,中间夹杂着尖利的唿哨声。
大船已经走远了,健林好容易才把船稳住,往船板上看时,船工们都淋成了落汤鸡一般。
“我操,什么味这是——”老左捊了一把头上的水,两手放在鼻孔前闻了闻,“他妈的,这是洗鱼的腥臭水!”
“哇呀——”乔知安忍不住爬在船帮上吐了起来。
“这帮畜牲,把脏水往我们头上泼,我操他八辈祖宗!”老黄一边绞着衣服上的污水,一边恨恨地骂道。
“真得上去跟他们打一架。”童大力眼盯着大船远去的影子,恨地咬牙切齿,“在船上我们打不过你,等你们下了船再去找你理论。”
“对,到上海,再找这帮狗日的算帐。”
“大伙不要冲动,这帮人敢在我们的土地上撒野,不就仗着他们手里的枪炮吗?现在连天皇老子都怕他们,我们小老百姓赤手空拳的怎么和他们斗?”
“我们就让他白欺服了吗?”童大力气哼哼的。
“我们跟他们打一仗是小事,弄不好还得丢了性命,说不定还会引起两国间的战争,多少人要跟着遭殃啊。”
健林的话像一块石头压的船工们心里闷乎乎的,大家也就不再说话了。
“我们是出来跑货的,遇事要多忍耐,只要我们把货物安全送达,平安地返回海东县就好了,逞一时之强没有什么好,到了上海,卸完货后,洗个澡,去去晦气,我请大家上馆子吃大龙虾去。”
听了健林少爷的话,船工们心气儿也平了,重新操起浆来,船奔着上海的方向驶去。大船过后,黄浦江又恢复了以往的热闹,来来往往的小船像赶趟儿似的,有运煤、运盐、运土肥的平板驳船,有连成串的竹伐子,撑船的就光脚站在那光滑的毛竹上面,还有七八米长的带竹篷的客船,更多的是小渔船,从各个方向汇集而来,像天通号这样的大货船也不少。
“上海到底是啥样儿?”乔知安与老黄一起站在船头,向着上海的方向远眺,这次远航的终点——虹口吴家塘码头就在眼前了。
许健林说:“老黄,看好了,对着码头左边停船。”
“是,少爷。”
只见老黄站在船头把竹篙深深的插入水底撑船,船工们在健林的安排下,小幅度轻轻划浆,天通号缓缓靠上了吴家塘码头。童大力抱起铁锚,“卟嗵”一声丢到水里,老黄放下竹篙,左右开弓站好,双手抡圆了缆绳,照准了码头上的一个大石墩子,用力甩出一个优美的圆圈,缆绳准确地套上了石墩子,再用力一扯,缆绳便牢牢地系在了石墩子上。
“好了,到码头喽——”船工们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政通号、仁通号也相继靠了岸,船板搭上了岸,船工们在船板上收拾着工具,冲刷船板,许健林查看一番后,上了岸,爹也上了岸,有三两个人在远远地朝这边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