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鱼饮水日
回到西菱宫,跟十一皇子别过,郑旦把椒煤靠放在门口,忙不迭往厨屋那边跑去。
娘娘的午膳还没做,这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好在娘娘似乎并不在意午膳的时间是多久,她一直在屋里看书,等着饭菜送过去。
郑旦炒了几个汉中郡的农家小菜,娘娘喜欢吃的菜式,然后将饭菜放进食盒,就跛着脚赶到了内厅。
起初还不觉得疼,又是趴在十一皇子背上,等在厨屋里来回走动,然后站了许久,那种钻心的痛才又涌了上来。
郑旦突然间想哭,她想起了黄水溪,想起了阿爹阿姆,想起了陈到哥哥……她来到这座皇城已经快半年了,她送走了陈嬷嬷,如今跟皇后娘娘相依为命。
临着进门的时候,郑旦把眼泪抹干,换上笑脸,走了进来。
“娘娘,午膳好了。”
郑旦把饭菜取出,摆放在桌上,朝珠帘之后的黄菱喊道。
还是一如既往的高贵妆容,哪怕不施粉黛,郑旦也觉得娘娘就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人。
见着娘娘挑帘出来,郑旦身子一欠,做了个万福。
黄菱没说话,朝郑旦点了点头,然后坐下,开始吃饭。
这时候郑旦是不会说话的,宫里的规矩,食不语。
“阿雉,想学武功吗?”黄菱吃完饭,开口问道。
郑旦微微一愣,猜到娘娘是看到她脖颈的掐痕了,“娘娘。”
黄菱侧坐过来,盯着郑旦,“西菱宫的人,不该让人欺负的。”
郑旦心里一暖,忙不迭点头,然后跪了下来,“婢女叩谢娘娘圣恩!”
“阿雉,以后可不准行这样的礼了。”黄菱将郑旦扶起,帮她理了理鬓角的柔发,手指轻触到颈子上的红痕,“还疼吗?”
所有的委屈在此刻都烟消云散,这种倔强于悲楚后的暖流,冲开了心间的堤坝,酝酿了许久的眼泪珠子一下子落了下来,稀里哗啦。
“呜……”郑旦哽咽地看着黄菱,忙摇头说道,“不疼。”
是的,不疼,有那样一双优雅而高贵的手轻抚着伤痕,再痛的伤又算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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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旦开始学武功了。
学的是西秦黄家的《妃花诀》。
以前听陈嬷嬷说,娘娘喜欢一种花,叫做妃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花。
她只在三月开花,与天地芳菲并放。但她又不属于这天地,因为这天下的花色,都不及她万一。
选在万花竞放之时开花,用最高贵美艳的色彩,让这方天地失去色彩,这就是妃花。
西秦黄家的某位老祖宗,百十年前是饲养妃花的花农。
而这《妃花诀》,便是当时所创的武功。
女人的武功,高贵的武功。
郑旦现在越发忙碌了,她除了要去御膳司取食材,去府库领椒煤,扫雪,拾掇枯枝败木,读诗……还要在寅时起床,习练《妃花诀》。
妃花诀是上乘的武功,对天赋的要求极高,这种天赋并非对功法的领悟力,而是在于一种莫名的内在气质,高贵的气质。
高贵,无关于身份。
你可以是田间耕种的老妪,也可以是河畔浣纱的姑婆,当然也包括青楼卖场、当垆沽酒,属于的高贵,不由身份产生,不由外力左右,你在,所以你高贵。
黄菱是潼栎黄家妃花诀的集大成者,她生来高贵,又承帝后之尊,如今已经是形意上境的武者。
将妃花诀修炼至形意上境,百十年来,黄菱是第二个,上一个,是创造妃花诀的那个女人,秦穆公的皇后,一个花农。
对妃花诀来讲,肉气意仙四境的概括是无效的。
若悟,当有纳气往上之境,若不悟,不得妃花之力。
妃花之尊,超脱于肉身。
因而习练妃花诀,最重要的便是冥想与养气,感悟天地之间这样的大道伟力,涓滴涌聚,而成江海。
气这种东西很玄妙,黄菱只给郑旦讲过一遍。
充盈于天地,浩淼于山河,而无形迹。
然后黄菱在雪中为郑旦施展了妃花诀,自打跟随秦王嬴锡,这是她第一次施展妃花之力。
漫天雪,搅扰在天地间,宛若绚烂如烟的妃花,用她的高贵,映衬这天地的渺小。人说于天地间,众生皆为蝼蚁,而妃花诀言,天地太小,我当登临。
巨大的飞雪漩涡,在郑旦眼前逐渐归于平静,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可郑旦却从这妃花漫雪中,读出了娘娘心里的世界。
高贵,与孤独。
郑旦在想,若是有一天娘娘从孤独中走出,是不是就可以成就更高的妃花之境。
……
