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发何凄凄
“阿到，怎么了？阿雉家怎么来了这么多官军？”
“我去看看，你叫我爹过来！”
村子里有一个演武场，里头有一些石锁钝刀，算是给孩子们打熬气力。秦国崇武，上至庙堂、下至乡野，莫不以习武为风。
自卫鞅后，秦以军功封爵，更是掀起习武之风。而如今天下第一的武道大宗师，便在秦国。
陈到一直是这些孩子的头头，十五岁肉身上境的修为，便是放在军中，也算一把好手。如果不是秦国军中只收十六岁以上的少年，此刻的陈到，怕是早就从军去了。
对秦国的军队，陈到有一定的了解，来的这些人虽说没有着镔甲，带玄刀，可却也穿着黑色布甲，若是所料不错，应该是汉中的郡兵无疑。
郑永一家这十年来并无犯事，在乡里也算小有声望的人物，陈到想不明白，为何这些郡兵会找过来。
等来到郑家，陈到才看见一个穿着主簿官服的人正仔细打量着被郡兵带来的郑旦。
郑旦的身子还没张开，但娥眉柳腰、清瘦脸颊，还是可以看出是一个美人胚子。
那主簿瞧了半晌，托着下巴，很是满意，“不错，不错，这丫头生的水灵。”说着把目光盯向郑永，“我说郑，那啥，郑夫子，你这闺女不错，王上扩建雍都宫殿，要一些丫头过去当女官。各州郡都摊派到了任务，我汉中郡自然不能免，你闺女啊，算是得了大福分了，一旦进宫得了王上恩赏，你郑家就是平步青云了。”
郑永一听，顿时头晕目眩。
他们这个村子在汉中郡较为偏远的地方，靠着秦岭，本以为再怎么官军也来不了这里，可没曾想，还是传出了风声。
黄水溪的郑家丫头那可是个美人儿，这还没张开，就在十里八村出了名，要是送到宫里，那可是大功一件。汉中郡守陶商一听，自然就遣了郡府主簿李恩过来。
果不其然，当真是个美人儿。
郑永轰地一下跪在地上，“大人，大人，阿雉年纪还小，您看等过些时候，等过些时候再来如何？”
李恩瞧着这，蹲下来盯着郑永，“郑夫子，我打开天窗说亮话，王上要的东西，你我要是在这儿拦着，那上方开罪下来，可不是你我能担下来的。你闺女长得好，没准儿进宫里就当了娘娘，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当着这么多乡亲，我也不想做强抢的事儿。”
郑永出身世家，自然知道宫中那地方的污秽，郑旦要是进了宫，哪里能安安稳稳活下来。
郑永一把抱住李恩的腿，“大人，您看选别家的怎样？阿雉年纪还小，不懂得伺候人，要是进了宫，冒犯了贵人，还是一桩大罪。”
李恩登时心头一恼，一脚踹开郑永，“别给脸不要脸！带走！”
“阿爹，我跟他们走！不要打我阿爹！”郑旦在一旁哭嚷着。
李恩瞧见自然高兴，“听见没，听见没，女娃都说了，跟我们走，你们还愣着干嘛？”
陈到正巧过来，看见阿雉被官军拿了，郑家叔叔倒在院子里，顿时一怒，横在官军身前，“你们是谁？为何要拿阿雉？”
那领头的郡兵是一校尉，纳气中境修为，上来一脚想踹开陈到，不曾想被陈到躲过，还吃了一记重拳。
里正在一旁瞧着那校尉怒极拔刀，慌忙过来拉住陈到，“阿到，下去！”又舔着脸对郡府主簿赔笑道，“大人海涵，大人海涵，孙儿不懂事，惊扰大人了。”
李恩也不愿把这事儿闹大，秦地民风彪悍，指不定就有乡勇义愤，要过来打一场，到时候得不偿失，“我说里正，管好你家娃，有气力到战场上去使，别在这儿瞎晃！”说着一招手，“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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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永啊，你先坐好。你也知道，咱们呐，乡里野人，人是郡城的大官儿，这还在给宫里头寻女官，咱这边儿，可是吃罪不起，玥娘身子弱……”陈贵扶起郑永，屋里的玥娘，已经哭得昏死过去，“诶，阿到，这几日就在你郑叔叔家伺候着，有什么就跟乡亲们说。”
