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张寡妇（二）

残阳如血，连绵起伏的群山在寒风中坚挺着，愈发显得沧桑。萧瑟的树枝摇摆着身体，不时发出“呜呜”的低咽。

平静的小镇因为警备团的到来，一下子热闹起来。镇上沿街的几个店铺被征用，勉强容下疲惫不堪的官兵。受伤人数较多，大部分是枪伤。三八大盖的穿透力很强，因为是近距离作战，基本上是贯穿伤。随行的军医对伤口进行了简单的处理，难办的是爆炸造成的伤害，伤口深，面积又大，需要马上送县医院手术。

赵明训坐在一家茶铺出神，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群毫无军事素养的土匪，为何会有如此惊人的战斗力。仗虽然打败了，战斗经验还是要总结的，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

忽然，他想到了一个问题：从枪声可以判断出，土匪用的是三八大盖。而警备团用的是中正式步枪，在射程上已经吃亏。土匪怎么会有三八大盖？从枪声的密集程度可以肯定，数量还不少。三八大盖是日军标配武器，绝不是普通的散兵游勇能够拥有的。自己制定的突袭计划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土匪显然早有准备。如果土匪提前得到信息，那么又是谁透露的呢？

一连串的问题在赵明训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并不想为自己的失败寻找任何借口。作为一线部队指挥官，他必须要把原因理清楚。

战场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为将之道，当先治心。失败并不是沮丧的借口，只有在失败中吸取教训，下一次战斗才能胜利。这正是赵明训与众不同的地方，多年的军旅生涯以及多少次生与死的战场考验，练就了他坚强果敢、善于思考的性格。

黄修明的伤并不重，左臂被溅起的石块划了道口子，简单的包扎处理后，几乎没什么防碍。看到营长从早晨到现在滴水未进，拎着一壶茶和一个大碗送了过去：“长官，喝点水吧。”

赵明训“哦”了一声，说：“放到桌上吧。”

黄修明是个粗中有细的人，见营长正在思考问题，不便打扰，便想退出去。走了两步，又忍不住走了回来。

“有事吗？”赵明训注意到他有心事，便问。

“长官！”见营长主动问自己，黄修明就把憋在心里的话倒了出来，“您说和排长到底去哪儿了？该不会被土匪俘虏了吧？”

赵明训怔了怔，这个问题他也考虑过，在战场上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发生的。阵亡者里面并没有和青山，攻山的时候有兄弟看见他受伤，不排除被俘虏的可能。

看到黄修明焦急的表情，赵明训便安慰说：“老黄，战场瞬息万变，很多事情是我们想不到的。你也不要太着急，我已经派人沿着山路寻找，说不定掉队了，也是有可能的。今晚我们在这儿休整，明天一早返回青州。”

赵明训停顿一下，又若有所思的说：“派出去的兄弟今晚就能返回，如果还没有青山的消息，你留在这里等。”

“是！”黄修明啪了敬了个礼，很痛快的答道。

“先别慌！”赵明训倒背双手，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我知道你与和排长感情甚好，他又是商会和会长的侄子，和会长对我们警备团的贡献很大。说实话，我从心里也很器重，于公于私，我们都要找到他。为了不被土匪察觉，你必须换便装。还有，我只能给你两天的时间！两天一到，如果还没有和排长的消息，你必须马上归队，我们另外想办法。”

黄修明点点头，说：“明白！”

在军旅中在战场上结下的兄弟之情是铁打的，这种情谊在生生死死和风风雨雨的洗礼后，经得起诱惑，也经得起血与火的考验。彼此依靠，彼此坦诚，甚至可以将性命托付给对方，这种信赖弥足珍贵。多少从战争走过来的人，在回首往事时，最不能忘却的就是那些一起经历战火硝烟的战友，所有的赤诚与信赖最终汇成两个字一一兄弟！

和青山与黄修明恰恰就是这种人。

从茶铺出来，黄修明挠着头思索着和青山的下落。他忽然想起了杂货铺的老板娘张寡妇，她是土匪头子的相好，或许知道点什么。想到这里，加快脚步往杂货铺走去。

没走几步远，迎面过来几个警备团的兄弟，押着一个人，正是张寡妇。后面还跟着哭哭啼啼的傻蛋，不住的喊着：“娘！娘！”

张寡妇从容不迫，没有丝毫的恐慌。与黄修明照面时，显然很意外，一双眼睛一眨不眨的紧紧盯着他。

黄修明也觉得挺纳闷，忙拦住那几个兄弟问：“兄弟，这是咋回事？”

