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还乡
妖国。通天郡。鸿城。瓦头村。
这里的村民们可不知道大海的另一边发生了什么,依旧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凡生活。而在海洋的另一端,另一个宏大的国度,有一片革命的种子正在酝酿着。它即将穿过马上就要结束的黑夜,向整个世界展现它炽热而又致命的光芒。
日上三竿,瓦头村的人基本上都还在种地。在妖国,农耕社会的基础制度依旧占了大头。偶有几处商会发达的地方,有着些许原始的资本流通,已经算是这个和平年代所有的最先进的事物了。虽说确实存在着有妖气这样科技树点歪的地方,但说的不好听一点,那都是摘星子的个人财产,是不能也不可能回馈到社会上去的。让尚且不能处理十以内加减乘除的古人去使用十六进制的电子产品,会造成什么不可预料的后果,即便是摘星子这种“时代先驱”也不敢轻易尝试。
因此,这座村庄的上午静悄悄的。站在村子外面,除了偶尔传出的几声狗吠之外,什么都听不见。家家户户都有干不完的农活儿,耕田的耕田,打水的打水,赶车的赶车。交错挥舞的锄头被主人粗壮而又结实的臂膀深深砸进地里,铲起一片片带着腥味儿的泥土。就连村里最最富有的王室,也并没有闲着,而是在两三个村子里的大户商讨着来年的进货问题。天已经快要入秋了,换算一下时间,是蝉儿们该停止叫唤的时候。没有了熙熙攘攘的蝉鸣声,瓦头村好像静悄悄的。大家都在管自己做着自己的事情,也没工夫聚在一起讲什么闲话。天地之间总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掌握着时节的变换,仿佛是在一夜之间,所有的树叶都被蓐收涂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外漆。万物凋零,待到来年春天,再度重复着生长的历程。
刺骨的秋风吹进王权的骨头缝里,他呆呆地站着,看着近在咫尺的村南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今年他十九岁了。
这一路从山门走回家,花了足足三天三夜的时间。现在他已经不再是举世无双的天灵根,也不是什么万众瞩目的修仙天才。纵然如此,他其实也不必这么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回来的。念在同门情谊,摘星子好歹也给他准备了一趟专程的马车,但却被他自己给拒绝了。理由是……他自己也不甚清楚。好像一下子,神智颠颠倒倒,什么事情都无所谓了似的。做不做马车无所谓,回不回家无所谓,天和地就算是颠倒也无所谓,自己是死是活……也无所谓。
走吧。
走的脚底生泡,鞋底磨穿,王权也不管。刺痛的感觉从脚底板传来,在失去了仙人之躯后,原来走路都可以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情。这才不到几百里的路途,就已经累的气喘吁吁,伏地不起。自打生下来,这还是王权头一次切实地明白自己到底有多没用,没用到连走几步路都累成这幅样子。他像一个坏掉了的玩偶那样猛地跪下来,膝盖重重砸在泥泞的山路上,他双目无神地望着天空,一会儿想想这个,一会儿想想那个,思想和灵魂好像都死了似的。他的道袍早已经被树枝和荆棘给刮得一道一道,有些深一点的伤口直刺皮肉里,勒出一道道血红色的痕迹。没有了仙人的宝体,自己的肉身就是普普通通的凡人而已,莫说刀剑,一根带刺儿的枝丫都能毫不费力地割伤自己。
原来,一旦自己不是天灵根,也不是王家的大少爷之后,就没什么好值得别人记住了吗?时至今日,王权才算幡然醒悟过来:自己除了天灵根之外,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是。
为什么要离开有妖气的山门……
这个疑问浮上他已经有些模糊的心头,略略一思索,他便咧开嘴,“嘿嘿嘿”地傻笑起来。他举起自己的双臂,仔细端详着一路苦行所受的创伤,竟然有一种自暴自弃般的满足感。眼下王权的心里状态颇为奇特,这些明明是自己的伤,但却又像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一样。略微有些清明的自己正在用一种俯视的角度看着过去的自己,看他绝望,看他受伤,看他在迷迷蒙蒙、混混沌沌中打转,然后产生一种异样的满足感和虚假的骄傲。
他眼神迷离地自言自语道,“我还有什么理由待在那里呢?”
大约在两三天前,他找上了摘星子,模模糊糊地表达出了自己想要离开有妖气山门这个意思。当时,摘星子奉了夜空的意思,正带着自己的妹妹参观有妖气内部呢。考虑到满月和摘星子可以算是货真价实的“自己人”,齐天那不要脸的老家伙竟然让摘星子务必要把门派里面大大小小的地方都让她参观一遍。那些平日里不肯轻易示人的机要之处,也都干脆趁此机会见见太阳,让亲妹妹开开眼。而这个提案,竟然还获得了夜空的默认,天知道这些活了几千年的老前辈脑子里面想的是什么。那可是机密啊!对抗恶魔族的机密啊!满月很明显还是恶魔族那边阵营里的人吧,就这么正大光明地让她看,不会看出事情来吗?
