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一线的生机

CHAP 173 一线的生机

“小离……你怨我吗？”幽幽的烛火下，无风解开了我两手掌心缠绕着的白纱布，给我换伤药，同时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怨。怨你不该小瞧了我，虽然我武功废了，但还不至于贪生怕——”我话音未落，就被他伸出手捂住了嘴。

“小离，这正是我想要你竭力回避的。答应我，如果明天，像刚刚徐衍临走时说的那样曹岳真的带重兵来这儿的话……小离……答应我，不管怎么样，你都必须活下去，哪怕是为了每年清明能有人为我的坟头上添柱香。”

“不！”我猛地抽出手，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两手用力地抓住了他两边的肩膀，用惊慌失措的声音急促地说道，“不，不会的！不会是这样！无风……不如……我们现在就……就逃吧，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角落，逃到一个穷山僻壤，逃到一个与世无争的桃花源！是的，没错，现在，马上，立刻！对对对，我真是够笨的，现在我就应该收拾准备动身！而你，我的左护法，还傻愣着干什么，你也快去做些准备呀……要知道，需要带的东西可多着呢！譬如说这些伤药，这些白纱布，啊，还有……银子，嘿嘿，瞧我，又笨了！出门在外，怎么能忘记带这最关键的一样呢？之前我记得……在金陵我就因为身边缺了银子而闹过笑话，那次后来没办法，我还把你送我的那根紫玉发钗给当掉了呢，真是丢人！丢人……啊……我刚刚原本是想和你说什么的？对了……是要说银子……所以说，出门在外，别的东西都是假的，唯有银子才是……最……最要紧的！哈，你干嘛这样看着我，难道我又笨了，难道我说得不对？”

他轻轻地抓开我的手，用异常温柔的声音说道，“小离，你知道的，我不能走。这里还有许多帮中的弟子，阿布与小谢也还没有回来，我……我必须要给他们一个交待，也必须要给曹岳一个交待。”

“那么我呢？你又预备给我怎样一个交待？”

“别这样，别这样激动，小离……你冷静一下。”

“冷静？你让我怎么冷静？在获悉你明天准备舍身成仁，为了……为了这许多弟子而准备舍弃你自己性命的时候，你还怎么能指望我保持冷静呢？要知道，我们刚刚准备成亲，就等着明天小谢他们买完……”我哽咽住，说不下去。

他蓦地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然后垂下眼皮望着他的鞋尖，对我说道：

“小离，关于和你成亲的事，我仔细考虑过了，即使明天小谢他们赶在曹岳之前回来，我……我也不能娶你。之前一再强迫你嫁给我，是我不对……”

“为……为什么？是因为徐衍？不，我说错了，是因为曹岳？你害怕曹岳？”我几乎嘶叫了起来，声音变得好像不是我自己。

“不，与徐衍、与曹……曹岳无关！”他低垂着头，手指紧紧地攥着他垂在膝盖上的棉袍的下摆，好像他的手指与其间的棉袍有仇似的用力地绞着，像是费了很大的劲接着说道，“我……我不能这么自私！”

“自私？”

“是的，明知自己将不容于曹岳，明知只能用自己的性命来拯救这许多帮中的弟子，明知这样一切的我……又怎么能……再拖累你呢？”末尾的话他分了三次才说完整，而且刚说完，就半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拖累？”我咬着牙重复着他的话，浑身突然哆嗦起来，“可是……可是今天下午你还告诉我，说我嫁给你并不是一件太坏的事……”

“噢，女人，你讲点理智好不好？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他仿佛一下子恼了，猛地抬起头，用前所未有的凶狠的眼神瞪住我，“小离，你可别忘了，你可是正义帮前任的帮主！你和我都有责任让整个帮派以及帮派里所有的弟子都尽可能地好好地活下去！这是我们的职责！也是师父那封绝笔信上的遗言！”

“师父的遗言……”我机械地重复着，思绪一下子飘忽到了五年前……那天似乎也是个漫天飞雪的日子，许久不见到处云游的师父忽然给金陵总部寄来了一封绝笔信，信中写他被仇家重伤，自觉将不久于人世，又让我们不要去找他，最后嘱咐无风无晴和我照顾好帮中弟子，将帮派发扬光大。这风绝笔信之后，江湖上就陆续传出师父的死讯，无风无晴为此煞费苦心地四处寻找过，但始终没能找到师父的遗骨。

