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返程
叶承蕴与范立山并排坐在天通号的船板上,看着许健林指挥着伙计们熟练的架船摇浆,他俩也帮不上忙,便靠健林坐了,一边看健林扳舵,一边说着话,在天通号的后面,政通号和仁通号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三艘船前赶后的从小河道划进了黄浦江,顺江而下。
下半晌,西南风吹得正紧,三片白布帆鼓圆了肚皮,不用船工们费力气,便急匆匆往顺黄浦江水流驶去。落日的余辉洒在宽阔的江面上,江面上又泛起层层水波,每一片波浪上面都染了金黄色。叶承蕴与范立山并不多说话,转过头看着江面的景色出神,来的时候,走的是陆路,一路上车马劳顿,往回走正好搭上了健林的船,人在船上感觉不到有大的颠波,很舒服的。
临开船的时候,老爷子有交待,船一路不停,到江北的吕四镇靠港,许健林心中便有了数,一直把大铁舵放在快进的位置,船工们自然心领神会,尽各用力,歇了一整天了,体力也恢复了,曲指算来,要有一百多里的水路,谁也不含糊。与长江想比,黄浦江还算窄了些,上下行的船也不少,一些高大的外洋铁壳船时不时就会驶过来,船工们都有经验了,懂得规避的技巧,不会慌乱了,因此,船行的既快又平稳,天擦黑的时候,便告别了黄浦江驶进了长江,江面一下子开阔了许多,风也凉爽了些,人们也感觉清爽了些,到崇明岛水道,便看到岛上村落的民居亮起了点点的灯火,同行的船并不多,溯江而上的大铁船居多,一艘艘船就是一座座缓慢移动的小山,船上有明亮的灯盏,从船上的大烟囱冒出铁黑的浓烟,真令人担心那烟火把船板烧透了该咋办。
等过了崇明岛,就是江苏地界,长江口便在船后面了,许家陆出了一口长气,便令船队贴着左岸行驶,夜间行船,陆地上黑乎乎的,水面明晃晃的,一轮明月挂在当空,就像准备好了似的,知道他们要行夜船,着急着来为他们照路伴航,真是月亮知人心。
八点多钟,船队便靠上吕四港,停船下锚,伙夫们埋锅做饭,船工们到镇上去挑第二天用的淡水,许健林他们没有下船,与叶承蕴坐在船尾说话。乔知安也没下船活动,围在健林身旁听他们说话。
“大力,其实你在上海做的并没有错,无论谁在那儿都会那么做的,你就不用自责了。”叶承蕴看到童大力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偎在桅杆旁看着远海出神,便安慰他。
“对呀,如果谁都不出头,尽着洋人欺侮,我们中国人还有活路呀?”范立山说道。
“上海的洋人也太得瑟了,就像在他们自己家里一样为匪作歹。”许健林说。
“其实,洋人在自己的国家里,倒衣冠楚楚,绅士的很,一到我们中国的土地上就耀武扬威起来,明摆着欺侮我们中国人无能。”叶承蕴说道:“在他们的国家里,有法律约束大家,谁也得遵守法律。”
“法律能大得了皇帝?”许健林有些不服。
“皇帝没有什么特权,都是法律约束人,法律面前人人是平等的。”
“那不就是天宫里的情形吗?”范立山问道。
“差不多哩,特别是英国,发明了很多机器,干什么的都有,地上跑着火车汽车,江河飘着铁壳轮船,晚上做工不点蜡烛,用一种玻璃灯炮,只要一拉开关,灯泡雪亮,人和人不用见面也可以说话,是一根通上电的电线相连,无论相隔多远,都能说上话。”
“还有这等奇事?”
“当然有了,魏源的《海国图志》里都有介绍,很多出过洋的人也都知道。”
“是啊,看样子洋人就是比我们中国发达,上海那么多好东西,都是从西洋运过来的,这次我们也采购了不少新鲜玩意儿。”
“健林哥,你买的那些洋火洋油洋灯罩的,回去后不一定卖得出去,可别砸在我们手里。”童大力说道。
“不会的,只要告诉人们正确用法,总有很多喜欢新奇东西的人会买的,不用担心。”叶承蕴说道。
“难怪上海看上去比咱们的县城地面大,经济要发达,原是因为上海有好多的洋人开办的工厂、学校、还有医院、租界。”
“那些有尖顶的红房子是干什么的?看上去怪漂亮的。”乔知安插话道。
“噢!那些房子可不是平常人能去的地方,那是洋教的教堂,只有信洋教的人才能去。”范立山回答道,他在上海多呆了几天,知道的比健林他们多一些。
“可那尖顶上还有一些银光闪闪的十字架样的东西,到底是干什么用的呢,每个屋顶贴插个十字架干什么?”健林也挺纳闷。
“那是基督教教堂,相传基督教教父耶酥当年被绑在十字架上饿死了,后来的人们便用十字架来纪念耶酥。”
“这还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和我们的土地庙里供着八方神圣一个道理,反正信仰什么就供什么。”范立山说道。
“上海原来就是一个小县城,比海东县没大了多少,鸦片战争后,被划成与洋人通商的口岸后,洋人便蜂涌而来,在上海县城四周向外铺摊子,所以上海现在就叫上海滩了,都是洋人强占中国的地皮造成的。”
“所以,中国人就要团结起来把洋人赶出中国去才行。”童大力愤愤不平地说道。
“大力,不要在那儿胡说八道了,幸亏跑得快,如果跑慢了,说不定都得跟着遭殃。”老黄在一旁插话道。
船工们陆续回船了,饭也熟了,开饭了,二十几个人汇集到天通号上来,每人盛一碗米饭,再舀上一勺飘着肥肉片的青菜汤,找个干净的地方,或坐或蹲,只消一刻工夫,晚饭就吃好了,许家陆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大家洗洗睡吧,时候也不早了,明早还要早起赶路。”
于是众船员各回到自己的船板上,打开铺盖卷儿,各自睡去了。
叶承蕴和范立山第一次上船,对船上的规矩还不太熟悉,便照别人的做。健林和童大力各让出一些铺盖,四个人并排躺在船尾处干净的船板上,船板经过一整天太阳的爆晒,漆过桐油的槐树板裹挟着太阳的余温,透过凉席,烙的腰眼麻酥酥的,对于劳累了一天的船工们来说,是最好的歇息的方式了,但叶承蕴一整天没干过什么体力活,身体也不乏,虽跟着走了这么远的水路,并没费自己的一分力气,躺在凉席子上数着满天的星斗,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睡意。健林经了这么多的事,给船队造成了这么大的被动局面,在寻思着一些事情,也没立即睡得着。
“健林兄,你也没睡着?”叶承蕴抬胳膊肘轻轻碰了碰紧挨着他的许健林。
“是啊,发生了这许多事,怎么会睡得着?”
