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 章 偷听之序曲

CHAP 135 偷听之序曲

返回“凌霄殿”的时候，天已变得很是阴沉，早上出来时的万丈阳光似乎被某个妖怪的法宝悉数给吸收掉似的，没留下一点亮光的影子。裘恨天的马车缓缓行驶在我们马车的前边，我和浑身散发着臭味的裘海龙同坐，这位天才也像他的叔叔一样，还在呼呼大睡。土匪老八老九、贾老六，郑老五骑着马，默默地护卫在我们这两辆马车的附近。

相较于来之前轻松与欢快的心情，此刻，我觉得，仿佛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袭上了我的心头，感觉有些压抑。耳畔除了呼啸着的越来越凌厉的北风，只剩下赶车的已然喝醉的“小铃铛”的哼唱声。他唱来唱去只有两句：

“再甜的葡萄也没有你的笑容甜……再亮的月亮也没有你的眼睛亮……”

竟是方才裘恨天唱的那首曲子！虽然少了些许裘恨天所唱的那种沧桑与辛酸，但是无奈痛苦的心情却把握得十分恰当。啊，“小铃铛”也有无奈与痛苦么？我刚一想到这里，就突然记起在桐县撞见他被丁小九灌醉的事，为此，不禁觉得这个小土匪十分可怜。

进了“凌霄殿”的大门，贾老六、郑老五以及老八老九几个土匪就不再管我，而是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裘恨天和他天才侄子的身上。我跳下马车之后，见贾、郑几个土匪正在手忙脚乱地把裘恨天从马车里扶出，根本没人睬我。于是，我大大方方地打量了几眼“小铃铛”，发觉他表情有些呆滞，眼底布满了血丝，不禁一时感慨，念道：“所谓‘物无美恶，过则为灾’，正是如此。”

“什么意思？姑娘是在对我说话吗？”“小铃铛”打了个酒嗝，眯着眼问。

我冲他点点头，说：“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世上的一切东西本没有所谓的好与坏，但是任何东西一旦过量，就可能会成为一场灾难。”

“一场灾难……”他的视线越过我，两眼望着思月楼背后的“五指山”，神情好一阵恍惚。这时，贾老六冲我摇摇手，示意我赶紧回我的住处，于是我对着“小铃铛”摇摇头，便快步走向了“浮云阁”。

“浮云阁”的东厢房、西厢房是彼此相连的二层小楼，两处厢房的一楼是一间极大的、仿若藏兵洞似的大厅，楼上则分布着六间房间，间隔东、西两处厢房的只有一道矮矮的围墙。若想抵达我所住的西厢房楼上的房间，必须经过东厢房。平时，总有一小队土匪在围墙附近巡逻，而今天，不知怎么回事，迟迟不见这巡逻小队的身影，因此，我一个转念，竟然鬼使神差地跨进了东厢房的院子。

我刚走了没几步，就听见了不远处一楼大厅内传来的声音。“大元帅……这是真的！千真万确，我敢用我……我仅剩的这条腿发誓，我的确是看见了呀！而且我相信，我绝对不会看错！”说话的是李小甲。听他说话的同时，我不由打量了几眼东厢房这边的大厅的那两扇高耸又宽敞的木门，看着这两扇门，我心下暗想：多亏了这门这样高这样宽，否则，关押曹岳的那个大铁笼还真进不去。

“错？错就是对，对就是错嘛！嘿嘿，错错对对，对对错错……唉，这就构成了人生……无聊的人生！唉！”曹岳沙哑着嗓子很大声地在嚷，过了会儿，他又叫道：“来来来，小甲，再陪我喝一杯！虽然这种葡萄酒喝起来和甜水没有分别，但聊胜于无！你把它当成最烈的‘烧刀子’就行啦！至少这样，就不会太无聊了嘛！哈哈……来，再喝一杯！干杯！”

尽管曹岳用轻松快活的腔调说话，但是，接下来，李小甲还是哽咽了。

“大元帅……别……别这样，我们还有……啊，我是想说，我们还没有完全丧失掉……”