“不要这么难过，小离……要知道，所谓的‘舍身成仁’不过是我最坏最不得已的打算，或许现在的局势还没有发展到这么悲观的地步……也就是说，对于我，可能还存在着一线生机……”

我凝视着无风的脸看了半晌，蓦地恍然大悟，惊喜地大叫道，“啊！你……你指的是那张现在多半已落到曹岳手中的金矿……地图？”

“啊，笨……笨兔子！有时，我还真希望你当真‘笨’一点比较好……”

他话虽这么说，却依然投给我一个欣赏的眼神。

然后，他告诉我，他所谓的“这线生机”其实与曹岳骨子里始终存在的致命困扰密切相关，接下来，他就曹岳“骨子里始终存在的致命困扰”对我发表了一番长篇大论。这篇议论的内容大致如下：

无风说，曹岳虽然一直掌握着天下百万的兵马，被冠以“大元帅”的美名，但这只是表面上的风光，骨子里高昂的养兵花费（其中粮草与军饷占据了此项花费的大部分）就是始终困扰这位大元帅的一大难题。而这，也极可能是曹岳当初挑中刘应守的原因之一，曹岳除了借这位慬王的名义出师有名之外，自然是看中的是这位富可敌国的藩王的财力。

事实上，这种“致命的困扰”一直纠缠着这位大元帅，而且迫使他逐渐将“贪婪的魔爪”伸向了我们帮派。这位大元帅用的是双管齐下的策略。一方面他用高官侯爵诱惑无晴，与无晴称兄道弟，让正义帮为了他养兵出钱出粮，购买军备；另一方面，他又充分利用刘应守对师父过去经历的一些了解（无风始终认为刘应守与德王妃都是师父当年的一些经历的知情人），一步步地有计划有预谋地夺取夜明珠与人皮，为的就是想“找出些什么”。当然，曹岳夺取夜明珠与人皮的举动一直表现得不十分明显，他是通过与我、无风、无晴结拜的方式，通过想把我们整个帮派纳入其羽翼之下的方式来变相夺取的，不像“那个人”（刘寅吉）那样用卑鄙的手段直接来抢。当然，曹岳这样一个变相夺取的计划后来在笼脊镇被化名为连容的刘寅吉给破坏，刘寅吉带着朝廷的水军破坏了他与刘应守收降我们帮派的计划，但是反过来又成全了他吃掉朝廷水军的初衷。而之后在鱼目港黄一帆的都督府，我们帮派再次沦为曹岳手中的棋子，替他收降了黄一帆，也替他成功生擒了刘寅吉。

再之后，借助无晴的支持，正义帮成了曹岳养兵花费的一大支柱，对此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当时韦不笑不断替曹军采购粮草、铁器等军需物品，然后大批量地义无反顾地往元帅府输送。或许正是无晴这种义无反顾的支持养刁了曹岳的胃口，令他认为已经到了卸磨杀驴的地步，而后便在漠北借“死亡谷”战役让无晴失踪。而他这位大元帅的真面目也被韦不笑暴露给无风，无风在杭州的东城门外生擒曹岳，又在萧轻风的帮助下暗度陈仓将曹岳秘密关押至金陵的“揽江别院”。为了报复曹岳对无晴的暗下杀手，也为了给予曹岳财力上致命的一击，无风逼迫李小甲吐出之前正义帮贡献用来采购军需的所有花费白银七百万两。至此，曹岳的财力受到重创。而刘寅吉也趁火打劫，抢劫了刘应守最后被曹岳惦记着的一些家当（十几马车的珠宝），随后缺少粮草拖欠军饷的曹军军心大乱，若非有柳城叶这位重臣始终坐镇指挥，统领大局，估计曹军内部早就乱作一团，甚至可能作鸟兽散了。

而在不久前，柳城叶特意邀请玉树这位曹军的盟友潜伏到“私货走廊”，一步步巧施计谋，暗藏心机，为的自然也是图谋“私货走廊”贩卖粮食、药材等战争必需品所带来的巨额暴利。虽然听说柳城叶在曹岳被俘的这段期间与杭州城内的许多富商构筑起“牢固的友谊桥梁”，但是估计“蝇头小利”还是比不过“巨额暴利”。因此，这位柳将军才那般煞费苦心地装死又安排了数千人的队伍跑来为自己吊唁。说到底，他看中的也是走廊足以供给百万军队的雄厚财力。说到这里，无风还补充了一段小小的插曲，他说，当初玉树决定对裘恨天的那个伤心冢所在的五指山发动炮轰的事，似乎事先并未征得柳城叶的同意，而且当时在“凌霄殿”，李小甲也似乎曾出面阻止，但是玉树仍然一意孤行，现在还因为这件事而被曹岳这两位重臣深深忌恨着。