从那天开始,西菱宫内的小宫女,开始了不一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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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腊月最冷的天,过了来到皇宫最第一个平淡的年关,落雪依旧覆压在飞檐石砖上,九皇子或许已经忘了这么一个不知名的小宫女,又或者还是在忌惮西菱宫里住着的那个女人,郑旦过得很好,平静,安稳。
今天郑旦做了上好的糕点,梅花糕,是跟着御膳司的公公学的。这座皇宫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该是冷漠,权利在这里交织出最阴暗的人性,每个人都活得小心翼翼,把自己伪装在伪善与孤僻的皮囊下。
不说话,成了一种逃避祸患的本能。
而说话,也成了一件宣泄自身的重要的事。
对于不会对自己构成半点威胁的人,他们总是不吝给予所谓的善意,来偿还也许已经遗失很久的良善。
西菱宫的人符合这样的条件,因而这个从西菱宫出来的小姑娘总是能以较为简单的方式与众人相处。
郑旦是个喜欢学习的姑娘,从黄水溪到西菱宫,她总是在强迫自己学很多东西,有用的,没用的,总归都会有用。
打听到十一皇子喜欢在皇宫东南角的石林练功,郑旦很早便做了准备,她院子里石径上雪扫了扫,又把厨屋里的食材都洗好,收拾完内厅,在金鹤铜炉里加上椒煤,郑旦便出了门。
石林,秦王宫里一个特别的地方。当初长陵郡献黄河奇石至雍都,费民夫近千人,这才把这些奇嶙之石送进了皇宫,秦王嬴锡当初是极喜欢这些石头的,后来有妃子在这里同宫人媾合被发现,嬴锡命龙甲斩断奇石过百,又觉得将这些奇石搬出皇宫太耗人力,石林也留在了皇城东南角,变成了一个冷清的地方。
当初献石林的长陵郡郡守,也提前断了仕途。
因为幽静,加上地方够宽阔,所以嬴雒喜欢到这里练功。每日晨早和傍晚,嬴雒都会赶到石林练武。朝揽太阳之精华,夕吞云日之余晖,晨早与黄昏,是感悟武道的最好时刻。
郑旦到这里的时候,正巧看着在石林挥动双戟的嬴雒,他赤着身子,将武服叠在一旁,两枝玄铁短戟在嬴雒手中,就好像两只银色蛟龙,威声赫赫,宛若睥睨。
嬴雒手中的玄铁短戟又名双龙戟,天外陨铁所铸,单枝重大三十六斤,就是平日里背在背上,也是极大的负担。要想舞起来,且有这等声势,双臂至少要有百五十斤的气力。
而他练武的声势,就好像逆着沧浪之水,江河尽末,渐入汪洋,尔后长龙与天海间,抟风扶摇,跃腾天地气象,遥动九天鼻息,渐渐与这方天地山色融为一体。
瞧着石林外走来一个怯生生的小宫女,嬴雒收了短戟,身上登时冒出热气,端详良久,嬴雒张口说道,“是你?伤可好了?”
“好了,过来给你送糕点,哦,还有酒。”
郑旦小跑着过来,在一块较大的碎石上把糕点摆了出来,当然还有她从御膳司要来的美酒。
“酒刚温过,你趁热喝。”将食盒里的东西都摆件出来,郑旦半蹲着仰头朝嬴雒一笑,很是甜蜜。
嬴雒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好像一时间还搞不清楚情况。
“快点啊,一会儿酒凉了。”郑旦催促道。
“你……”嬴雒想了老半天,也不知说些什么,“怎么过来的?”
“哦,走来的啊。我打听到你在这儿练武,然后就过来了。大冬天的,你就这么穿着,不怕冷吗?”
“不冷。”
“嗯,那就先喝点儿温酒。本来想做几个小菜的,后来想还是点心好,你尝尝,味道应该不差。”
嬴雒一时不知怎么拒绝,于是很安静地坐下,接过郑旦递来的筷箸,夹了一块梅花糕,又接过那壶不大的温酒壶,饮了一口。
梅花本香,温酒含韵,在唇齿间留存,尤其是在这样的冬天,自然是极为惬意的。
郑旦带的不多,离饭时不过一个时辰,吃多了也不见得好,略显精致的糕点和温酒,很快就被嬴雒吃完饮尽。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郑旦望着嬴雒,很是期待。
嬴雒盯着投过来的大眼睛,点点头,表示满意,“嗯,很好。”
“那就好,我手艺还会长进的,明天我再给你送。”
郑旦已经收拾好了食盒,很高兴地拎起食盒,“哦,你喜欢吃什么?我会做的话就给你做。”
见嬴雒不说话,又自言自语道,“那就是不挑了。”
简单说完这,郑旦拎着食盒,快步朝西菱宫折返。
留下一脸茫然的嬴雒,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
往后连续好些天,郑旦都会过来,带一壶酒,或者一些其他的糕点。
起初是匆匆来又匆匆走,后来便坐下来看嬴雒练武,再不时点点头,然后又拎起食盒离开。
到有一天时,连着两天都见不到郑旦的影子,嬴雒突然有些失落,他知道那小姑娘同祁年宫的一个宫女要好,便去问了上官瑾,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嬴雒猜想,她应该是病了。又犹豫了许久,他决定到传说中的西菱宫去探望她,带上了一些点心,还有女人可能喜欢的,他觉得很好看的,银铃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