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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人面不知何处去

作者:青桐鱼木 | 发布时间 | 2017-11-28 | 字数:5638

位于邯都城南的诏狱一直以来都是整个赵国最让人胆寒的地方,上至丞相大将军,下至普通百姓,但凡进了诏狱,几乎就是求死不得、生不如死了。

这些年能从诏狱中安然走出的,怕就只有那位传说中的北笙公主,先皇册封她为北笙公主后,诏狱中死了一大片人,若非北笙公主并未在狱中受辱,死的人还会更多。

可即便如此,诏狱还是存在。一批批案犯进来,要么问斩,用么不见天日,要么无声无息就这么消失。这里,依旧是赵国的阎罗殿,里头的牛头马面,依旧吃人不吐骨头。

诏狱中的牢房分天地人三个等级,一般来说,天字牢这个级别的,几年也进不来一个,来的人不但要罪无可赦,更要有身份有地位,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在诏狱这地方,顶天了也就地字牢。

如今诏狱天字一号牢中,正坐着两个男人。牢里收拾的还算干净,桌案上摆着一个冒烟的涮锅,左右两边放着好几盘牛羊肉,桌案旁有一个红泥小火炉,上面温着两壶醽醁,齐国的名酒。

今夜是年关,邯都城中已经大雪飘零,将这一城风光染成了素白之色。万家灯火,多少也如这牢中一般,一个涮锅,佳肴美酒,一大家子围坐在一起,享受这样静谧安详的幸福时刻。

姜宸把披在身上的灰色大氅松了松,露出里头带着囚字的衣裳,然后夹了片儿涮锅里的羊肉,嚼吧嚼吧,抬手端起酒杯,朝对坐那人示意一下,随即一饮而尽。

“畅快!”姜宸放下酒杯,又把筷箸伸进了锅里,“没想到还能吃到这样的一顿,也没想到,最后是你过来为我送行。”

对坐的人没有说话,也是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起身为姜宸满上。姜宸本不喜这些,毕竟来到北赵十余年,他一向都是自己去做这些事,没有天生高贵的人,即便有,也不该骄横。

可面对这人,他还是心安理得地看着他给自己倒酒。

“应该不是最后一顿,我想着年关,就过来了。”

姜宸一笑,“也是,该怎么处置我,他恐怕现在都想不明白。听说他去齐国了,是提亲?”

“已经回了,舞炎公主没有答应,齐帝那边自然也没法子。”

“阿漓这丫头,这样的大英雄不嫁,不过也是,如今的齐国,就靠她跟窦建婴、薛甫几个人了,嫁过来反而不好。”姜宸又吃了口肉,利索嚼完,接着说道,“父皇也许从未想过会有这天,倒是阿昌和大皇兄有些出乎我的预料,我本以为阿启那边儿的会成事,毕竟荀家跟司徒家都向着那边儿……结果是阿启得了那位子,不过也好,阿启至少还有怀仁之心,齐国在他手里,应该坏不了。”

“你就没想过那位子?”

“倒是想过,但……都来邯都十几年了,还想这些做什么?想多了人早就疯了。”姜宸又摇了摇头,“只是宫变这事,齐国怕是要伤筋动骨一番,幸好赵国也是如此,不然怕又是多事之秋了。”

“北赵这边好一些,有廉珂坐镇,乱不起来。谢东跟安道义死了过后,文臣这边的清理也差不多了,廉珂虽说已经退居幕后,但旁人要是敢质疑李牧芝,他的刀还是利的。”

“这倒是,既然回来了,他的左骧将军府,如今怕是热闹得很。”姜宸自哂一笑,“也许马上就要杀我了,毕竟现在我也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

“也许……他不是那样的人。”

“哈哈,你信吗?龙城。”

坐在姜宸对面的,正是东齐降将单龙城。长阴山一战,李牧芝之所以能杀人十万,正是因为单龙城在阿拉善以三千骑军挡住了北宫伯的三万铁骑。如今的赵国,怕也只有那位已经致仕在家的前大将军廉珂还能有这样的战力,就是白耳骑军统领左庆义,都没有这等实力。

当然,单龙城做的这些,并没有得到大的宣扬,四国只知道李牧芝长阴山杀敌十万,却不知单龙城才是其中最关键的人物。至于这些名声,单龙城也不稀罕,杀人而已,有什么稀罕的?

