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65章 伊人独往来

在楚夫人的记忆里，楚老爷子还是四十多岁，穿着一身空军制服，身姿如玉、样貌清隽，和她走在一起，无论是在哪里，都是全场瞩目的焦点。

他老了那么多，他是那么的孤独……

这些，楚夫人都还能接受，可是，看着他这么流着眼泪喊自己的名字，虽然声音已经苍老，可深情依旧如昨，她就有些受不了了。

自从自己身死之后，她也不是不想他，只不过他们天人永隔，即使再想念也只会回忆他们过去的那些经历，毕竟老爷子还年轻，还有大半的人生路要走，不可能为了已经身死的她守一辈子。

来的途中，楚夫人心里还会想着他身边会多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会对他像她一样好吗，会爱他至死不渝吗？

“谁，谁在那里？”老爷子听到一阵很轻微的抽噎声，然后朝着门口看过去。

楚夫人心叫糟糕，来不及多想，马上脱下手里的髕髃手链，然后才掩去了身形，慢慢走到老爷子面前。

“天铭！天铭，我是晓茹！”楚夫人站在楚老爷子身边，看着他刚才还空洞的眼神迅速就填充了数不尽的柔情，心碎得一塌糊涂。

“晓茹？”楚天铭听到居然有人回应自己，似有一般不同于他自己之前单纯悼念的那淡淡的悲怆，仿佛一股激越之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涌入他的心房，刺入他身体的每根血管。

楚天铭马上就坐直了身子，一种陌生的欢偷随之便替代了他的激情澎湃，颤栗的身体慢慢恢复平静，而他的眼神也随之回复了刚才的黯淡无光。

又做梦了，每次他都会梦到晓茹，不时的还会对闫晓茹说几句话，可是每次闫晓茹只会看着他笑，从来不会发出声音。

可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晓茹不仅听到了他的声音，而且还回应了他。

他的梦，越来越真实了，竟然像是真的晓茹就在他身边的感觉，可是……周围的一切都没有改变，空气还是清清冷冷的，他睡觉的双人枕，永远只有他这边的会凹陷下去。

不过即使这样，能梦到闫晓茹，对楚天铭来说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晓茹，今夜你又来看我了吗？】

“天铭……”闫晓茹伸过手去，想要抚平他眉间的皱纹，可是，她的手根本够不到他，即使触碰到他的位置，也只是摸到一团空气。

如果天铭知道她现在正看着他，他还会坦然面对她吗，她只能待一夜，明天呢？

后天呢？

她想拥抱他，想亲吻他，可是，她只能默默流着泪，看着他的脸，告诉他，他现在只是在梦里。

“晓茹，你在哪，我每次都会梦到你，可是你从来都只会对我小你今天也是来看我的吗？”这一次，听得更清晰了，而且还带着泪意。

他听到了断肠的声音，也听到了她最深情的呼唤。

那断肠的声音不知道是她的还是他的，亦或是他们两个人合在一起发出来的，那么痛，那么伤，又那么的不舍……

是因为思念她太深，所以才会听到她在哭吗？

每次梦到闫晓茹，她都会笑着面对他，在梦里，她是他的天使，只会给他带来笑容。

“天铭，我很生气，以后，我都想来你梦里了，你也不会再见到我了。”闫晓茹流着眼泪说道。

白皙无瑕的手还在楚天铭的脸上忘情游走着，虽然无法碰触，可是依旧舍不得放开。

他的面部轮廓随着岁月的推移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可无论他楚天铭多老，她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来，他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有过她千百次的抚摸和亲吻，此刻的留恋不舍，忘情轻抚着他身体的轮廓，对此刻的她来说，也是表达自己深爱的唯一方式了。

“为什么，你残忍的离开了我几十年，难道这最后几年的梦都要带走吗？闫晓茹，你是这世上最残忍的女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楚天铭即使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却依旧忍不住不去对她发火。

每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是他最孤独的时刻，可是他最珍惜的时刻，只有在这样寂静的深夜，他才能一心一意地想着她，而她也才有可能会出现在他的床边。即使双人床的另一边永远都是冷的，可是看到她在，他想她想到发痛的心，才能勉强有一点温存。

“残忍，楚天铭，我有你残忍吗？看看你自己都做了什么？你这么折磨自己，你心里就真的开心吗？”闫晓茹咬着牙说道。

“你说什么？晓茹，你生气了？”楚天铭以为自己幻听了。

她从不指责自己的，从他们相爱到结婚，两人别说拌嘴，连冷脸都没有，她怎么能这么说自己？

是他幻听了吗？可那指责为什么像是刀刃一样的尖锐，割得他心里生疼？

“楚天铭，儿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他的幸福难道还没有你的脸面来得重要吗？我怎么能不生气，你说，你这么做是不是纯粹让我死也不能安心？”用尽了全力，闫晓茹才把这番话说下来。

