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病去如抽丝
雍都,玄甲军营地。
一个少年正站在演武场上,纳气初境的武者。
他对面站着一个老卒,也是纳气初境,但面相狠厉,眼角还有一道横跨眼眶的刀痕,看着有些不善。
铜锣响了一声,少年持刀,老卒也是用刀,奔向对方。
二月初,天还有些寒,但玄甲军已经开始了每年的招军。
这种时候的招军与秋天招的普通士卒不同,这时候招的至少是伍长、什长,乃至于百夫长、校尉。只要武功高强,或者有谋略、有专长,玄甲军都要。
玄甲军军主蒙阔乃是形意中境的强大武者,这些年玄甲军同西戎打了不少打仗,手底下都是精兵悍将,莫说是纳气初境的什长,就是寻常肉身境的伍长或者小卒,放在其他地方,也算得上一把好手。
巨型青石堆砌而成的观武台上,玄龙旗迎风招展,蒙阔坐在观武台,正饶有兴趣地看着演武场中那个少年。
少年用的是刀,秦军制式横刀,宽三指,长四尺,刀锋略平,极具杀伤力。最关键的是,这少年用的招式,极为简单。
劈、砍、横、撩、斜、刺……这些招式,不是很好的武功路数,若说威力,应该比不上成型的武技,但在这个少年手中,却施展出了极强的威力。
那老卒蒙阔知道,是跟西戎打过的老人了,手里头的功夫不弱,虽说只是什长,杀人的本事却了不得,若不是因为脾性太暴,怕是就要升百夫长了。
可眼下,竟被同境界的少年郎压得喘不过气来。
“子义,如何?”蒙阔转头,朝身后一名身着玄色铁甲的少年将军问道。
蒙子义点了点头,“很不错,招式极为简单,却也老辣,能瞧准敌人的弱点,一击即中,这少年有很强的感知,至于说武道天赋,自然也不差。”
十五六岁的模样,纳气初境的修为,与一些最妖孽的天才相比,天赋虽不是顶尖,却也算上乘,若是武道一途没有多大阻碍,应当可以到纳气巅峰之境,至于说形意,还看个人机缘。
“何止是不差?你当知感知力本就是极强的武道天赋,若能大成,不止于形意之初。”蒙阔突然想起一人,朝蒙子义说道,“你可知昆吾山上那位,便拥有极强的感知力。”
说话间,演武场中的比试已经结束,那少年郎一刀劈斩转为斜刺,划过老卒腰间的皮甲,若是在战场上,那老卒已经倒在血泊中,或者已经死去。
蒙阔朝蒙子义吩咐了几句,蒙子义点点头,到演武场中将那少年带了上来。
“叫什么?”
“陈到。”
“哪里人?”
“汉中郡人。”
“几时学的武功?”
“四岁。”
“如今?”
“十六。”
“打算做什么?”
“进龙甲卫。”
玄甲军三万众,披龙纹玄甲者不过三千,其中有五百常年驻守皇城,是大秦最为精锐的强军。
蒙阔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目光澄澈的少年郎,问了声,“龙甲卫?”
离开黄水溪时,陈到在郑永夫妻坟前立过誓,一定会照顾好阿雉。来玄甲军前,他是打探过的,要光明正大地进皇宫,只有一条路子可走,那就是进龙甲卫。
玄甲纹龙,逆战天下。
秦自西戎僻远之地起家,凡百余战,得以立国,其间玄甲、飞熊二军,死伤最盛。而着龙纹者,更是慷慨惨烈。
秦宫的龙甲卫,绝不是世人眼中的摆设之物,而是实打实从尸山血海杀来的人。这也是为何秦宫之中,龙甲卫只设五百之数,轮流值守王宫,其余人马,尽着玄甲于西戎,同戎王厮杀。
“你可知龙甲之难?”
“凡着龙甲者,须执刀斩酋首二十。”
“斩首二十,最低的门槛儿罢了……你可知我玄甲军中,只能有三千着上龙甲,这意味着,只有更多的军功,才能让你有这样的殊荣,龙甲即死士,战即先登,你可敢死?”
“万死不辞!”陈到身形一肃,朝蒙阔抱拳。
“好!”蒙阔顿时起身,拔剑而出,在众人错愕目光中,斩下衣襟,随即捆在陈到臂膀,“我为玄甲主帅,不可轻言龙甲之事,但从今日起,你可随龙甲为先登。”
陈到正准备说话,又听蒙阔问道,“可愿做我义子?”