但诏狱狱司黄莼可不是简单的人物,朝中很多事他都知道,尤其是涉及到朝中大人物的事,他都能第一时间打探到。因而单龙城提酒来诏狱并未得到阻拦,黄莼甚至还准备叫人在一旁侍奉,只不过被单龙城支开了。

看到姜宸如今开怀大笑模样,单龙城的神色却阴翳异常。

“龙城,你应当知道,没有人希望有一个能威胁到自己帝位的人,纵然是阿昌,也不希望有这样的人存在。李牧芝去齐国,当真是为了提亲?他是同阿昌谈条件去了。”又一杯醽醁酒下肚,姜宸只觉浑身通透,以往在邯都他是不敢喝醽醁的,不是这酒有多贵,只是毕竟是齐国的酒,喝多了难免悲春伤秋、徒惹伤感,只是今日,喝多了又何妨?伤感又何妨?早就该酩酊大醉一场了,“没有放我回齐国,也没有放我回羑里,连诏狱都不打算来,他李牧芝是要……杀我啊!”

见单龙城还是没有说话,姜宸抿了抿嘴,“龙城,还恨我父皇吗?”

单龙城摇了摇头,“这么多年了,早不恨了……族中虽说遭难,多少也都活下来了,听人说龙豹、龙燕都随了舞炎公主,在军中效力,也算是光耀门楣了。”

来邯都这么多年,当初的那些事,多多少少姜宸就已经知道,这也是为何他会让单龙城给他倒酒。

而今日之前,两人因为各自心结,其实并没有这么坐下来喝过酒,最多是见着了,若佯装不知匆匆错过,本来也是,两个齐国人,如今贵为太子的沦为了阶下囚,当初还是将军的做了别国的将军,这样的变化,怎不让人唏嘘感慨?

“若有机会,还愿意回去吗?”

单龙城苦笑一番,摇摇头,“殿下,很多事已经回不去了,不是吗?”

“哈……的确回不去了。来,喝酒!有什么事比喝酒重要?”姜宸举一大白,一饮而尽。

“不喝了,还有件大事要办。”单龙城一杯饮尽,看了看姜宸,缓缓说道。

“怎么?他要你过来……”

单龙城抬起头看向姜宸,“虽说已经这么多年了,但我毕竟还是齐人,不是吗?”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匣子,“北笙公主送来的,鬼画人皮,两张。”

姜宸一听这话,突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你为何要这么做?你难道不知道……”

“都说了,我是齐人。”单龙城打开匣子,小心从里面取出两张人皮,鬼画人皮,“千手”最顶尖的人脸皮,敷在脸上,但从外面看,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但这种鬼画皮贴在脸上,能维持的时间其实很短,最多一日,上面便会有一些破绽出现,不过在这一日之内,贴上这张脸,几乎就等于是换了一个人。

当然,还有一些人皮,造价可能低些,但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破绽,很容易被有心人察觉,尤其是在诏狱这种地方,这也是为何赵北笙会花两万两银子做这两张鬼画皮的原因。

“先去我府上,凌嫣会安排一切。”

“谢谢。”姜宸站了起来,朝单龙城深深一揖。他自然知道今夜这两张人皮对他的重要性,李牧芝要杀他了。

北笙应该早就看透了这点,当李牧芝从临都折返,把姜宸关进了诏狱,北笙就明白,他要杀人了。

杀了姜宸,以换取一些政治上的利益,或者其他?李牧芝不是蠢人,他能走到今天的位置,足以证明他的可怕。朋友固然是朋友,但也仅仅是朋友罢了,如果一个人的价值已经超出了所谓朋友能给你的友情价值,那便卖了它又何妨?