“晓茹，如果你还活着，你难道能看着自己的儿子就这么跟一个男人过一辈子吗？那个King有多优秀我也知道，可结婚不是交易，就是再优秀，他也是个男人，晓茹，如果你在天有灵，怎么能接受得了？”楚天铭泪流满面地说着，声音哽咽到让闫晓茹听得发痛。

对于楚闫和King相爱这件事，若是在闫晓茹还活着的那个年代里，她也许自己也是接受不了的，可是现在不一样。

儿子是她的，楚闫痛，她也痛，楚闫不幸福，她也不会开心，而这些事情，从前她根本都不知道。

自从自己的魂魄流落鬼族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在人间流连过，即使心里想着，也没有机会，更加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可是在玄尊亲自跟自己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她想也没想，立刻就表示了自己的支持，并且愿意配合演这一出戏。

她以为，只要表达一下自己的观念，便算是完成了玄尊交代的任务，她根本不会想到，楚天铭真正执着的，是她……

是的，她还活着的时候，两人在一起讨论问题，其实要说谁更加开明和朝前，绝对是楚天铭。

楚天铭的家族从小就接受着西方和z国两相结合的教育方式，对他来说，其实这些事情，若单纯按照楚天铭自己的意思，他不会这么执拗的反对。

闫晓茹不一样，她家族的所有人都是在传统的z国文化的熏陶下成长的，不要说是同性恋，就是两个人年纪相差得大一点，那也是接受不了的。

从小，闫晓茹就被各种框框条条束缚着，而从她第一眼看到那个穿着空军制服，一本正经的表情跑来跟她表白的楚天铭，她的心，立刻就沦陷了……从此，一爱便是一生。

他所谓的执拗，都只是爱着她的方式啊！

即使两人生相隔了几十年，她的性格，她的为人处世，她的一切的一切都还在影响着他，也决定着他自己的为人态度，处世方式。

刚刚她还没有现身的时候，楚天铭的话就已经告诉了她，其实，真正接受不了的那个人，更有可能是她。

当然，是还活着的那个她。

闫晓茹怎么能不动容，怎么能不落泪？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快乐更重要的，可若是不能真的快乐，强颜欢笑又何尝不是为了别人的快乐而欺骗自己的行为，说到底，无论是眼泪，还是痛苦，还是自虐，都无不是以快乐为宗旨。

在鬼族看尽了那些死别过后的人族百态，闫晓茹虽然年纪轻轻就不在人世，可要论心理年龄，她绝对比楚天铭还要老了。

面子，对活着的人来说就是纯粹的精神枷锁，完全可以自己卸下来的，偏偏有些人就喜欢戴一辈子，就是死也不肯脱下来。

殊不知，在真的失去了自己最珍惜的人和事物之后，后悔的，常常都是当初自己的一个错误选择、一个错误的观念、一个不肯妥协的态度……

“天铭，你给他们幸福吧，那个时代早已经过去了，孩子虽然不听话，可他们总归是爱你的，否则怎么会一直不肯结婚，他们是在等着你点头的一天，你只要退后一步，就会看到他们生活是有多幸福，难道你不想一家子和乐融融的过吗？虽然楚闫不能有孩子，可是还有楚阳，她生的，难道不是楚家的血统吗？”

闫晓茹屏息静气地说着，手轻抚着那张没有触感，却留恋不已的脸颊。

轻抚着，一遍又一遍，好像她的手是一把熨斗，只要轻抚，他的眉心，就不会再有皱纹，而他的烦心事，也会随着她的将要离去而永远离去。

“晓茹……晓茹……你是在怪我吗？我知道，你是在怨我，怨我没有管教好儿子，不只是楚闫，老三也不听话……”

“不，天铭，我只是心疼你，如果可以，让孩子们去吧，真的，他们无论做错了什么，都是楚家的孩子，都是你楚天铭的骄傲，他们是那么优秀，怎么会辱没了你楚天铭三个字？”

楚天铭终于感觉到有点不对劲了，平时他梦到闫晓茹，她从来都不会这么劝他，也不会告诉他要怎么去做，他们即使是结婚前的相处模式中，也是互相迁就，而且都是他迁就她比较多……

今天是怎么了？是因为自己太想她，所以才会有如此真实的感觉，就像她在自己身边一样。

而且，她还跟自己争辩……这绝对不是闫晓茹会做的事情。

“晓茹，你是来看我了吗？是……我的大限到了，所以你来接我，舍不得我一个人走黄泉路……”

楚天铭想到这个可能性，心里反而没有那么波涛汹涌了，反正自己也要去见她，那儿子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他就是想管，也管不了。

“楚天铭，你再这么说，我以后都不会来你梦里了，你这么说，只是给自己增加更多的心里负担罢了，我认识的天铭不是这样的，他是积极而向上的男人，他是永不服输，绝不妥协的男人，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我简直鄙视你，你再也不是我心里崇拜的那个天铭哥哥，我走了！”闫晓茹说着话，声音越来越远，像是真的要离开楚天铭的样子。

