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深宫锁幽人
七月萑苇,八月流火。
雍都的七月天,总是在聒噪间夹杂着令人窒息的烦闷,让人难以入眠。
皇城内昭司的宫苑中,新进了一批宫婢,年纪大的十五六,年纪小的竟只有十一岁,大尚宫让秦女官领着这些人学宫廷礼仪。
如今两三日过去,一些大家族的女子已经能够适应繁琐的宫廷礼仪,而那些州郡送来的美人,显得有些笨手笨脚。
郑旦躺在床上,宫中的竹席同黄水溪的一样,凉凉的,只是少了一份静谧与舒适。
郑旦不喜欢这里,从汉中郡到雍都,再到进宫,一路上她都表现得乖巧。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听着,认认真真地学着,就像在黄水溪洗衣裳,一棍再一棍敲下去,到水里荡一荡,等着风把衣裳吹干。
她在担心家里的鸡鸭和豚崽,阿姆卧病,阿爹是读书人,她走了,家里的事能操持过来吗?
郑旦睡在靠窗的地方,七月天,暖风吹来,绕过撑开的木窗,将夏日的烦躁一股股灌进来。
白日里秦女官将她们这一批不谙宫中礼仪的新宫女给教训了一顿,打掌心,用的是经年的竹藤。郑旦倒不觉得疼,只是心中有些恼,她想若是她能学得更快些,是不是就可以更快出宫,更快见到阿爹阿姆。
她听那些贵女们说起过,若是到了秦女官她们的位置,每半年是有归家省亲的机会的。若是能挣下些银钱,还可以在雍都给阿爹他们置办一套宅子,往后见面该会更加方便。
郑旦想着这些,小手攥紧了被角,那些红彤彤的藤痕已经消了痛,她只希望白天能来得更快一些,那样她就可以学多一些东西,能更早地适应这里,能快些见到阿爹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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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桐已经被敲击了九次,鸣钟还在颤响,秦王嬴锡已经洗沐完,穿上了玄龙衮服,玉辇就在宣厚宫门外停着,宣武殿的大臣们陆陆续续在宫门外排起了长龙,等着宫门打开。
在晨曦将至的前夕,这座繁忙的宫殿开始了它平凡的一天。而在内昭司的宫苑中,郑旦等新晋宫婢已经收拾完毕,开始了所谓的晨课。
晨间教的不是礼仪,而是宫规,简单划分可有六不十七禁,若是细下去,怕是有二百余条繁琐的规矩。
这些规矩,是所有人必须记住的,两个月后,她们将被分到这座王宫的各个宫殿,其中以青妃娘娘的宣青殿为主,这是王上宠妃,王上为她扩修了前宣雨阁,变成了如今的宣青殿。
青妃娘娘不喜那些宫中旧人,便央着王上寻一些宫外的女子来,也是如此,秦王嬴锡才令各州郡送仕女入宫,另一个原因,便是秦王也不喜如今各殿的宫婢,声色歌舞,都不合他的意。
如今新入宫的这近百名宫婢,还有大部分是要送到教乐司的,秦王宫的歌舞虽比不过楚王宫,但自嬴锡登基,这歌舞水准,是有了质的飞跃的。
因而宫规背完,草草吃完早膳,郑旦她们又开始调教起简单的歌舞动作。
“你,就是你,你的腰有这么硬吗?压不下去?旁边儿两个,帮她压下去,这都几天了,这动作都不会?”
被训斥的女子自然是郑旦,她只有十一,身子倒是柔弱,但从来没有练过舞,很多简单的动作做的都不好,在这些人中间,她又是最没背景的一个,自然要成为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从来没有过的疼痛传来,像是一下子要把郑旦的腰撕裂开来,她没有哭,甚至没有吭哧半声,她连哭的权利都没有。
昨天一个哭得很惨的宫女,被直接送到了浣衣司,在那里,她不需要学这么多规矩,不需要学这么多歌舞礼仪,只需要洗衣服,日复一日的洗衣服,等着有一天老了,宫里的女官或许会想起你,把你的名字在官册上一抹,送你出宫,又或者,老死、病死在这宫里头。
这是上官告诉她的,睡在她旁边的一个女孩,十四岁,上官家的庶出女,被送进了宫里。
“怎么的,秦姑姑,又在教训人了?”郑旦被压腰的时候,瞧见一个高帽黑纹衣裳的公公走了过来,“这是新来的?”
秦女官一脸无奈,“可不是吗?也不知道哪儿送过来的,什么都不懂,让我操心半天。”
“秦姑姑你可是大尚宫身边的红人,自然是忙的。”那太监过来,眯眼一笑,显得有些谄媚。
秦女官瞅见那太监笑容,知道定然有事,“你李公公才是府令大人的左膀右臂,我们这些人,不过都是办些简单差事罢了。李公公来我内昭司,怕不是跟我一老婆子说话的吧?”
