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阿拉提盛会
出巩乃斯沟,越过巩乃斯河后,已是正午时分。前方草地上,突然出现一座横卧的石碑,上面笔走龙蛇写着几个大字。艾宝看风景越来越熟悉,松了口气,停下车来,拿出些瓜果干粮来:“到我舅舅那儿还有段路,我们先吃点东西再走。”
众人围坐在草地上吃干粮。娜娜和孙毅对垃圾嫉恶如仇,一见就抓狂,统统捡进垃圾袋集中营。艾宝见他们连哈密瓜皮也不放过,忙说道:“这些留下吧,它们可是牛羊的肯德基麦当劳呢。”孙毅和娜娜想想也是,便把瓜皮一字儿摆在草原上,作为奖项奉送给草原四蹄过客。
“阿拉才是草原,这是什么意思?”葛坚强啃着哈密瓜,研究石碑上的字,好半天都领悟不出其中的奥妙。众人回头一看,都笑了。艾宝说道:“这个啊,权威的读法是:阿拉提草原。”葛坚强恍然大悟,又摇摇头:“这‘才’和‘是’太不团结了,怎么看都不像一家子……”艾宝笑道:“据说,这碑是县里一个官题的,他狂恋草书,一写快,总有汉字要遭殃。不过这也揭示了个事实,阿拉提才是真正的草原!”
吃过点心后,众人继续上车,向西南直行,往阿拉提草原腹地进发。沿途河谷、山峰、深峡、森林交相辉映,牛、羊、马、白毡房扑面而来,美轮美奂。
阿拉提草原是世界四大河谷草原之一,位于阿拉提山北坡,与巴音布鲁克相比,这里地势起伏略大,遍地长着茂盛绚丽的小米草、婆婆纳、金莲花、葱、异燕麦、假水苏和龙胆,草高达五六十厘米。在翠绿色的丘陵坡地上,分布着一片片深绿色的密林,形成上下两层,深浅各异的绿意。
越往前走,地势越平,视野越阔。天空蓝得发亮,无数条状的白云从天边慢慢生出,像一蓬茂密的牧草,直伸到穹窿中部,在半个天空里摇曳着。一马平川的草原,在这半蓝半白的天幕下绿得炫目。因此,维语中阿拉提有“日色照临”之谓,这里每样东西,都被阳光折射出最鲜艳的色泽。
美景深深刺激着葛坚强,让他突然诗兴大发,翻开书本叫道:“哇,太美了!就像这书上写的一样:草原是这样无边无际的平展,就像风平浪静的海洋……特别是那些被碧绿的草原衬托得十分清楚的黄牛、花牛、白羊、红羊,在太阳下就像绣在绿色缎面上的彩色图案一样美……”
他口齿不清,咬音不准,念得稀里哗啦的,听得甄有财痛苦无比:“厉害!这么优美的句子经你的口,就变成杂文了。”见葛坚强茫然不知所以,又补充道:“就是杂七杂八的文章。”葛坚强嘿嘿一笑:“念得不好是吧?那我再念念别的?”甄有财忙道:“别,请赐我们浮生半日闲吧。”
“快到了!我给我舅舅打电话!”艾宝大叫一声,整个人变了个样,边聒噪不停,边把车开下公路,行驶在草地中。
很快,艾宝的舅舅杜雷根便出现在前方。他是个五十来岁的老牧民,高大健硕,深目高鼻,欧罗巴血统明显占优,常年经风霜曝寒暑,皮肤都晒成小麦色。
“艾榛!把车开到路上来,别压着草地。”杜雷根明显是个急性子,见艾宝把车开得歪七扭八的,远远就纠正起来。
草原上也有约定俗成的路,那是由汽车和马蹄共同遵循的小路,压痕较淡。艾宝一时没注意,另辟新路。他不敢跟舅舅调皮,乖乖把车开上路。
杜雷根跳下马,迎着吉普车走来,众人忙跟着下车。
“舅舅,好久不见了。”艾宝亲热地上前抱着舅舅。杜雷根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啊,快三年了,你是变高,就是更丑了一些。”艾宝咳嗽一声:“没办法,工作一忙,人就糙了。”杜雷根哈哈大笑,和众人都打了招呼后,说道:“先上车,到了再说。”
吉普车重新启动,缓缓行驶,杜雷根骑着马跟在旁边。甥舅两人久未谋面,都有聊不完的话头。艾宝问起草原的情况。杜雷根咧嘴一笑:“还不那样子,人多了,羊少了!现在啊,轮子比蹄子多,两脚的比四腿的多。”
说话间,前方青山绿水下,出现几十座哈萨克白宫,罗列在绿草红花之上。蓝天如洗,苍鹰飞旋其间。地上牛羊漫走,几名牧民骑马驰骋其中。这里是中国最美的六大草原之一,也是哈萨克人最多的草原。千百年来,牧歌悠扬,生生不息。
到杜雷根家毡房外,艾宝忙向舅舅介绍众人:“舅舅,他们是我这次带的游客。”杜雷根热情地与众人握手:“你们好,你们好!我汉语差,讲话零零碎碎,就像羊拉屎,如果不合大家口味,还请多多接受。”葛坚强笑道:“合口味,合口味!没事没事!”