听着声音越来越小，楚天铭心里害怕了，怕真的自己以后再也“见”不到闫晓茹，立刻声音里就有了妥协的意思：“晓茹，你再叫我一声天铭哥哥，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她叫他天铭哥哥，她这辈子只这么叫过他一次。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她穿着大红色的旗袍，他穿着一身空军制服，因为家里有人做寿，楚家作为被邀请的对象也去赴宴了。

原本楚天铭是赶不上的，因为家里提到了他的个人老大难问题，楚天铭也是为了安父母的心，这才风风火火地开着大汽车一个人赶去了闫家。

因为参军，楚天铭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没找女朋友，那个年代，三十岁没有结婚绝对是剩男级别的。

部队里都是男丁，很少有女兵会到三十岁还不退役的，空军里面，女兵就更是少之又少。

身边没有异性接触，楚天铭也自然就不会想到那一块去，可是就在他第一眼看到闫晓茹的时候，突然就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他身后推着他，向她靠近……

楚天铭当时几乎是着了魔，在宴席散了之后就大着胆子主动去找了她。

两家其实也都有那个意思，闫晓茹看到楚天铭穿着一身白色空军制服，个子足足高了她一个头，又长得挺拔俊俏，立刻就对他迷恋上了。

天铭哥哥就是在那个时候，在他的车里喊出来的。

那个年代，年轻人单独见面都会给人说事，楚天铭载着闫晓茹一路开，两人在外面的第一次约会就在那样的情况结束了。

楚天铭回家之后，立刻就表示自己喜欢闫晓茹，说是愿意娶她过门，而闫晓茹却没有那么顺利。

宴会之后，闫老看到原本是想给女儿介绍的男人不见了，而自己的女儿也同样失踪，当时立刻就黑了脸……

后来还是楚天铭的父亲摸着闫老的性子，亲自到了闫家提亲，这事才算是定了下来。

两人从相识到相恋到相爱不过两个月的时间。

虽然楚天铭和闫晓茹彼此中意，可两人毕竟了解太少，楚天铭想回不对，闫晓茹舍不得，可是……也没反对。

后来是因为楚天铭的父亲出面，让楚天铭退伍，并且接了家里的生意，楚天铭这才从此做了一名商人。

就是那一声天铭哥哥，那温软如玉的声音，直到今天，楚天铭还深深铭刻在心里。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听到一回，楚天铭便是死了也甘愿。

楚天铭虽然已经七十岁了，可是身姿依旧挺拔，没有听到闫晓茹的回话，他便急了，立刻掀了被子下床来。

“晓茹，晓茹你等等我！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眼看楚天铭就要走到门口，看他要开门出去，闫晓茹立刻又喊了一声；“天铭哥哥！”

还是同样的声音，和刚才的那声一样，也一如当年……

楚天铭的心立刻就化成了一滩水，软得不成样子。

“天铭……”闫晓茹想叫楚天铭起来，见他一直坐在地上，自己便忍不住地想去扶他。

可是，手碰到他的时候，又直接穿了过去。

楚天铭坐在地上，闫晓茹也坐在地上，和他面对面“看”着。

“晓茹，明天，你还回来我的梦里吗？”楚天铭笑着笑着，眼角的泪又淌了出来。

“天铭，虽然我们没在一起，可是我心里永远都会记着你的！”

【我爱你，永远如初！】

这句话，闫晓茹没有说出来，可是她知道，他会听到。

楚天铭毕竟年纪大了，坐着时间长了，加上心里想着闫晓茹，情绪又过于激动，终于有了困意，就着地毯，直接躺倒地上睡着了。

闫晓茹拿了一床毯子，盖在他身上，许久，在他已经有了褶皱的唇角印上一个象征性的吻，这才重新戴上髕髃手链，回了九天六界。

早上，楚天铭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而且，身上还有一床毯子。

是闫晓茹显灵了，真的是她来了，她来看他，而且还给他盖了毯子。

“晓茹！”楚天铭把毯子扔到一边，穿着睡衣便从房间里出来。

“晓茹……”楚天铭似乎忘了自己已经七十岁了，他一路叫，从楼梯上下来， 比任何时候都要走得急。

楼梯走到一半的时候，楚天铭突然有种感觉，所有的一切都是做梦，都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没有闫晓茹，没有回到三十年前，现在的年代是二十一世纪，而闫晓茹早在八十年代就已经离开他了。

突然就有种悲从中来的感觉，楚老爷子瞬间就苍老了许多，他腿一软，脚下一空，人就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老爷！来人啊！”

楚老爷子晚上睡觉的时候不喜欢自己的主楼里有人，除了跟随自己多年的福伯偶尔过来看一看，任何人都只有在老爷子起床之后才能过来工作。

这是老爷子多年养成的习惯，他说只有这样，他才能更容易“见”到闫晓茹，时间长了，习惯变成了享受，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便是他和闫晓茹相会的时候。

无论她是否能看到，是否能听到，他总是守在这里，守在他们相知相爱的地方，等待着那天能见到她的日子……

福伯见楚天铭居然从楼梯上摔下来，吓得魂飞魄散，立刻便喊来了主楼外面的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