“诶哟,秦姑姑这提醒的是,还差点儿把正事儿给忘了。”李尚年回头望了眼这批宫女,“西菱宫的人说,那边儿少个宫女,让给使唤个过去。”
“西菱宫?”秦女官一听这,顿时吸了口凉气,“是上头的意思?”
“总归不可能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李尚年翻了个眼皮子,显得有些不耐烦。
西菱宫,传闻是皇后的寝宫,而今已经荒芜许久。
里头还住着一个似废飞废的大秦帝后黄菱。西秦两大家族黄家的女儿,因鬼箴秦王获罪,自泰安三年起,便被秦王幽禁在了西菱宫。虽说因着黄家的权势没有褫夺帝后封位,却也成了实实在在的寡妃,就连西菱宫的宫女太监,也寻着劲儿往外头钻。
有人说这位皇后疯了,宫里头的宫女一个个都走了,她也不管,而今剩在她身边的,也就初入宫时黄府上陪着进宫的一个嬷嬷,年纪也大了,或者过不了几年就要去了。
这几日许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嬷嬷就寻到了宣厚宫,在门外面而跪了两个时辰,王上这才命中车府令李濂奕找个宫女过去。
“那老妪快不行了?”秦女官问的自然是西菱宫的陈嬷嬷。
“差不多了,半花白的头发,兴许几天就不行了。”
“那……”
“那什么?难不成你想过去?”
“不不……李公公您这不是说笑吗?”
李尚年显得有些不耐烦,“好了好了,也别说了,找个宫婢过去就成,最好不要世家的,免得又惹事……还有,心思也不要太活络的那种,一会儿关不上嘴,又是一桩麻烦事儿。”
秦女官朝这些新入宫的宫女望了一眼,来来回回又打量了一遍,自然把目光定在了郑旦身上。
那些贵女不说,就是寻常宫女入宫的时候,都给她送了不少银子,这一批百十个宫女里头,也就这个丁大点儿的小妮子没送半点儿银子过来。
这种不识抬举的,自然是要先照顾的。
“李公公,你看她如何?年纪小,州县里来的,没见过世面,也不会乱嚼舌根头……”
李尚年也是烦心,朝郑旦瞄了两眼,见着模样也算可以,“行,今儿就把她送过去,府令大人可不想再在宣厚宫外头看到陈嬷嬷那张老脸了。”
“知道知道,李公公也多在府令大人跟前帮我美言几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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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旦拎着包袱到西菱宫的时候,门口正站着一个灰白了头发的嬷嬷,用很是慈祥的目光看着她。
送行的秦女官简单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陈嬷嬷过来牵过郑旦的手,没多说话,就进了宫。
西菱宫很大,大秦皇后的寝宫,在荒芜了近二十年后,除却外头宫墙还依稀有着与大秦皇宫相衬的繁华,里间尽是败木衰草。
“你住的地方在那里,里头我收拾过了,不过应该还有些灰,年纪大了,你再扫扫。你把包袱先放着,我领你去转转……”
推开门,郑旦看到的是简单的桌椅和床褥,这里的布陈在秦王宫里,自然是简陋到了极点,也就比新来的宫女住的稍好。但在郑旦眼里,却显得温馨无比。
床褥是洗好了的,年岁有些旧,稍稍发白。而桌椅显然也是用抹布擦拭过,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弥漫出暖心的温存。
这是,家的感觉。
郑旦将肩上的小包袱放下,跟着陈嬷嬷出了门。
西菱宫,秦王宫西南角上不起眼的一个小地方,平日里也没什么人过来。往些时候,陈嬷嬷的腿脚还利索,这宫里的杂草也清理地干净,后来年纪大了,就有些打整不过来。
“那头是池塘,里头养了几尾鱼,当年我从御花园里头捞过来的,皇后娘娘最喜欢青线鲤,与世无争,自由自在。”
“那里的藤椅也是娘娘喜欢的,午后还是无事,她就在哪里睡一会儿,你要给娘娘盖上毯子,不然着凉了。”
“这边的杂草要常来清理,镰刀在你旁边的屋子里……这条路上的落叶晚几天再扫,娘娘喜欢看落叶。”
“还有,看到那花圃了吗?现在歇了,到明年三月的时候,就开花了。”