杜雷根高兴道:“你们来得真巧,今个儿有阿肯弹唱会,我带你们去看热闹。”
葛坚强忙去翻书:“什么阿肯弹唱会?我看看……”艾宝劈手夺下他的书,丢进吉普车里:“查书干嘛?我就是个活教材!”
哈萨克族自古以来就逐水草而居。大地变化,四时轮替,赋予他们能歌善舞的天分,族中代代都盛产歌手。活跃在民间的游唱诗人被亲切称为阿肯,他们负责诗歌创作、演唱和传播。而牧民生活中,不管是婚丧嫁娶、宗教典礼还是生活习俗,都离不开歌声支持。
冬春忙于劳作,秋季忙于收获,夏天就成了哈萨克族的欢乐季。每年夏天,来自各地部落的阿肯们,都会到阿拉提草原聚会、弹唱、比口才,赛智慧,相互问好祈福,这就是阿肯弹唱会。会上,除了阿肯们的精湛表演外,还会举行赛马、赛骆驼、姑娘追等各种民俗活动,热闹非凡。
关于阿肯弹唱会,还有个传说:很早的时候,哈萨克草原上住着个美丽的姑娘,能歌善舞,深受牧民喜爱。和多数故事一样,这个姑娘同样遇到了坏蛋,坏蛋同样来自权贵阶级——头人儿子看中她,逼迫订亲。悲伤的姑娘,暗暗向真主请求帮助。真主也真显灵了,结婚当天,天边突然飞来一匹白马,驮着姑娘飞向远方。姑娘不忍舍弃父亲,就把自己心爱的冬不拉扔向草原上。瞬间,冬不拉化身千千万万,落入牧民手里。牧民就以它来弹奏歌曲,纪念那位敢于追求自由的姑娘。
艾宝才华都集中在嘴皮子上,说得众人心痒难耐,顾不得休息,立即前去观看盛会。
阿肯弹唱会是哈萨克人的盛会,全疆各地上万哈萨克人,坐车骑马,跋涉数百公里,汇聚于阿拉提,现场人山人海。大会中间,搭着几个大帐篷,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帐篷之外,摆着各色摊子,叫卖玉石、羊皮、酸奶疙瘩、乐器、毡垫等土产。
每个帐篷里,都在上演一场场阿肯弹唱。阿肯弹唱分三种形式:即兴吟诗、弹唱叙事诗、对唱。
即兴创作最能彰显阿肯的才华。他们要触景生情,出口成章,并且边唱边弹,以雄辩的道理,优美的歌词,娴熟的弹技,让观众为之如痴似醉。
弹唱叙事诗,则是阿肯基本功的展现。哈萨克的长篇叙事诗分“黑萨”和“吉尔”两部分,主要有婚姻爱情叙事诗、英雄叙事诗、传奇叙事诗、宗教叙事诗等。叙事诗篇幅长,弹唱时间长,没有一定的功力是很难胜任的。倾听这种绵密的歌声则需要耐心,所以听众并不多。众人在一个慈祥老者面驻足好会儿,听他弹奏史诗《黑萨》:“特克斯河、巩乃斯河和喀什河,汇聚而成美丽的伊犁河。太阳照耀着的昆仑山,公牛肉汤一样的河水,金子一样的土地,这里是哈萨克人民最好的牧场……”
阿肯弹唱中,人气最高的是对唱。这是一种富有竞赛精神的弹唱形式,分集体对唱、四人对唱、男女对唱等类。对唱的阿肯们,各自弹着冬不拉为自己伴奏,相互盘诘,应对歌唱,以唱服对手为荣。有时双方势均力敌,高潮迭起,比试往往要日以继夜,直到分出高低为止。对唱输赢以观众的掌声次数为准,言辞锋锐,答辩巧妙的阿肯,总能赢得最多的掌声。胜利的阿肯与英雄、骏马并列,而失败的歌者,则被认为是“敢于搏击风雨的雄鹰”或“敢于行走沙漠的骆驼”,同样给予鼓励和赞美。
一阵如潮掌声把众人吸引过去,原来是有对男女歌手开始要斗法了。只见男歌手弹着冬不拉,似笑非笑看着女歌手:
听说要和富有盛名的女歌手对唱,
这让我坐立不安东张西望,
把眼睛看斜了还是没有找到你,
什么风把你吹来?骄傲的姑娘!