“这不算什么的,常在外面跑,什么事都会遇上的,关键要看应变能力。”
“毕竟我们是两眼一抹黑,在上海谁也不认识,没有势力,如果是在日照的地盘上,咱还怕什么。”
“咱们中国人的乡土观念强,你看洋人不远万里跑到咱们中国来,也没看他们生疏,反而入室为主了,又不是咱们请他们来的,架着大炮,端着洋枪,硬是把大清朝给打蒙了,你看他们在上海那耀武扬威的样,真得给他们两下子,让他们怕了咱,可是咱有那个本事吗?”
“有要个三头六臂就好了。”
“落后就要挨打。”
“大清朝也败落到极点了。”健林说道。
“英吉利发展了快三百年了,国力强了我们好多倍,民风也开化的早,他们的铁甲船航行在全世界,殖民地遍布全球,号称日不落帝国,不跟他们打交道,我们还不知道大清朝落后多少,咱们还做着中央帝国的美梦,认为四方蛮夷向我们朝贡,谁知道,他们竟然打上门来了。”
“自鸦片战争以来,大清朝屡吃败仗,国力都被掏空了,从我们小小的日照县就看出来了,天灾人祸,还有几家能过上吃喝不愁的日子?”
“还好,全中华终于有一些人看清楚了现实,自从洋人来上海开港口建工厂,精明的上海人也跟着洋人学,建丝厂、糖厂,形成了不小的规模,像余庆生这样的上海实业家有上百人,慢慢也就形成气侯了,到时候,咱就可以把洋人一举挤出中国了。”
“唉,多灾多难的大清朝何时才能有个出头之日啊!”
“没事,关键就看朝延有没有革新的意愿,咱们的东邻日本国,三十年前,与我们一样饱受外强入侵,可是他们的政府大力改革,励精图治,国力大涨,现在都成为世界强国了,看我们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再也不给我们进贡了,还把手伸到了朝鲜去了,要跟我们争呢,弄不好还要在太岁头上动土。”
“听老祖宗们讲了,日本从明朝的时候就派倭寇侵扰中国,他们也摸清了大清朝的脉数,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呢,”
“真不好说,天下不太平,人民要遭殃了。”
两个人越说越动情,心潮比远海的波涛还要激越。其实范立山和童大力也没有睡着,全被叶承蕴和许健林的一席话吸引去了。
月亮落到海里去了,大海上漆黑一片,天幕上的星星闪着明亮的眼睛,这世上的灾难,它们看到了吗?它们也伤心了吗?为这个老大帝国的不可挽救的颓落而叹息了吗?大海,你这位万物生灵之母,中华大地上多少生灵的无尽的苦难之水全装进了你的心里,你哀怜他们了吗?
“睡吧,夜深了,明天还要行船……”
“咱家的船队回来了,咱家的船队回来了,大老爷,您快去看看吧。”许家商行,卜尚仪一把拉起许家誉的手,就往码头上跑。
“真的?是二弟回来了?”许家誉一边快步走,一边将信将疑。
“是的,大老爷,咱家的船我还不认的?大沙岭外我就看见了呢,保证错不了。”
“离家都八天了,也该回来了。”
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到码头上朝东南方向望去,“卜管家,你不会看错吧?那不是晚归的渔船?”
“不会的,大老爷咱们打个睹吧,咱家三条大新船,那不正是嘛?”卜尚仪的脸早笑成了一朵花。
卜尚仪的判断是正确的,不到半个时辰,三条大船鼓着满帆进港了,“哗-哗-”,船头击起雪白的浪花,船工们憋足了劲一齐发力划浆,乔知安打出了进港的旗语,老黄的竹篙又派上了用场,引领着天通号徐徐地靠岸而来。
夕阳还有一竿子高,码头附近的人们纷纷闻讯跑出来看热闹。
“快看呀,许家的船队回来了——”人们相互传颂着。
卜管家撩起衣角不住地擦眼眶,口里喃喃着,“老爷,您可回来了。”
天通号第一个停靠码头,老黄光着膀子,打着响亮的呼哨,用足了力气,将船缆甩了出去,准准地套在了码头的石柱桩上面,老左搬起大铁锚,“空嗵”一声扔到水里,三片大白帆徐徐地落下来,几个船工把宽厚的木板从船上抬过来,搭在船与码头之间,便利船员及货物上岸。仁通号和政通号也在徐徐靠港。
许健林一个箭步跳到岸上,抻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说道:“终于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