但,在这件事情上,齐天和夜空的态度却出奇的一致。帮助摘星子和满月恢复兄妹关系才是头等大事,其他什么仙和魔之间的战争,全都可以为此而延期。
没办法,他只得手把手带着自己的亲妹妹,从头开始参观起来。
当王权找上门来后,摘星子也尝试过做些挽留的。毕竟他的身份是一派之长,至少也得做些表面功夫。虽然王权对门派已经确确实实没什么用了,也不能让他就这么一走了之,要不传出去,搞得好像有妖气尽干些杀鸡取卵、卸磨杀驴之类的事情似的。但,那家伙一幅受了巨大打击的样子,连句完整的回话都说不清楚了。只是低着脑袋,双目无神地站在那里,口中好似在喃喃地念叨着什么。但摘星子仔细去听,却又没听到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尽是些“下雨、天空、星星……”之类毫无关联的字眼。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王权成功连接上了外星人的脑电波,正在接受他们的信息呢。
曾经那么霸道的一个人,却忽然变成这么一副被抽掉骨头的死狗样,也不禁让摘星子感慨良多。他甚至都没能发现,站在掌门大人身后的那个女孩,就是那天晚上曾经被自己短暂压制过的满月。而满月呢,对此也没做什么多余的评价,只是淡淡地瞥了失魂落魄的王权一眼,像是看一颗无关紧要的石子一般,青色的眼眸之中没有任何波澜。好像这不是曾经给予了自己痛苦和伤痛的敌人,而只是一个过路的乞丐。挪开目光后,她的眼中就已经没有这个人了。
如果你碰巧拥有了某种强大的力量,而一旦这股力量消失了后,你就什么都不是了……那么,只能说明,你从一开始就不配拥有他。
……
站在村南口,王权吹着初秋的冷风,不禁瑟瑟发抖。
再往前踏一步,就能回到那个熟悉的村庄了。这样的话,虽然自己不再是天灵根,至少还可以是王家的大少爷。虽然不会有上天入地的本事,但至少还有一大笔颇为丰厚的家产可以继承,不出意外的话,就这么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也没什么问题。现在,自己已经不再是天地的儿子了,也就是说……王权,又能再次做回王权,再次成为王室的儿子。自己体内那的带着星光的“神子之血”已经退去,变成了鲜红的血液,变成了从父亲那里继承而来的薪火。是啊,亲人,在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可以比亲人更加珍贵呢?
王权不禁喜从心中来,往前跨了一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村里的人……会怎么说我?怎么说我的父亲?
一阵恶寒盘上脊背,前些日子,王权还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可以抗下任何东西。但现在他发现,一旦自己失势后,几句闲言碎语都足以把这颗早已经破碎不堪的心灵压垮。
那些碎嘴的七姑八婆,会怎么评价自己的行为呢?一个失败者?一个逃亡者?不不,不要说他们了。要是换做以前的自己,看了这种事情后,会打心底里产生什么想法?不屑、鄙夷,还有数之不尽的唾弃……自己是败者,时隔了两年,好像那些曾经被自己所不齿的东西一下子全部报应到自己头上来了。之前一路顺风顺水,甚至都有些习以为常的生活,竟然就这么突然地结束了。突然就……被告知,原来所谓的天灵根,在别人眼里不过就是一个笑话而已。
或许……自己应该先去村子北边,找夜空先生问问?
正当王权迷茫不堪的时候,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智慧形象忽的闪过了他的脑海。这家伙其实并不笨,在这种接近理智蒸发的时刻,他依旧可以在几秒钟之内做出当前最最正确的判断。也许是敏锐的本能在暗中相助,王权一下子就抓住了这一系列事件中的关键人物。此时此刻去寻找夜空,实乃是上策中的上策。如果成功的话,一下子就能倒转不利的形式,给自己找到一条可能是全新的发展道路。夜空也不是那么心胸狭隘的人,虽说王权之前多有不敬,但过去的也就这么过去了。要是这会儿他愿意诚心诚意地求教,夜空也不会吝啬于给这个年轻人指一条明路。虽说天灵根是做不成了,但以夜空先生的本事,教他些掷钱求卦的小伎俩,也足以保他下半辈子吃喝不愁,无忧无虑。
他打起精神,刚想要转过身去,却突然发现一道淡蓝色的光芒从四面八方笼罩过来,像一个巨大的肥皂泡那样,将自己和整个村子扩散在其中。
像素方块缓缓飞来,穿过一草一木,落在王权面前。
“好久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