一个兄弟回答说：“这娘们是谢占魁的相好！给土匪通风报信，我们押她去见营长，枪毙她！”

“枪毙？”黄修明愣住了，不明白为何要枪毙。

傻蛋跑了过来，认出了这个曾经给自己糖果的叔叔。一把抱住黄修明的大腿，哭着说：“叔叔，救救俺娘！救救俺娘！”

黄修明想也不想，拉着傻蛋的手追进茶铺。

一个押送的兄弟冲赵明训打了个立正，行了标准的军礼，报告说：“报告长官！我们抓到一个土匪婆子！”

“土匪婆子？”赵明训抬头看了看这个颇有姿色的女人，“你们怎么抓到的？”

“报告长官，当地老乡向我们举报：这娘们是土匪头子谢占魁的相好，在镇子上以杂货铺掩护身份，给山上的土匪通风报信。”

赵明训“哦”了一声，走到张寡妇跟前问：“是这样吗？”

张寡妇倔犟的扭过头去，不做任何辩解。

赵明训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张寡妇轻哼了一声，依旧一言不发，脸上异常平静。

见她如此态度，押送的兄弟激动地说：“长官！我们要给死去的兄弟报仇，请长官下命令！”

赵明训何尝不想给兄弟们报仇，但是作为一营之长，绝不能让仇恨冲昏头脑，更不能随便下达枪毙的命令。人命关天，他必须要将事情搞清楚。

“等等！”随着一声吼叫，黄修明旋风般闯了进来，还拽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张寡妇求情，也许是因为同情这对母子的遭遇，也许是因为这个有智障的傻蛋。总之就是觉得张寡妇不应该枪毙。

黄修明很激动，行了军礼，大声说：“长官！不能枪毙！”

赵明训有些诧异，同样不明白作战勇猛的兄弟为何要给一个土匪婆子求情，虽然这个女人可能罪不至死。便问：“为什么？”

黄修明一把将哭哭啼啼的傻蛋拉到营长跟前，很诚恳地说：“长官，这是她的儿子。俺觉得她们娘俩很可怜，家里没有男人，最多也就算土匪的相好，不是什么土匪婆子。”

旁边的兄弟有点恼怒，冲他嚷道：“黄班长，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想给兄弟们报仇？”

“俺当然想给兄弟们报仇！”黄修明立刻顶了回去，“死了那么多兄弟，和排长到现在下落不明，这一仗打得憋屈，俺比谁都想报仇！但是我们不能拿一个女人撒气。”

赵明训听着有点意思，也不去劝架，索性坐下来看他们吵。

那个兄弟“哼”了一声，讥讽道：“黄班长，我看你是看上这娘们了吧？”

“放屁！”黄修明也恼了，他是火爆脾气，骂起人来也是毫不客气，“睁大你的眼看看，这是个寡妇，如果枪毙了，谁来管她的傻子儿子？你能下得了手？”

又转身对赵明训恳求道：“长官，请长官不要枪毙。”

赵明训听得明白，其实打心眼里也不想枪毙一个寡妇。如果传扬出去，说自己吃了败仗，却归罪于一个女人，以后颜面何存？

但是面对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必须有所交待。看看几个义愤填膺的兄弟，再看看张寡妇和傻蛋，想了想，走到黄修明跟前说：“修明啊，我知道你心眼实，但你总得给我一个不枪毙她的理由吧！”

“长官！”黄修明迟疑了一下，“俺觉得就算是土匪的相好，说不定知道和排长的消息，留下她也许有用。”

这个理由算是比较充分，也是赵明训最想听到的。和青山虽然官阶不高，但是平时为人慷慨，人缘极好。再加上和青山枪打得准，警备团上下都很服。

赵明训点点头，表示认同。他环视屋里的众人大声宣布：“弟兄们！你们的心情我理解，我也很想报仇，但是我们不能拿一个手无寸铁的寡妇出气。和排长生死不明，我们要尽一切可能寻找他的下落。这个女人先放了吧！”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听到营长下了命令都不好再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一个兄弟大着胆子问道：“长官，如果她跑了咋办？”

赵明训非常自信的说：“如果她跑了，就说明她真的是土匪同伙。那个时候，我们整顿人马重新攻上山去，格杀勿论！”

听到营长同意释放张寡妇，黄修明很感激的行了军礼。给张寡妇松了绑，说：“大嫂，没事了，赶紧领着傻蛋回家吧！”

张寡妇很意外，这个朴实的汉子居然是个当兵的，更不明白他为何要救自己。她瞪着眼睛看了黄修明好大一会儿，连声道谢的话也没说，表情冷漠的拉着儿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