“不过由此，也能看出曹岳方面对财物的贪婪与志在必得。”无风说到这儿，停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稍顿，又很快说到了眼前养兵花费对于曹岳的重要性。

他这样说道：

“现在阻挡曹岳一举攻下金陵的不是别的，正是这迟迟不能凑足的养兵花费以及——此刻的冰天雪地。当然，严寒的天气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原因。要知道，此刻的金陵除了一个傀儡的皇帝，一帮跟着仇忠言做着“步步高升”美梦的鬼迷心窍的官员以及仇忠言现在依靠的韦不笑等几个不入流的角色之外，可以说整座城池完全是一座“空城”，没有任何军事防备能力的空城。这样一座空城对曹岳而言自然是一块肥肉，就要掉到嘴边的肥肉。所以，我想，一旦曹岳聚集了足够的财力，且聚集到足以支撑他挥师金陵的程度，那么就是天上下刀子，他也会发兵直取金陵的。毕竟，这位大元帅也察觉到了，没有任何时候像现在这样，迫切地需要他在士兵中间重建起自己的威信……嘿嘿，谁叫他先是被我拘押，之后又被……‘那个人’给俘虏了呢？啧啧啧，据说现在曹军之中已经有不少士兵副将只知柳将军，而不知道他这位‘大元帅’了。况且，之前，他被关在‘揽江别院’的时候，‘那个人’在外边可没少替他与刘应守宣传……嘿嘿，你这样瞪我干什么？自然是宣传他们之间的那种……那种事情……哼，威信？我这么说还真是给他这位元帅面子，其实说得难听点，他曹岳现在骨子里早已是颜面扫地，威风丧尽了！恐怕此刻每被人尊称一声‘大元帅’，都得又惊又疑，揣测对方这声叫得是真心还是虚情假意了。嘿嘿嘿，也真够他受的！”

无风说到后来，从座位上站起，绕着桌子来回地踱步，脸上露出浓烈的嘲讽与幸灾乐祸的神情。

我还在为明天曹岳到来后可能对他不利的事担心，因此急忙问道：“你说了这么一大段，就是为了表明财力支撑对于曹岳的重要？”

他停下来，朝我点头。

“也就是说，任何涉及到巨额财宝的东西都会令曹岳怦然心动？”我又问。

他继续点头，走到了我面前。

“因此，这样涉及到巨额财宝的东西自然而然地也应该包括师父留下的那张金矿地图？”

“没错。而且据我猜测，师父的这张地图极可能……啊，先不说了，小离，你对这张地图还有印象吗？”

说着，他找来纸笔，让我依照记忆把那张地图画给他看一下。我抓过笔一连画了八张鬼画符都不满意，正在我对着第九张大白纸苦苦回忆当日那几张浸了我血的人皮在水晶球与蝴蝶链照射下显现出的“原貌”的时候，他已经弯腰捡起地上那八张被我丢掉的“抄件”，一张一张地翻看了起来，很快，他的眼睛亮了。

“啊，果然，果然我没有猜错！虽然小离你画得……有些模糊，但还是能看得出，师父在这山上所标注的这许多藏有金矿的山洞中至少有一半是故布疑阵，为的就是扰乱敌人的视线。不过，凭借着这八张地图共同相似的地方，还是能一眼看出师父他在这座‘日落山’上设下的重重陷阱与道道机关。”

“陷阱？机关？”

“没错，笨兔子，你总不至于忘了师父他老人家不仅武功卓绝，对于奇门遁甲，五行布阵之术也是十分精通的吧。”答复我的疑问的同时，他还用手指弹了一下我的脑门。

“啊，所以你的意思是……曹岳不可能单凭他的力量去找出这些金矿？也就是说，也就是说曹岳要想……找……到这些金矿，他……必……必须……”

惊喜之下，我说话已是结结巴巴。

“是的，他必须依靠我，而且也只能依靠我。奇门遁甲之术你不懂，对此只知道一些皮毛的无晴现在又是那样，所以……”