“啊！闭嘴！小甲，我恳求你不要把那个该死的词给说出来，千万不要！因为，要知道，这个词就是引线，它会把我现在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醉意给统统毁掉的！要知道，我可是喝了两天两夜才感到一点点的倦意，这会儿正准备眯瞪一会儿的。因此，小甲，不要谈那些不愉快的事了，来来来，人生不过一场大梦，醉死方休！我先干为敬！”

“元帅……算我求你……你别再逃避下去啦！你不能再这样啦！”

“小甲，我的好军师，你干嘛要掉眼泪呢？哭又有什么用呢？我们都不是娘们儿！没必要淌这种猫尿！喂喂喂，你别再哭啦，这样简直不像李小甲啦！”

“我早已不是原来的李小甲了，在我丢掉这条腿的时候！”

绝对的沉寂突然降临。房间里好一阵只听到急促又交错的呼吸。

过了一会儿，曹岳才用他如今破锣般的嗓子开口：

“小甲，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了！你还要我怎么样？难不成要我在你面前谢罪抹脖子吗？”

“元帅，你明明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又何必说这些话呢？”

曹岳“啯”的一下似乎一口喝干了他的杯中酒，然后发出了一声长叹。

“我知道，我自然知道你缺失的这条腿并不会成为你我之间的障碍。但是，小甲……我也不再是原来的曹岳了！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地仍是沿用原来的标准来要求我呢？尤其在我经历了这许多……的屈辱之后……啊，更不要说后天……后天那在‘凌霄殿’的练武场等待着我的那场最终的判决……嘿嘿，裘恨天那厮怎么说来着的？祭奠还是告慰？嘿嘿，反正是要拿我的血来祭奠他那位早已化成白骨的把兄弟张廷真吧。哼，既然横竖是个死，我难逃此劫，不如……小甲，你就让我走得快活些吧。至少不要在此刻再来提醒我，用我们曾经的那些充满了豪言壮语的理想来提醒我。我……我真的不想再受刺激了！这些天，我已经受够了！刘寅吉这些人已经让我受够了！”

“元帅，只要你活着，我们就还有——希望呀！”李小甲抽噎起来。

“哦，该死！你还是说出这个词了！我明明已经警告过你这个词是禁忌。小甲，你把我所有的好心情都破坏了！你……你现在给我滚开！我不想见到你！”

“可是元帅，我若走了，谁来唤醒你呢？你不能再继续逃避下去了，你必须面对事实！噢，你先不要激动，冷静下来，听我说，听我说。我此刻所指的当然不是后天他们就要对付你的那种事实，而是一线曙光，现在看起来对我们十分有利的曙光！就像我刚刚与你提到的那样，今天早上我在庐县，真的看到了……”

“柳年？！”曹岳立即接过了李小甲的话，“即使你真的看到了这位柳城叶的贴身随从，那又怎么样呢？又能说明什么呢？小柳他已经……已经死掉了呀！我们如今只能是刀俎上的肉！我们无可奈何，为了多活一天，为了多活一刻，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摇尾乞怜！噢，他们，刘寅吉和王青云，裘恨天和玉树，他们所有的人都把我们当成了狗！任凭他们呼来唤去的狗！呵呵，瞧瞧，瞧瞧，小甲，狗还不必被关在这样的铁笼子里呢！那我又是什么？还算一个人么？‘大元帅’？噢，够了，小甲，你再这样称呼我，就只能让我浑身发抖，浑身哆嗦！”

“元帅……元帅……你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你听我说，早上我除了看见柳年，还看见一个人……”

“谁？”

“徐衍。”

“什么？不可能！你确定你没看走眼？”

“我们四大将领是什么交情？我能把徐衍的背影看错？再说了，他那头天生的少白发又岂是能遮掩住的？”

曹岳有一会儿没吭声。李小甲趁机用急促的声音说道：“按常理说，凭着柳年多年跟随小柳的情意，此刻柳年最应该出现的地方应该是小柳的老家，柳庄。听紫岩说，这两天，柳庄聚集了越来越多浙江省内的我们的士兵，这些士兵去那儿当然是为了吊唁小柳。至少，表面看起来是这样……”