女歌手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弹着冬不拉回应:
尊敬的歌手一进门我就看见你的冬不拉,
除了这块木头再没人陪你了吗?
我劝你还是先放下那块木头,
找一个帮唱的人是我们的要求。
掌声雷鸣般响起来,女歌手的反击显然让人眼前一亮。男歌手毫不在意,马上回应:
这块木头是我的伴侣,
除了可敬的女歌手外没有人可以替代它
彼此认识也是我们的规矩,
请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女歌手眼珠一转,弹奏起来:
明月般的歌手我不配做你的伴侣
我就像一匹无拘无束的马驹子
假如你想找到我的名字
请不要忘记,我叫萨吾列特。
……
男女歌手势均力敌,攻守交互,牵动着观众的神经,掌声迭起。谁更胜一筹,只能等时间来证明。
众人看得哈哈大笑,又转到一个帐篷去。那里,两个男歌手在比唱谎言歌,这是哈萨克独有的一种荒诞离奇歌。一个男歌手率先弹唱:你打死我我也不肯说半句谎,告诉你白鼻梁马生了只小狼,千把人涌过去往鼠背上骑,妈呀,都让它踩得见了阎王。
另一个歌手也不甘示弱: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纵身来到了世界的上空。我没有铁锹和坎土曼,用手指把蓝天挖了个大洞。
歌词内容荒诞不经,偏偏唱得一本正经,逗得听众哈哈大笑。
除了谎言歌外,哈萨克还有颂歌、哀怨歌、情歌、习俗歌等民歌。
在阿肯弹唱帐篷百米外,十几名骑士鞭着披彩戴红的赛马,正环绕帐篷四周竞相飞驰。观众比骑士还着急,一个劲替自己支持的骑士呐喊助威。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很快便各自走散了。
吴松独自漫步在小摊贩中,紧紧攥着密码箱。几个调皮的小孩子没见过这种高级箱子,好奇地涌过来,想摸个鲜。吴松猛地后退一步,冷冷看着他们,吓得小孩们一哄而散。
葛坚强蹲在一个卖首饰的摊子前,把上面的银手镯、戒指、耳环、钗子,以及铸造得精美,缀着玉石的马鞍逐个拿起来瞧着:“老板,你这些玩意多少钱一斤?”摊主愣了半天,笑道:“兄弟,莫开玩笑,我这按件算的,不论斤卖。”葛坚强哦了一声,拿起一件银手镯:“那这多少钱?”摊主说道:“这个啊,不贵,只要一千块!”葛坚强吓了一跳:“这还不贵……五百我都觉得超值了。”摊主犹豫了一下:“五百……好吧,第一回见面,交个朋友卖给你。”葛坚强想了想,摇摇头:“不行,五百太贵了,你再降降!降一半。”摊主苦瓜着脸:“二百五十啊,卖不得。最低三百!”葛坚强笑道:“瞎搞!三百贼贵了!你再降试试!”摊主咬着牙,不肯试,葛坚强偏要他试。
两人讨价还价半天,葛坚强急了:“老兄,做人不要把钱看得太重!我讲得口都干了,你一分钱也不肯降?”摊主苦恼地说:“好吧,你要二百五就二百五!”他将手镯递给葛坚强,葛坚强却反悔了:“不行,我有种上当的感觉,还是贼贵的!”摊主急了:“你这人怎么这样子!说好好的,一转口又悔了。今天你要不买,可别想走!”见他发怒,葛坚强忙笑了笑:“别急嘛,我们可以再讨论下……”回头见孙毅走来,忙大叫道:“小孙!小孙!”孙毅茫然过来:“怎么了?”