“娘娘最喜欢的,妃花,天下最尊贵的花,只有娘娘才配得上她。你要好生伺候,不能有半点怠慢。”
……
“这厨屋很重要,你会调羹吗?”说了半天,陈嬷嬷第一次转过头来看向郑旦,很是慈祥地望着她,轻声问道。
郑旦还有些怕,皇后娘娘……这是她在皇宫里从来没听说过的词,却也知道这样的女子,应当是世上第一无二的女人。
她原本是很怕的,但不知怎地,陈嬷嬷说着说着,她就变得不那么怕了,在郑旦看来,陈嬷嬷人很好,不像秦女官那么严厉。
于是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会做饭。
“那就好,往后娘娘的膳食,你就负责了。娘娘喜欢清淡,最好不要用重油,盐也少加……要是有什么东西短了,就去御膳司拿。平日里的一些用物也是,若是缺了,到内务府去领……这是西菱宫的宫牌,你拿着,往后也方便些。”
说了许久,陈嬷嬷许是觉着有些累,朝郑旦吩咐了一句,“把院子里的叶子扫一下,我去睡会儿,年纪大了,犯困。”
郑旦没有问皇后娘娘在什么地方,微微颔首,朝陈嬷嬷应了一声“诺”。宫里的一些动作她还有些生疏,行宫礼的时候自然生涩,陈嬷嬷不介意,打了个哈欠,就回去了。
郑旦到杂屋里寻了藤条扫帚,又琢磨着背上了个小背篓,背篓里放着个小镰刀,割草用的。
从池塘到前院,石径荒草,落叶星撒。因着仲夏未过,叶子还不是很多,但那些荒草,却是有些疯长。
约莫一个时辰,郑旦就把整个西菱宫都扫了一遍,然后来到池塘,把背篓里的小镰刀拿了出来,开始半蹲着身子,安安静静地割起草来。
相较秦王宫里其他宫殿来讲,西菱宫的院子不算太大,但其他宫殿的宫女自然也不止郑旦这么一个,而且郑旦还是个十一二岁,身子骨还没长开的小丫头,要应对这么大的院子,自然是艰难了一点。
好在郑旦很小就开始做这些活,虽说一直以来郑永也教她读书识字,但她阿姆的身子骨一直不好,家中银钱也不多,郑旦很早开始就要要操持家中的杂务。
她总是喜欢很安静地一个人做这些,洒扫,浣衣,做饭,收拾屋子,帮着阿爹整理书籍。
阿爹教她的都是《女诫》《女烈》一类的书,但郑旦喜欢《春秋》和《诗经》,春秋讲义,诗经论雅,人之于天地间,忠义可为脊骨,风雅可为衣裳,不可缺。至于孝经所言,则是溶于血脉的人伦,不可弃。
院子里的杂草还有很多,郑旦擦了擦额上的细汗,靠在那棵大榕树下,缓缓做了下来,榕树的树根很粗,树荫很密,有风吹过来,拂在脸上,带着池塘水草的清香,好像在酝酿盛夏的一种芬芳。
很甜蜜,劳作的时候,郑旦总是觉得很甜蜜。只有身上出了一身汗,坐在田埂、鹅石、木凳上,看着绿油油山,金灿灿的麦田,看着汩汩而流的黄水溪,看着村子里升起的炊烟,只有这样,她才会觉得,这一天的日子,是充实而美好的。
郑旦靠在树干上,缓缓闭上了眼,她想起了阿爹,想起了一首诗,便唱了出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这是郑旦最喜欢的一首诗,听霜,听露,听那女子……闭上眼,仿佛这世界,便与那世界一样,一样的美,一样的近。
“你喜欢诗?”
一个声音突然想起,郑旦慌忙睁开眼,看到的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她的头面和钗钏都很精致,雕着凤凰的纹饰,身上的长裙也是一样,上头应该用的金线,她的容颜很华美,没有妖娆,没有清丽,有的只是一种上于青云之巅的高贵。
高贵,这是郑旦所有能想到的。从她轻轻弯腰下来询问,张开嘴唇的那一刻,郑旦就知道,这个女子,就是皇后,这座王宫的女主人。
“婢……婢女参见皇后娘娘。”郑旦慌忙起身,用她还显生涩的宫礼朝黄菱行礼。
“唱的很好听,你是哪家的姑娘?”从十三岁嫁给嬴锡,到随他登基,到如今在这座幽锁的宫殿里,住满整整二十个年头,如今的黄菱,已经将近四十岁的年纪。
四十岁,对一个女人来讲,很老了。
老到她每日照着那面鸾镜,梳起掺杂着白发的青丝;老到她每日来到池塘边上,看到那一尾尾不再熟悉的青线鲤;老到这宫中,除了那么寥寥的几个人,再没人能记得起她。
西菱宫,一座荒芜的宫殿。
郑旦压下心里的惶恐,回道,“奴婢是汉中郡黄水溪人氏。”
“哦?不是雍都?”