“义父在上,受孩儿一拜!”陈到知道,这就是他的机缘,成为蒙阔大将军的义子,将是他达成愿景的关键一步。
“好,今日起,你字玄到,为我蒙阔第四义子。”
蒙阔的另外三个义子,除一人战死外,尽为玄甲猛将,如今收陈到为义子,便是对他天赋的认可。
蒙阔相信,过不了多久,玄甲军将再出一位猛将。
可他从来没想过,他竟会达到那样的高度。
******
黄菱还在厨屋里忙活,郑旦病倒后,她要开始操持这个家。
以往陈嬷嬷在时,是极少生病的,就是生病了,也会寻到御药司找一两服药吃下,没多久就会好。
郑旦不同,她年纪小,身子骨弱,还没来得急去御药司,就被一场春寒侵袭,先倒下了。
黄菱已经很久没出过西菱宫了,很久这个词,大概可以说成是二十年,二十年来,她禁足在此,从没有离开过那道宫门。
好在郑旦带回来的米面足够、劈好的木柴足够,好在已经初春,哪怕微寒,也可以不用到府库去领椒煤,唯一不好的是,很多事,她从来没有做过,包括简单的洗菜淘米的小事。
黄菱第一次给自己做饭,是强忍着吃下的,有些糊,水加的不够,用的火还较大,味道很不好。
后来做了两三次,煮粥是没问题了,好歹能正常下咽。于是她给郑旦做了一碗粥,生平第一次给他人做饭。
除了这些,黄菱还要学会照顾人,学会在一旁端茶送水,学会很多她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事。
虽然黄菱还是没有出西菱宫,也没有寻着御药司拿药,但幸好她有形意上境的武道修为。她每日都会以元力为郑旦疏通经络,或者说是洗筋伐髓,她打算用最根本的方式来治疗,那就是改变体质。
黄菱已经很久没生过病了,也许十年,也许更久,这同她的武道境界有关,也同她的妃花体质有关。一个妃花诀大成的武道宗师,是不惧这些病邪侵扰的。
病来山倒,病去抽丝。
如今已经第三天,郑旦已经不再昏昏沉沉,她还是乏力,还在烧着,虽然温度降了下来,可依旧下不了床。
黄菱将煮好的粥端进屋,扶起郑旦,小心给她喂粥,就像一个母亲,在照顾自己生病的女儿。
很温馨的感觉。
也许很多年前,她是该有这么一个子女的,但终究还是没有,门阀与皇权,这天底下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黄菱很享受现在,享受这样为一个姑娘煮粥,照顾她的病情,享受这样的付出,这样的琐碎与劳累。
郑旦第一次吃到娘娘煮的粥时,泪水珠子一直往外流,高贵如娘娘这样的女人,竟为了一个卑微的婢女,下了厨屋。
可黄菱依旧高贵,不会因为她在做厨娘的事就降低了她的高贵,她永远是全天下最高贵的女人,没有之一。
吃完粥,黄菱小声问道,“好些了没?”
郑旦连忙点头,“好多了,娘娘,婢女想下床了,不能再这么躺着了。”
“好全了再说。”黄菱抚着郑旦稚嫩的脸颊,柔声说道。
“可……”
“阿雉,听我的。”黄菱朝郑旦一笑,扶着她缓缓躺下,然后听到了宫外的敲门声。
“有人吗?”
一个男子的声音。
西菱宫已经很久没来过男人了。
或者说从黄菱来到这里开始,这里就是一座孤城。
皇宫里的孤城。
黄菱朝郑旦瞧了一眼,“你认识?”
郑旦仔细听了听,好像是他的声音,有些踯躅,然后还是点了点头,“应该是认识的。”
黄菱笑了笑,“那我去接他。”随即起身,简单整理了仪容,朝门口而去。
嬴雒敲了门,又叫了几声,见没人作答,也不知该不该进去,就那么站在门外,提着章台苑的糕点,显得有些局促。
他是皇庶子,地位不高,除了他母妃,从来没有人这么关心过他,那小宫女是第一个。她没有目的,没有要求,很简单的一个人,应该是为了报答自己从老九手里救了她,可那不过是看不惯这些所谓的皇子嚣张跋扈罢了。
但她记得,于是每天都过来送糕点,送温酒。
嬴雒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石林练武,等着一个小宫女过来,然后看着她离开。
暖暖的日子,简单的日子。
站在西菱宫外,嬴雒也不知想些什么,呆呆得,待站着。
过了片刻,西菱宫老旧的宫门被打开,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出现在嬴雒面前。
嬴雒一个激灵,突然反应过来这人是谁,慌忙颔首,“十一皇子嬴雒,参见皇后娘娘。”
是的,西菱宫,是帝后黄菱的寝宫。
嬴雒从来没想过这样高贵的女人,会亲自过来开门。
当然,这也是黄菱二十年来,第一次开门。
“免礼。”黄菱的声音听在耳中,是一种威仪,这是嬴雒在其他贵妃处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一国之母,哪怕深幽西菱宫二十年,她还是有她的威仪。
“何事?”
见皇后娘娘问话,嬴雒忙说道,“有一小宫女,听闻是娘娘宫里的人,先前相熟,后来好几日不见,想来是生病了,嬴雒便想过来探望一二。”
“她确实生病了,不过西菱宫不准男子踏足,东西你留下,回吧。”
黄菱的声音有些冰冷,西菱宫的确已经二十年没有男子踏足了,哪怕眼前这个十一皇子长得跟那人有几分神似,但他还是不能踏进宫门,就算那人过来,同样不能。
嬴雒没有多说,冒昧探望本就唐突,若是还要进西菱宫,怕是要惹出更大的麻烦,他把手中的食盒放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银铃铛,“这是送给她的。”
说完这,嬴雒又朝黄菱施了一礼,然后便离开。
西菱宫门口,黄菱看着那个食盒,还有上面放着的小铃铛,静静地站了许久,才拎着这些东西进了门。
在这样极寒的皇宫中,这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