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醒时别离醉后欢

北笙，此时应该叫做赵北笙，如今已经是赵国北笙公主。

赵帝在天銮殿大宴群臣，敕封北笙为公主，而整个北赵朝堂，也进入了新一轮的洗牌。

“殿下，殿下，奴婢侍奉殿下更衣。”笙澜苑的宫女总共有十二人，除却女官紫馨外，这个叫做筱鱼的宫女一直负责北笙的起居，但平日里常常是跟在北笙公主身后一阵乱忙。

公主不喜俗礼，尤其是宫廷中的这些东西，很烦。

但紫馨自然不会这么想，作为北赵皇室嫡系唯一的子嗣，北笙公主代表的是赵国的颜面，如若公主的礼仪不到位，那便是她们女官的过错。

“殿下，该去给王上请安了。”筱鱼给公主梳好头，怯生生站到后面，紫馨走过来朝北笙微微一礼，柔声说道。

北笙瞥头忘了一眼紫馨，有些无奈苦笑，“能不去吗？每日请安，我昨天才见了他啊……”

“殿下，这是规矩。”

北笙无奈站起，又朝紫馨问了句，“父皇现在应该在早朝吧，我们要不晚些？”

“已经散朝了，王上应该还在天銮殿批阅奏章，殿下正好过去，待会儿还要去跟皇后娘娘请安，总之，一样也不能少的。”赵懿多年无子，后宫之中也就一后三妃，皇后王氏早先还有争宠之心，近年来这方面的心思越发淡了，常常都持斋戒，在佛龛前为王上祈福诵经。

北笙自然拗不过这位在宫中以严苛出名的女官，起来伸了个懒腰，便急匆匆往天銮殿而去。

说实在的，北笙并不喜欢赵懿。

阿姆在她两岁的时候便过世了，她就一直跟着阿爹在漠北流浪，那时突厥各部已经结束了连年的征伐，阿史那部的当家北宫擎玉成了突厥单于，阿爹似乎一直怕这位单于，因而他们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一般不超过一年。到北笙十一岁的时候，她跟阿爹到了赵国，结束了近十年的流浪生活。

这些年日子过得很苦，但有阿爹在，北笙总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儿，饿了，阿爹会给她带最好吃的烤黄羊，渴了，阿爹会给她找最甘甜的泉水，恶人来了，阿爹把他们赶走，风沙来了，阿爹把她抱在怀里。

她是阿爹的女儿。

但现在告诉她，她是另外一个男人的女儿，一个抛弃了她跟阿姆，在南边儿当皇帝的男人。

她不愿相信这一切，可也是他，在菜市口的断头台上救了自己。原本的必死之局，这个男人解开了，不光替自己报了仇，杀了始作俑者的蜀王赵恪，还把笙月商行给要了回来，自己也莫名其妙当上了赵国的公主。公主，应该是跟蓝琪儿一样了，可北笙怎么都感觉束手束脚，很不舒服。

天銮殿中，北笙学着紫馨教的动作，朝赵懿做了个万福，然后轻声细语说道，“儿臣给父皇请安。”

赵懿抬起头，朝北笙笑了笑，“北笙过来了。”赵懿还有些不大知道怎么跟这个女儿接触，除了平日里宫里最好的东西都送过去，两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可聊的话题。当年他流浪至铁勒部，是铁勒部的公主海蓝珠救了他，还把身子许给了他，后来他在房玄策等人的帮助下重返赵国，登上了赵国帝位，那时赵国内忧外患，赵懿只能将海蓝珠的事抛诸脑后，再派人去寻海蓝珠时，铁勒部已经被阿史那部灭了族，而海蓝珠同样消失不见。

有人说铁勒部的都已经死了，也有人说他们在漠北流浪，赵懿这些年一直在派人寻找海蓝珠的下落，哪怕找不到人，总该带回一两句话，一星半点儿的消息才是，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就消失了呢？

原来是真的死了。

那个叫耶律卓的男人告诉他，海蓝珠葬在了祁连山下。

祁连山，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希望能见到……

北笙的血脉宗人府已经鉴定过了，那就是自己的女儿。这些年自己因他人构陷，落得个无儿无女的下场。没曾想，临老了还能得一个女儿，真是天大的喜事。唯一还挂心的，怕就是这个女儿的婚事了，毕竟已经十七岁，不小了，自己也就两三年的寿命，若是不能给北笙找户好人家，怕是入了地府，也无颜去见海蓝珠。

“昨夜睡得可好？”

“还行，就是宫中憋闷，儿臣还是想出去住。”北笙倒是直爽的性子，想到什么就说了出来。

赵懿看着这个女儿，又是和蔼地笑了笑，“就住宫里头吧，你要是出去，也不拦你。虎卫的人也会在暗中保护你……”

“父皇，儿臣不需要他们保护，我已经是大人了。”

“好好，寡人的北笙不需要人保护。”赵懿思忖了片刻，还是决定把招驸马的事儿提一下，“北笙啊，你看你都是大人了，也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这几年在邯都，可有中意的人啊？”

赵懿的意思，不管北笙喜欢的人是谁，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辈，他都允了。他可不希望，自家女儿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或者成为谁在朝堂中攫取权利的工具。

谁要真动了这心思，他可不会手软。

北笙一听这，也是有些懵，“父皇……”

“有喜欢的人就说，要是没有，父皇给你安排几个青年才俊见见面，你看可好？”

“才不要呢，我……我有喜欢的人了。”