“所以明天你不会有事！所以你会好好的！所以我们明天还可以拜堂！”这种由大悲转为大喜的跌宕心情令我忘乎所以，我一下子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对着他的脸颊一阵乱亲。然而，他很快轻轻推开了我，又让我冷静，并且几乎没容我开口反驳，就立刻给处在兴奋状态的我浇了一盆凉水。他蓦地说道：“难道你认为明天曹岳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拜堂？”

我一下子懵了，恍恍惚惚地跌坐回座位上，与此同时他在一旁安慰我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接着，无风给我倒了杯茶水，并喂着我喝了几口，我才缓过神来，渐渐听到了他的声音。

“小离……不要这样，你要对我，对我们的将来有信心……要知道之前这么一段坎坷我们都挺过来了，现在，现在即将到来的一点……小挫折根本……算不上什么。所以不必灰心丧气……”

然而，他刚刚说到这儿，门外就传来了那个叫北洱的弟子的声音。“左护法，我们刚刚发现徐衍除了带走王大满和卫红衣之外，还把那个女疯子也一并带走了。”所谓的“女疯子”指的自然是德王妃。

“知道了。”无风皱紧眉头，低声说道，然后有吩咐北洱今夜让院中所有弟子戒备，轮流值夜，加强防备。北洱应了声，很快退下。

我打量了一眼无风仍然没有松开的眉头，宽慰道：“走了也好，不然她那‘涣心丸’的药力发作起来，可够人折腾的。”

不过，无风却仿佛压根没听到我的话，他呆呆地望着被狂风吹得发出“吱吱”作响的门板好半天一声不吭，整个人好像一下子沉浸到对某件事的回忆中去了。我没有惊动他，只是陪在他身旁默默地坐着。突然，外边的狂风似乎卷起了些许小砂砾击打在了门板上，门板发出一阵轻微的又惹人厌烦的“沙沙”声。这时，无风蓦地哆嗦了一下，用十分惊疑的声音喃喃地说道：“曹岳让人把她带走……偏偏挑在这个时候，挑在这个节骨眼上……莫非……”

“莫非什么？莫非曹岳知道了什么事？”按捺不住好奇心的我接口问道。

“啊……”无风的视线落到我的脸上，脸色瞬间变得异常苍白，眉宇间流露出一股惊慌失措的情绪。但是，这种惊慌的神情随即就被他敛去，他又恢复了一贯对待我的那种温柔的神色，并且立刻伸出手指弹了一下我的脑门，故作镇定地笑道：“别乱猜！笨兔子，什么事也没有！哪里……哪里会有什么事？对啦，晚饭想吃什么？‘永结同心’外加一桌子的……美味，如何？”

接下来在晚饭之前，我和无风都是亲亲热热，你侬我侬的。但是等看到晚饭，我就傻了眼：一桌子的菜居然都和木瓜有关——虾仁炒木瓜，青菜炒木瓜，木瓜糯米圆子……木瓜排骨汤（天知道为什么顿顿都喝这汤）。而且这还不是最可气的，最令我气得要吐血的是他竟让人在“永结同心”面点的那只“兔子”的脖子下边摆了两块蒸熟的木瓜，并且刚拉着我坐下，就把白兔馒头上那两块木瓜都夹给了我，还漫不经心地用眼角瞄了一眼我脖子以下的某个部位，殷勤地劝我趁着今天的机会“赶快多吃一点多补一点”。

于是，我想不冒火都不行了。但是，我依然没有立即变脸，见他对我微笑，我也回敬他一个温和的脸色，然后端起碗，将那两块木瓜全都拨还给了他，接着淡淡地告诉他，说如果他现在不立刻把桌上所有的木瓜都消灭掉，明天我说不定就真的会见异思迁，撇下他而傍上曹岳。为此，他气歪了脸，二话不说，立即风卷残云，埋头苦吃，不仅消灭了所有的木瓜，而且化愤怒为食欲几乎吃光了满满一桌子菜。结果，饭后没多久他就闹了肚子，虽然吃了他给自己开的药，但脸色依然难看，最后他因不愿我见到他的狼狈样而坚决拒绝我留在他房间里照顾他。而我，也只得怏怏地回房，伴着刘念兴那个小婴儿不时发出的啼哭声一直在床上辗转反侧，大约快到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