“什么叫‘表面看起来是这样’？小甲，你好像话里有话？”

“元帅，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这个柳年不去柳城叶设在柳庄的灵堂，而偏偏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是与徐衍同时出现？而这个徐衍，却是在吴县出现过之后就一直消失至今的啊！按理说，他和小柳是那样的交情，他有什么理由不到柳庄而来我们所在的庐县呢？而他出现在庐县，又为什么是和柳年呆在一起，而没有去觐见他的主子刘寅吉呢？”

曹岳开始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啊……我简直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而此时在门外偷听的我，听到方才李小甲的那番话，也觉得听得恍恍惚惚的，不过，与此同时，更有一种莫可名状的仿佛要揭开谜底、露出真相的恐惧抓住了我。

我感觉自己站在一个又黑又深的山洞里，此刻，头顶的上方出现了一道光亮。这股光亮令我兴奋与惊喜，但是，更令我害怕与迟疑。似乎，长久滞留在黑暗中的我已经对这种无边的黑暗产生了一种奇怪的依赖与满足，这种奇怪的感觉阻碍了我探索光明的脚步。黑暗的力量最终还是占据了上风……

“元帅英明，”李小甲的声音将我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出，他继续说：“你也察觉到这其中的玄机了，不是吗？而这玄机，现在看来，又何尝不是我们打破困局的一招妙棋？”

“不不不，这不可能！小甲，你这样说完全没有真凭实据！啊……啊……该死！好痛！我的头好像要裂开了！”

“元帅……今天是你按时服用‘涣心丸’解药的日子，难道刘寅吉没有把解药给你？”

“哼，他整天都在和王青云嘀咕算计裘恨天那个‘伤心冢’藏宝洞的事，哪里还有闲情管我？我都不记得上一次吃解药是在什么时候了。”

听到“‘涣心丸’解药”这几个字，我不禁想起早上卫红衣和我说的那些话，然后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就在这时，从门口经过的一人朝我的后背发出了醉醺醺的叫嚷：“咦，夏姑娘，你怎么站在东厢房的门口？嘿嘿，我看错了，一定是我看错了？酒真是个好东西，能把‘西’看成‘东’，能把‘错’看成‘对’……呵呵……丁小九……你可把我害苦了！”

叫嚷的此人自然是“小铃铛”，他一步三晃的身影很快从“浮云阁”的门口穿过，一会儿就消失了。

“小铃铛”走后，屋内好一阵沉寂。

过了片刻，曹岳痛苦的呻吟声陆陆续续传来。

“哎哟，疼得简直要人命！他妈的，小甲，干脆给我弄把刀来，给我个痛快吧！噢……我的头……小甲，哪怕给我找条绳子也行啊！啊，小甲，你袖子里摸出来的这……这是个什么玩意儿？发钗？你藏着女人的东西干什么？喂，你去哪儿？啊，不要去找刘寅吉！我不许你去求他！我不许！噢，该死！我的头……”

我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就听到屋里一声闷哼，随即是一些瓶瓶罐罐被压碎的动静。又过了片刻，我听到屋里的人呼吸渐渐变得均匀，才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下一刻，脸色惨白鬓角发白、已然倒在铁笼中的、双眼紧闭的曹岳印入我的眼帘。他已经晕厥过去。不过，他身上散发着浓浓的臭味儿！浑身的酒臭！

我走到铁笼边，望了望笼中憔悴的人，又伸手摸了摸拴在铁笼上的那把又凉又沉的大铁锁，不禁扭过头，看着这间房间里另外的一扇后门，感到满腹疑惑。

我在心里想：这么说，后天就是曹岳的死期了？可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那个早上我也看到过的柳年和徐衍会出现在此地呢？难不成这只是巧合？如果不是巧合而是人为安排的话，那么，这一切就绝非是仓促之间能布下的局，而是处心积虑的安排与令人感到可怕的精心设计……

我刚想到这里，忽然眼前的这扇后门猛地一下被推开，刘寅吉面带得意的微笑向我走了过来，等走到距离我两步远的地方，他停了下来，忽然从袖口里取出那支紫玉发钗，朝我晃了晃。顿时，我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