陈到攥着拳，也没做声，点了点头。
……
乡亲们都散去了，秦人笃厚，虽说这战场上打打杀杀绝不含糊，但要说道同官军作对，还是不敢的。
再说了，秦王又是贤王，虽说稍微有些好色，但为政之后剔除了不少苛捐杂税，老百姓都是受益的，自然也没有早些年同官军作对的心思。
一直到了夜里，郑玥醒了过来，陈到在厨屋里弄这米粥，隐隐约约听到这样的对话。
“玥儿，我打算回趟雍都，阿雉一个人进宫，要是没人在宫里头照拂，这日子……唉！”
“有用吗？这么多年了，他们早当你死了。”
“不管有没有用，得试一试，阿雉是我们女儿啊。十年前二弟就在内阁任读书郎，如今这么多年过去，至少也该是朝中的三品大员了。二弟从小就与我亲厚，我腆着这张老脸过去求他，他还是会帮忙的。”
“可是……”
“没事的，你好生在家中歇息，最多旬月，我就回来。”
“带上阿到吧，他武艺不错，去雍都也好有个照应。”
……
第二日，郑永便收拾东西前往雍都，问了陈到的意见，自然是跟着，郑永一个读书人去雍都，有陈到陪着，村里人也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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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都，秦国都城，自秦孝公迁都至此，秦国开启了霸业之途。抵戎灭夷，开垦荒地，在关中平原上，建立了一个庞大帝国。而今四国之中，论国力，以齐国为最，而论战力，则以秦国为首。
作为秦国都城的雍都，更是铁戈甲胄，勇武不凡。光是驻扎在都城外的玄甲、飞熊两军的军营，和每日里传来的阵阵演武杀声，就足以让人惊叹秦国军力之盛。
秦国缺士子，四国士子鲜有入秦，因而文人的地位在秦国是与武人同列的。郑家以武立家，却在往后三世转为文道，而今得以立足朝堂，也算是剑走偏锋的一种。
如今的郑家府邸外，正跪着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或者说已经到了暮年的老人，秦人寿高者往往天命，而踏入不惑之年的郑永，的确已经老去。
“这谁啊？”
“不知道，听人说是大公子，离家十几年了，不知怎的倒是回来了。”
“回来做什么？二老爷刚入阁，他就紧跟着回来，想作甚？”
“二老爷倒是没甚，老太爷那边儿……”
……
郑家的丫鬟小厮在低声议论。
也难怪这些人会议论，毕竟郑家如今如日中天，二老爷郑阚现如今已经入了宣景阁，族中的一些老爷，要么任了郡守、州别驾，要么多多少少已经开始成为这个大家族的末端支撑。
现如今的郑家，郑阚是主家，且已经进入中品世家行列，便是放眼整个秦国，也能说上些话了。
而这个时候，那个同婢女私奔、碌碌无为的大老爷，回来了。
陈到陪跪在郑永身边，一动不动，他没想到，郑夫子竟是这样豪阀大户的人家，那他为何要离开这里，到汉中黄水溪那等僻远的地方？
日中的太阳很烈，郑永四十好几的人，跪了半个时辰，就已经汗如雨下。突然间，整个身子都偻了下去，靠两只手撑在地上。
“夫子，咱们走吧……”
郑永转过头来，朝陈到苦涩一笑，“阿到，你起来罢，这本也不管你事，不过是陪我糟老头子过来一趟罢了。”
“我不起，夫子。”
“唉……”郑永叹息一声，又直起了身子。
……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漆铜环大门被打开，里头走出来一个颤颤巍巍的老者，皓发银须，形容憔悴。