“哦，给父皇说说，到底是哪家公子，能入咱们北笙的眼？”

“他叫姜天澜，你应该认识吧？”

姜天澜这三个字一出口，赵懿就感觉头都大了，谁人不好，竟然是这个东齐质子，“你说的是东齐质……太子姜宸？”

“是啊，我跟他认识好些年了，我喜欢他。”

“北笙，这人是齐国的质子，且不论他回不回齐国，就算要一直留在我赵国，也不能娶你啊。”

“为……”

北笙还没说话，又被赵懿打断，“齐赵两国什么关系，你不会不知道吧？我们在牟野杀了齐国那么多人，你认为我们两家的关系还能缓和下来？若是你嫁给了姜宸，有一天他返回齐国，你该如何自处？还有，要是有一天父皇不得不同姜宸两军对垒，你又该如何选择？北笙……”

“停，打住！”北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父皇，你只问我喜欢谁，又没问其他，反正我告诉你了，我喜欢姜天澜，至于其他，我也不愿想。”

“北笙……”

“父皇，儿臣乏了，先告退了。”北笙一说完，也不看赵懿脸色，起身便离了天銮殿偏殿。

赵懿看着自家女儿离开的背影，目光随即阴鸷，“高恒，羑里那地方如何？”

“废弃有些时候了。”

“收拾一下，让姜天澜住进去。非我手谕，旁人不得探视。”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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笙月商行的总楼设在邯都城北，北笙换了身轻便的装束，青色锦杉配上皂底云靴，一把折扇在手，大摇大摆就出了宫门。

北笙本就是纳气境的武者，虽说邯都城中这样的武者一抓一大把，但有虎卫暗中跟着，倒也不怕有歹人起了害人心思。

“阿爹，我回来了。”北笙进了屋子，还没瞅见人，便嚷嚷了起来。

哪知道笙月商行的大掌柜侯成凑了过来，“少东家……哦，呸呸，是公主殿下，小人这嘴啊，不大容易改口。”

“行了，老侯，没在这儿磨磨蹭蹭的……我阿爹呢？叫了半天，怎么没见人？”北笙不耐烦地朝这位死里逃生的侯掌柜摆了摆手，“还有你啊，少东家叫的好好的，改什么口啊？难不成我还不是这笙月商行的东家了？”

“是是是，小人嘴笨，小人嘴笨。殿……少东家，东家他昨个儿已经走了，叫小人给少东家带了封信。”

北笙心里一个突突，似乎有不好的预感，“信呢？”

侯成忙从柜台取出那封信，躬身递来。

“北笙，我回漠北处理一些事，等事办完了，我打算留在漠北，有机会的话我会来邯都看你，你好好待在皇宫里头，不要惹事，失了公主身份……”

北笙跟耶律卓在一起十几年了，这是耶律卓第一次不辞而别，他没有提前告诉北笙回漠北这事儿，也从来没讲过到底有什么事要去办，突然间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而且，他是打算要留在漠北不回来了。那你千辛万苦把我带到邯都来做什么？我们明明都已经在这里住了六年了，你有什么非要走的理由吗？难道就因为我当了这什么劳什子公主？那我不当了还不成吗？公主有什么好当的？成天除了走路作揖逛园子，还能干啥？阿爹，我明明已经想好了，过些日子，就给你在邯都找一个大家闺秀，没事儿的时候出来陪你喝喝酒，喝花酒也成，往后你抱儿子抱孙子，我给他们打一个大大的长命锁，还给他们讨一个郡王的封诰，可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北笙一时间好像丢了魂，拿着那封书信，出了笙月商行。她知道，阿爹是不会回来了。如今自己已经有了依靠，他心中最大的牵挂也已经了了，漠北才是他的归宿，为了阿姆，为了自己，他已经耽搁了将近二十年的光阴，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呢？曾经的铁勒部第一勇士，如今怕是要去草原，复仇了吧？

他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复仇的念头，每次提到北宫擎玉，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光都不一样。北笙知道，自己若是跟过去，肯定会让阿爹分心。北笙只觉得心里好乱，就像是一团乱麻，她想喝酒，对，就是喝酒，喝醉了什么事都没了……

天澜公子府上，北笙已经喝了半坛子杏花酿，这种酒度数倒是不高，但这半坛子下肚也约莫有一斤多的量，北笙这情绪又低落得很，此刻已经微醺。

“姜天澜，我也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吧？呵呵，你瞧瞧我现在……他走的时候就不能跟我好好说一声吗？回漠北办事，谁知道是不是去找死？我该怎么办？到漠北给他收尸去啊？”

“我就不清楚你们男人脑子里都想得些什么，这么打打杀杀报仇有意思吗？就不能好好过日子？我都当上公主了，怎么也给他弄个大将军啊，好好留在邯都吃酒喝肉不行？要去漠北？要杀北宫擎玉？他那功夫，连劫狱都不成，还能杀北宫擎玉？”

“姜天澜，我不管，他走了，没人管我了……你要娶我，对，你就是要娶我，我反正就赖上你了，这辈子我就赖上你了！”

“说，你要娶我！”

“姜天澜，你说不说？不说我就把这一坛都喝了，你说，你快说嘛……”

“好好好！我娶，我娶你！这样行了吧？”

……

那个黄昏，姜宸背着醉醺醺的北笙到了宣武门，把她交给了笙澜苑中赶来的宫女，再之后，他被赵懿囚禁在了离邯都十里远的羑里，再没踏进过邯都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