“没有,奴婢第一次来雍都。”
黄菱瞧着这个低下头的女子,瞧了好一会儿,嘴角莞尔,说了声“好”,然后又说道,“煮碗粥,有些饿了。”
“诺!”
郑旦离开的时候有些慌慌张张,她拎着小背篓,里头装着镰刀,地上的草还没有收拾,郑旦身子又顿了一下,随后想到应该是皇后娘娘饿了更加重要,便又迈开步子,朝厨屋小跑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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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屋里什么都有,麸子、包谷、薏米、粳米……还有一些新鲜的时蔬。这是陈嬷嬷早间从御膳司拿的,之所以用拿,是因为已经没人会给她们送过来了。同样,也没人会拦着,只要你拿的动,搬得动,这宫里的东西,似乎都可以拿。
宫里没有人会阻拦西菱宫的人过来拿东西,听人说这是王上的旨意。王上很大度,对一个曾经以鬼箴凶咒于他的女子,他选择了原谅。
陈嬷嬷的腿脚已经不利索了,因而拿的东西也不多。这些年,除了内务府的椒媒、熏香、布匹,以及御膳司的米面油粮,陈嬷嬷很少会去拿其他东西。
那些离开西菱宫的宫婢,差不多也都离开了这座皇宫。
如今这院子,确实是荒凉了许多。
郑旦很熟练地开始淘米、做饭……她在厨屋旁边发现了一种蕨菜,野生的蕨菜,长得很好,她摘了下来,也开始淘洗。她把米放进锅里,用火疖子生火,又把蕨菜叶子拧好,放在一旁。
她小心地添加柴火,控制火候,到了半熟的时候,把蕨菜叶子加了进去。这时候加蕨菜叶子,不会遮掩粳米的芳香,同样也会把蕨菜的香气渗进去。
等到粥煮好,郑旦找来碗筷,把粥盛进一个大碗,又洗了两个两个精致的小瓷碗,放进食盘,端着粥便往皇后娘娘歇息的地方走来。
陈嬷嬷跟郑旦都讲过,而郑旦确实也很聪明,她能够记住她应该记住的一切,包括繁琐的宫规宫礼,除了还不够清晰,还不够熟悉,她其实都已经知道。
黄菱坐在椅子上,正看着一本楚国的诗集,《楚辞》。
这书她看过很多遍,早已经会背了,但她还是喜欢看。好像一翻开书,这书里的世界,就会呈现在她眼前。
那一方山水,那一曲离骚,那轻舟湖畔的蕙草芳兰……
她本希望能在那样的黄昏,同他挽手,看夕阳落下,看飞雁南来;她本希望能有他在身旁,抚着她的脸颊,说着那些情话……
遥远啊,遥远的不是山与山之间的距离,是墙与墙之间的冰凉,遥远的不是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是心与心之间的冷漠。
那个位子,真的改变了好多人。
“娘娘,粥好了。”
郑旦把粥端了进来,打开碗盖,将粥盛到小碗里,给皇后娘娘放了过来。
黄菱把书放下,朝恭立在身后的郑旦又望了望,转过头来瞧着碗里的粳米菜粥,稍稍蹙眉,“这里头?”
“哦,是野蕨菜,很甜的。”
郑旦心里很是紧张,她不知道皇后娘娘喜不喜欢这种野蕨菜做的菜粥,生怕她会有半点的不高兴。
黄菱见着郑旦紧张,笑了笑,“哦。”随后将菜粥送进嘴里。
微甜,有种清香留在齿间,落入腹中,又有一种暖意。
很好吃。
黄菱吃得很快,当然碗也很小,很多时候黄菱的晚膳只吃半碗粥,但今天她突然觉得很开心,又把碗递了过来,“再盛一碗。”
郑旦慌忙上去,又盛了一碗递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
“禀娘娘,婢女叫郑旦。”
“旦,晨曦之兴,万物之初,好名字。”黄菱吃着粥,又问道,“怎么进宫的?”
“郡府送来的。”
“倒是生的好看。”
“多大了?”
“禀娘娘,快十二了。”
“十二?怪不得。”
“喜欢读诗?”黄菱放下剩了半碗粥的瓷碗,拿起一旁放着的《楚辞》,“拿回去吧,好好读。”
黄菱起身,朝二层楼上去,临着木阶的时候,又说了句,“要是喜欢读书,可以到我书房取。”
郑旦把屋子收拾了,又把熬煮好的菜粥给睡下的陈嬷嬷送去。
二层楼上,那个衣着华美的高贵女子,静静地看着夕阳,在远山,在天与地交织的线上,一点点,落下帷幕。
二十年,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