河山万古,一人乾坤,这个世界永远是留给孤独者的自赏,太多的占有,只会让很多东西失了色彩。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总之,李牧芝已经动了杀心,便不会留给他太多的时间,他总是傲慢的,总是执着的,权掌苍生万千,他就不再是曾经把酒言欢的那个李牧芝。

长阴山下那十万人,有多少是老弱妇孺,又有多少忠信良善……谁在乎呢?一将功成,尸骨累累,他李牧芝要这十万人的头颅为他砌垒封侯之阶,哪里会在乎这些如草芥般的人命。相识十三年,李牧芝已经变得他认不清看不透了。

至于说单龙城,李牧芝是不会杀他的。他既有囊括四海的雄心,就不会杀单龙城自断其臂,如今四国,如单龙城这般的猛将,还能有多少呢?可惜他早已不再是齐国的将军了……

邯都的风雪很大,吹奏在人脸颊之上,让姜宸不禁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他同单龙城的形态相差不大,只要不是相熟的人,很难能辩得清楚,此刻他就站在街衢上,张开臂膀,迎着风雪呼啸在他的脸颊,好像每一片雪花都浸透到了他的皮肤、他的血液。从两年前他到羑里,这样的自由,便成了奢望。

风雪愈大,姜宸却没有立刻前往城门,而是如常返回自己的“府邸”。诏狱旁尽是眼线,内卫监的虺蛇可不是一般人能对付的,若是招摇出城门,定然会被人盯上,单龙城说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他自然就相信这个男人安排的一切。

姜宸推开门进屋的时候,凌嫣郡主突然回过头,“夫君!”随即脸色微红,有些赧颜,“是殿下吧?”

姜宸点点头,“见过凌嫣郡主。”

“殿下不妨先坐下喝杯热酒,”凌嫣款款一揖,将温酒倒入杯中,给姜宸递了过来,“现在出城,难免招人嫌疑,殿下不妨先坐下歇会儿……”凌嫣展现出来的端庄大度是姜宸始料未及的,从前只听说昭武将军府上,郡马同郡主一直不合,但现在看来,这些传闻未必属实。

“谢过郡主。”

“殿下客气了,其实很早就听闻殿下大名,只是凌嫣深居闺阁,始终没有机会一见。”

两人之间似乎也没什么话可说,姜宸只是喝着热酒,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凌嫣将青丝捋到耳后,又给姜宸斟上一杯,“龙城说今夜殿下会过来,我原本以为只是玩笑话,没曾想是真的。不过,妾身真的很开心,以往……龙城很少与我说这些事的。”

“很多时候他都不在家,这种大事,我们这些妇人,也不便过问,龙城能与我说这,我……殿下莫怪啊,今日话还是多了些。”

“没有。”姜宸朝凌嫣一笑,似乎能明白她说的意思。

……

凌嫣还是停了口,虽然她很想找一个倾诉的对象,但姜宸并不合适,尤其是在今夜。也许龙骧将军府上的那位白侯会怪罪,但那又如何?龙城愿意让她去做的事,纵是死了,又能有什么?

这些年单龙城经常不在家,很多时候都流连在一个叫做谪玉舫的地方,听人说他同里头的一位姑娘好上了,还是谪玉舫的头牌柱子,当真可笑啊,自己是当朝郡主,他竟要到外面去沾花惹草……凌嫣有时会在被窝里一个人哭泣,等着那个人大醉而归的时候,又偷偷抹了眼泪,她不愿让那人看到自己的眼泪,哪怕一点点的脆弱,她都不愿。

其实先皇当初将她许配给他的时候,朝中上下都有非议,包括安国公府上的人,但凌嫣还是一眼就认准了他,那个东齐来的降将,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听闻这人在两军阵前斩杀赵军过万,乐浪城成为廉珂大将军折损士卒最多的地方,也正是如此,廉珂对他青睐有加。从陷害、策反,到如今的笼络,都是廉大将军一手策划,为了就是让这位绝世之将归附赵国。对一门姻亲就能促成的好事,赵懿自然不会反对,赵国的郡主,不说过百,数十人还是有的。而如单龙城这样的猛将,四国年轻一辈,怕是连一手之数都没有。

赵凌嫣,便是笼络单龙城最关键的筹码,赵国帝世最美丽的女子,拥有令旁人羡煞的容貌与才华,可就是这样的女子,在单龙城眼中,还是比不过他所挚爱的那个女人,卓芸。

单龙城在家的时间很少,平日里要么在军中,要么便去谪玉舫躺一个晚上,当然,同那位雨晴姑娘,凌嫣也是见过的,的确生得可人,但在龙城眼中,那也不过是个歇息的地方。

昨日单龙城突然对凌嫣说,“帮我一个忙,明日送个人出城。”

“嗯!”

