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年初见时
冬天最冷的时候,陈嬷嬷离开了人世。
死在这个宫殿最冷的地方,一个穿着帝后凰裳的女子,和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送她走完了人生最后的路。
从那天开始,这座偏冷的西菱宫,便交给了郑旦。
“阿雉啊,娘娘,就交给你了!”
陈嬷嬷走得很欣慰,她没有落泪,好像很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的到来,知道她终究会早于她离开这世间。
漫长的等待,终究只是等待。
她找到了一个可以托付的人,一个可以照顾娘娘的小姑娘。
她很高兴了。
终于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开了。
从此这西菱宫,要靠郑旦一个人了。
腊月,西菱宫的椒煤已经烧得差不多了,郑旦背上背篓,一个稍大的背篓,以往陈嬷嬷就是用它到内务府领椒煤。
入冬以后,西菱宫的椒煤就靠着郑旦这个娇弱的小姑娘,用背篓背到皇后娘娘的寝宫。
内务府的人不拦着,但从不会遣马车送过来,背篓坏了,可以,从新给你一个。陈嬷嬷已经做了二十年,下一个二十年,应该就是郑旦来做。
今天有些意外,郑旦已经在内务府库房外等了半个时辰,守府门的小太监一直没有放她进去。
“徐公公,这里头怎么了?”郑旦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又一直哈着雾气直跺脚,朝库房里头望了两眼,也见不着什么动静,便寻着守门的小太监徐成问道。
徐小太监约莫十五岁,也是早些时候就被父母卖进宫里,后来人机灵,得了内务府库房管事安咸异的赏识,做了干儿子,如今便守着内务府的库房。
郑旦来这里领椒煤、布匹等物什已经很多次了,自然而然跟这徐小太监熟络起来。
也是郑旦生得好看,徐成对她颇有好感,“九皇子在里头,你晚些再来吧。安公公那边儿怕是有的忙,得招呼好一阵子。”
九皇子?郑旦对这些宫里住着的主子倒不怎么了解,但九皇子嬴澈的名字还是听上官说起过的。
生母是蕙妃娘娘,如今也就十五六岁,因着还未及冠,一直住在王宫里头。上官瑾说九皇子多顽劣,尤其喜欢捉弄人,这整座皇城里头,就没有他不敢闹的地方。
如今到府库这边,却不知是为了何事?
安咸异作为内务府府库的管事,自然不敢得罪九皇子这种母妃势力庞大,又得秦帝宠爱的皇子。
郑旦“哦”了一声,正准备离开,瞧着安公公陪着一个器宇轩昂的年轻人出来,便退到一旁,低下头,施了一个宫礼。
“安公公,可说好了,那东西你得给我留着,父皇那儿我就去说,可不能先给了别人。”也就是安咸异这等宫中的实权人物,要是换了旁人,没准儿现在直接就动手拿了。
“奴婢明白,九皇子要的东西,旁人又怎么敢要?”安咸异一脸谄笑,可不敢得罪这位爱闹腾的主。
对今天这一趟,嬴澈自然是满意,西域进贡而来的七星夜明珠,那自然只有他母妃能用,旁人要是敢来拿,他可是要给脸色的。这不一听说这消息,他就赶到府库,先给安咸异声明了这东西就是他嬴澈的,决不能给了他人。
要是真有人雄心豹子胆,也就别怪他嬴澈先礼后兵了。
“要是有人过来拿,就说已经给我了,我就不信,谁还敢从我手里抢东西。”
嬴澈一转头,瞧见了怯生生立在一旁的郑旦,转头来朝安咸异问道,“这是哪儿的宫女?怎么背个这东西过来?”
“西菱宫的,过来背椒煤。”安咸异回了一句。
对于西菱宫的人,王宫里的人多是不会搭理的。除却黄家依旧是大秦数一数二的大族外,秦王那边儿的态度,也一直不明确。
二十年,的确从来没有下过一道罪诏,没有褫夺那个女人尊贵的帝后之位,也从来没有去过西菱宫一趟。
好像这世间,就从来没有过西菱宫,没有过黄菱这个人。
与世家的妥协?