老者在以中年男子的搀扶下来到郑永跟前，话也没说，一拐杖下去，打在郑永肩上。
“逆子！逆子！”老者的嘴嗫嚅半天，也就蹦出这样的字眼出来，说完又是一顿乱棒。
等着老者累了，扯过来身后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由儿，过来见见你生父！就是他，当年抛弃妻子，害的你娘跟你，孤儿寡母，无人照看！就是这个人，你看清了！”
郑由的母亲王氏前年得了场重病，已经不治身亡，郑由就一直养在他二叔家，虽说文不成，但武艺还算小有所成，纳气初境的修为，郑阚打算及冠后就把郑由送到飞熊军，加上族中照拂，也能在军中谋个出路。
郑由望着郑永，眼神中尽是冷漠。
小时候，族中人嘲笑他父亲懦弱无能，再之后，嘲笑他父亲抛家弃子，笑他成了没爹的人，他娘亲因此病逝，他也变得沉默寡言，若非在武道上还有些天分，整个郑家，怕是不会有人高看他一眼……
生而不养，哪里又有半点情分？
在于郑永冷眼对视之后，郑由转身而去，他不会再认这个爹，永远不会。
郑家老太爷郑颖太息一声，也跟着回去。
郑家府邸外，剩下的是郑家二老爷郑阚和他那位十余年未曾谋面的大哥郑永。
“大哥，十一年了，我们都以为你死了……为何一封书信都没寄回来？”郑阚蹲下身子，盯着这个灰白头发的大哥，除了数落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死了也就死了，可你偏偏，你偏偏回来做什么？回来……”
郑阚指着郑永，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郑永却是弯腰，将整个身子都伏在了地上，“二弟，大哥不孝，有负二老生养，对郑家，对由儿，对宗族兄弟……我再难相见，也再难进我宗族祠庙。今日回来，只求二弟一事。”
郑阚指了指郑永身旁跪着的陈到，“为他？”郑阚瞧着陈到十五六岁的模样，稍稍有些疑惑，心里嘀咕着兴许是长得快，才有这样的块头，“父亲是不许的。”
郑永摇了摇头，“不，这是送我来雍都的后生。我求二弟之事，是为我女儿、你侄女郑旦。”没等郑阚开口，郑永抢着说道，“前些日子王上拓建宫殿，召民间女子入宫，旦儿被郡里送了进去。大哥只求你，念在兄弟情分上，帮一帮你侄女……”
“大哥，你知道，送进宫的女子，不可能再出来的。”郑阚在内阁任职，自然知道这位王上对宫中女子的章制，一旦入宫，无论是王公贵戚家的女儿，还是寻常百姓，未得内昭司大尚宫应允，一律不得出宫，且这些出宫宫女的名册，还需上禀秦王。
郑阚虽说在宣景阁中任职，但只不过是初入内阁的闲职，要打磨出来，还需数年乃至十数年光阴，这等时候，他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宗族女子惹内昭司的麻烦。
郑永还是长伏地上，“我知道，我都知道，阿阚，大哥不求别的，只求你平日里能照应一番。旦儿自小生于山野，既不知宫廷规矩，也没有半点靠山，这样的人在宫廷里，有性命之忧啊！”
……
时间过了很久，朱漆大门已经关上，郑阚没有答应什么，也没有拒绝……他折身回府，便没再出来。
郑家的老夫人在屋里哭泣，离家多年的大儿子回府，却没有进门。郑家老太爷杵着拐杖，听着二儿子说出那人的来意，闭上眼，也没有说话……
时间静悄悄地流走，到夕阳落下，星月挂空，郑永艰难撑起驼着的腰，又叩首三次，长伏地面良久，这才由陈到搀扶着起来，回到落脚的客栈。
第二日，郑永在悲伤中离开了雍都。
回到黄水溪只得旬月，郑永便因伤恸离世，又过了半年，郑玥也随着丈夫离开了人世……
等着郑由找到这里的时候，他见到的，不过是合葬在一起的茔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