“不问问他是谁?”隔了许久,“姜宸,齐国太子。”

“哦!”

……

“凌嫣,这些年……苦了你了,要是这次李牧芝要杀我,你另择一夫婿,嫁了吧。”

“不,我不,夫君……”

“哈,说笑的,我死不了的。凌嫣,等我出来,我们……好好过日子。”

“把那位雨晴姑娘娶回来吧,总不该再耽搁人家。”

……

姜宸的目光稍显空洞,许是喝了些酒,牢狱之中又困乏多时,没聊多久竟不自主地斜敧在靠椅上睡了过去,凌嫣让人加了屋中的炭火,约莫到了酉时,才将姜宸唤醒。

“殿下,该动身了。”

姜宸从熟睡中醒来,歉意一笑,“抱歉,实在有些乏了。”

“嗯。”凌嫣只是点点头,取来一件粗布袄子,递给姜宸,“昭武将军府的马车出门虽也容易,但这时候出去,还是要有一番盘问,等会儿殿下就扮成车夫,我让龚护卫也一旁跟着,应该不会出事。”

“麻烦了。”

姜宸将衣衫换上,凌嫣只带了龚庆一人,坐在马车左板,姜宸执缰,坐在右板。来赵多年,赶车这样的活计,他也是会的,等到了城门,不过简单盘问,加上凌嫣郡主挑开帘子说了几句,便无人阻拦。

昭武将军府在城外有一处庄园,原是安国公府上的资产,后来作为凌嫣郡主的嫁妆待到了昭武将军府上,年关之日到城外的庄园,虽说也有不妥,但城门校尉多少有些小道消息,知道昭武将军与凌嫣郡主不怎么合得来,自然也没有多加阻拦。

马车驶出约莫五六里,在一处榛木林子停下,姜宸已经看到,站在风雪中等他的那个女人,北笙。

“姜天澜!”自从北笙当上公主,姜宸便被赵懿囚禁在了羑里,一个形意初境、六个纳气巅峰的武者,加上内卫监十余条虺蛇,纵然有人要来探望姜宸,也是极为困难。

两年了,这是北笙第一次见到姜宸,赵懿薨天后,她在赵国已经没有牵挂了,能带着姜宸离开,是她唯一的心愿。雪地中,姜宸同北笙拥抱在一起,仿佛这天地,都停止了呼吸。

“姜天澜,好想就这样,一生一世都不分开。”

“会的,北笙,一生一世。”

北笙将脸颊上微润的雾泪抹去,从马背上给姜宸取来一件貂裘大氅,又忙去谢过凌嫣郡主同那位龚护卫,简单攀谈,也算是告别与祝福,接着他们上了马,扬鞭一挥,朝北方而去。

草原、西域,何处为家?北笙不知道,姜宸也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他们这一生,怕是不会再回赵国,不会再踏足这纷扰的中原。

******

诏狱,不知何时,听到了脚步声。

单龙城躺在冰凉的石板床上,突然睁开了眼睛。

果然,他还是要过来的。

“还没睡?”

李牧芝的声音在牢狱中响起,单龙城假装没有听见,躺在石板床上并未起来。

“天澜……”

虽然知道他在装睡,但李牧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见到你弟弟了,他成了齐国的王,还有阿漓,她现在正带着炽炎军为齐国征战,他们都很好……”

“我……你可能会死,大将军……我听到的消息是这样。”

“我阻止不了,我……”

“天澜,原谅我好吗?”

“我答应你,给齐国百姓一片安居乐业的沃土,我答应你,照顾好阿漓,我……”

李牧芝似乎察觉到了异样,“不对,你不是姜天澜,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单龙城缓缓坐起,揭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是我,果然没有瞒过你。”

“原来是你,也只有你了。我跟他相识十数年,他不会像你这样装睡的,你这种姿势,腰腹蓄力,随时准备起身,是军中的睡姿。”

“都说你李牧芝洞察入微,还真是这样。现在准备做什么,杀我?”

李牧芝摇头,苦笑一声,“其实我很希望他能逃脱,但……不可能的,你该知道,他走不出赵国。”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李牧芝随即转身,“在这里住一晚吧,明天会有人过来换你。”

这一夜,邯都城中,飞鱼起、虺蛇出,鹰隼蹿飞……一场逐杀就此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