抑或者其他?
……
嬴澈“哦”了一声,又瞧了两眼,眼神里的光似乎有些耐人寻味,但随即大摇大摆离开了府库。
从府库领完椒煤,郑旦便踏上了回西菱宫的路。
椒煤很重,那背篓里背着的椒煤,应该有三十斤了。这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来讲,真的很重。
从府库到西菱宫的路都是小道,约莫要走两刻钟,路上还有小雪,比较滑,可郑旦还是走得很快,她要赶回去给娘娘做午膳,在府库耽搁了半个时辰,熬粥的时间已经不够了。
路过祁年宫的时候,她瞧见了上官,在宫外扫雪,跟她打了个招呼,又往西菱宫那边儿赶去。
转过祁年宫,郑旦埋着头疾走,还没反应过来,一个雪球砸了过来。
毕竟只是十二岁的小姑娘,郑旦的身子又薄,顿时脚下一滑,朝前扑倒在地,椒煤压在她身上滚出背篓,膝盖触在地上,也该是青了。
“诶,盯你很久了?”宫墙屋檐上,一个少年手里头攥着雪球,捏了捏,又扔了过来,砸在郑旦脑后,“你是西菱宫的?”
郑旦抬起头望着那人,没有回答那人的问话,艰难支起身子,把背篓放下,开始捡撒在地上的椒煤。
她不知道这位九皇子为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也不知道为何他要问她是不是西菱宫的人,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并不会怜惜一个宫女,和她付出艰辛背到这里的椒煤。
又一个雪球砸了过来,“诶,问你话呢!”
他舅舅蒙庐统领秦宫龙甲,曾告诉过嬴澈,他母妃之所以没有登上帝后的位置,就是因为宫里有一个叫黄菱的女人,还死死占据这那个位置。
蕙妃是蒙氏之女,若是能登上帝后之位,蒙氏在这大秦国,自然是只手遮天的第一世家,而蕙妃的长子,三皇子嬴封,也当成为大秦的太子。
可惜的是,如今的太子,是大皇子嬴商,蕙妃虽说曾专宠秦王,如今也已到了年老色衰的时候,嬴封和嬴澈,在没有成为嫡皇子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再觊觎帝位了。
所以他讨厌西菱宫,以往的陈嬷嬷似乎是王宫的旧人,能跪见秦王,自然不能惹,而黄菱的帝后之位还在,更是不敢去西菱宫惹事,但眼前这小丫头,就该要遭殃了。
嬴澈从墙檐跃下,几步走到郑旦跟前,一脚踹开那个装着椒煤的背篓,“贱婢,问你话呢!”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修习着大秦皇室的武学典籍,如今已经是形意初境的武者,另外一个,则是什么都不懂的弱女子,才只有十二岁的年纪,这样一脚下去,郑旦被踹的肩骨竟是碎了。
钻心的痛涌上来,郑旦没有哭。
她可以在黄水溪肆意地哭泣,可以在阿爹阿姆怀抱里哭泣,但惟独不能在欺负她的人眼前哭泣。
哪怕是婢女,他也是有尊严的婢女。
在雪地上缓了一会儿,郑旦艰难支起身子,红彤彤的小手一触地,又是一阵刺骨的痛传来。
郑旦咬着牙,半跪在雪地上,艰难地捡着撒落一地的椒煤。
“找死!”嬴澈眉宇闪过阴鸷,他知道西菱宫是什么地方,也知道那位还未退位的帝后还在他父皇心中占据着一定的位置,可那又如何?他不过是杀掉一个西菱宫的婢女罢了。
他是大秦帝国的九皇子,理所应当有这样杀害庶民的权利。
嬴澈快步走上前,一把拎起郑旦,将她抵在不远处的宫墙上,随即掐住她的脖子,开始用力。
“贱婢!求饶啊!哭啊!想让我放过你?我告诉你……”
嬴澈的话还没说完,突然察觉到了郑旦嘲讽的眼神。的确,是嘲讽,一个十二岁的贱婢,竟然敢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嬴澈顿时恼怒,“贱婢!”