葛坚强将手镯塞到他手里,挤眉弄眼说道:“买件礼物送给娜娜吧,意思意思。”孙毅一愣:“这哪门子理由?”葛坚强嘻嘻笑道:“你以为我眼瞎了?你对她有意思呢!咱六人中,就你和她年纪相当,关系最不正当,态度最暧昧……”见孙毅瞪大眼睛,忙摆摆手:“我的意思是说,就你们的关系不正常,不对,是不寻常。”
孙毅默不作声了,把银手镯来回把玩着。葛坚强添油加醋:“别考虑了,这事得心狠手辣才行。”
孙毅犹豫道:“这个……太暧昧……不不,我是说太冒昧了……”葛坚强笑道:“管他暧昧冒昧的,哪个谈恋爱,不是从冒昧开始,在暧昧中发展的?我看啊,人家娜娜对你也是蛮中意的,不然为什么总要你扛三角架?这叫郎有情妾有意思,那个,买了这个,就能生米做成熟饭,不对,我说的熟饭没有别的意思……”
他越说越快,越抹越黑,孙毅更加犹豫了。葛坚强见摊主越发躁了,猛地夺过银手镯,对摊主说道:“算账!别看着我,找他要钱。”见孙毅不动,干脆把手探入他口袋:“算了,就当我买来送你的,不过我身上没那么多钱,你先付着,钱包呢……”孙毅忙掏出钱包:“不用不用,我自己买就是。”
两人离开首饰摊,葛坚强推了推孙毅,指着远处娜娜的背影说道:“去吧,炮火猛烈一些。”孙毅握着银手镯,犹如拿枚脾气古怪的炸弹,敢死队似地向娜娜这个制高点靠近。
娜娜正拍着两个壮汉摔跤场面,回头见到孙毅,招呼道:“孙毅,快来看啊!”孙毅心怀鬼胎过去,悄悄看了她一眼,见她笑颜如花,心头还真不自觉多了点什么,嘴巴却嚅嗫着说不出话来。
“噗”,摔跤场上,一个大汉将对手抱摔在地,赢得一片掌声,把孙毅吓个激灵。娜娜见他魂不守舍,奇道:“孙毅,你怎么了?病了吗?脸色看起来很差。”
“我没事!”孙毅打点起精神:“娜娜,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娜娜莫名其妙:“没啊,怎么了?”
孙毅一说完,就暗骂自己愚蠢了,忙摇摇头:“没有,没事,那个,刚才我看到个东西不错,就买了一个,那个,好像我戴着也不太好,就,就送给你吧。”他把银手镯递到娜娜面前,同时重心后倾,摆出逃跑姿势,只要娜娜一接,就实施三十六计的上策。
娜娜一愣,微微一笑:“这个啊,我也不合适,谢谢啦。”孙毅还没有转身,就先看到她匆匆的背影。
孙毅呆了呆,茫然看着银手镯,失落之情爬满心头。
葛坚强探头探脑跟在后面,见状笑着过来:“怎么,失败了是吧?正常嘛,女人总要扭捏一下,不然……”孙毅摇摇头:“是我太可笑了,眼巴巴来讨没趣!”转身低头走了。
“唉,孙毅!”葛坚强叫了一声:“你这小伙子心理素质咋这么差!人家不就暂时不配合嘛,加把劲,她的名字还不落到你家户口本上去……”
孙毅充耳不闻,越走越远。葛坚强刚要追过去,耳边突然传来甄有财的叫声:“葛坚强同志!”
葛坚强回头,只见甄有财拿着相机,站在一个养鹰人面前。他忙走过去,笑道:“哇,好漂亮的鹰啊。”哈萨克人喜欢养雕狩猎,训鹰是一绝。养鹰人臂上戴着个护套,上面立着一头金雕,神采奕奕,目光锐利,犹如王者君临。
“来来,你来和这鹰合影一下。”甄有财罕见的友善。葛坚强受宠若惊,急忙站到鹰旁边。甄有财笑着给他咔嚓几张,转身就走了。葛坚强对养鹰人说声谢,转身刚要走,养鹰人一把揪住他:“慢,别和我说谢,你谢了我就不好意思找你收钱了。”葛坚强一愣:“什么,要钱的啊?”养鹰人说道:“当然了,人家模特走穴,一天好几百呢,我这鹰出镜,一次才收十五元呢!”
“早说嘛!早说我就不拍了。”葛坚强急了。养鹰人指着甄有财去影说道:“我跟他说了啊,他说应该的,你们难道不是朋友吗?”葛坚强心如刀割,一把鼻涕一把泪把钱交了:“好你个老甄,害什么也不要害我花钱啊,坑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