话音落下,手中陡然一紧,竟是想要将郑旦生生掐死。
嗖的一声,一块瓦砾不知从何处窜来,宫道一头,一个背着短戟的少年,站在那里,显得异常高大。
“九哥,何必如此?”
那人的声音传来,嬴澈看了看手腕上被瓦砾划出的血痕,心中竟生出几分忌惮。
又是这个杂种。
“十一,你要管我的事?”
“你的事我不管,她的事,我管。”嬴雒指了指跌落在雪地里的郑旦,缓缓说道。
“她是你什么人?不要说是你章台苑的人。”
郑旦将目光盯向宫道这头的嬴雒,十一皇子。
上官说十一皇子是所有皇子中武道天赋最高的,十四岁就已经是纳气中境的武者,若不是母妃出身卑微,怕是也该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
嬴雒冷漠地看向嬴澈,隔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如果你确定能打赢我,我不介意一战。”
疯子。
嬴澈看着这个宫婢所生的十一皇子,陡然间生出一抹杀意。
他的确没有能力打赢他,或者说两者之间还存在很大的差距。
十四岁的纳气中境,修行的大秦皇室最难的武道绝学《重山》,他背后那两柄玄铁短戟,就是龙甲卫的校尉,要吃下也颇为艰难。
听人说父皇打算将他送到飞熊军,跟西戎打仗去,最好死在西边儿,省的见了心烦。
嬴澈扭头看了郑旦一眼,一句话没说就离开。
他知道这个嗜武的十一,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初入纳气境时,他还杀过一个嘴里污秽的中行太监,要知道,那中行太监可是纳气上境的武者,就是中车府令李濂奕,也颇为看重,可到最后,这位爷还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嬴锡虽不喜嬴雒出身,但却喜他武道天赋卓绝。在大秦诸皇子中,单论武道天赋,嬴雒是居首位的。
待到嬴澈离开,嬴雒走了过来。
“谢谢你。”郑旦蹲下身子,开始捡着地上的椒煤。
“不用,你怎么样?”
“不碍事的。”不知为何,嬴雒没有给郑旦一种高高在上的压迫感,简单言谈,让她感觉到一阵暖意。
嬴雒没多说,帮着郑旦把地上的椒煤捡起,然后拎起背篓,朝郑旦说道,“你是哪个宫苑的?我送你。”
郑旦想要抢过背篓,被嬴雒拦下,“你受伤了。”
“没有,不需要的。”郑旦盯着嬴雒,也不知该怎么说话。
“住哪儿?我送你吧。”
“我……”
“我住章台苑,你应该知道,哪里也不好。”
郑旦从上官那里听说过章台苑,原来是宫女们住的地方,后来叶贵人诞下十一皇子,那里就被改作了章台苑。章台苑是卑微的,若非嬴雒,章台苑怕是连府库的月禄都拿不到。
这一切,是嬴雒自己挣来的,因而在他眼里,并没有所谓的高贵与低贱之分。
人的等级,不该由出身来确定。
你的荣誉与尊严,来自你的付出与汗水。
郑旦仰着脑袋,看了嬴雒很久,这才小声说道,“西菱宫。”
嬴雒也是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西菱宫是什么地方。
他“嗯”了一声,提着背篓,朝西菱宫的方向走去。
“诶,等等我。”
郑旦回过神来,忙拖着摔伤的膝盖,咬牙跟了上来。
嬴雒走得并不快,但发现身后那个小宫女还是跟不上,他停了下来,把装有椒煤的背篓放下,然后取下背后玄铁短戟,和背篓一并拎在手上,等郑旦过来的时候,蹲下了身子。
“上来,我背你。”
郑旦愣在原地,一时间不知怎么接话,“我……婢女能走。”
“上来。”
又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郑旦突然间眼角有些湿润,她望着十一皇子宽厚的后背,心里生出一阵暖流,然后趴在了他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