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忽闻噩耗声
郑旦的病在三月初九好了,她身子弱,又长期从事那样累的劳作,初春一寒,没太在意,自然就得了这场大病。将近七八日,都是黄菱在照顾她,这让郑旦感受到了融融的暖意。
如今她正拎着糕点,往石林方向走。
嬴雒总共来看过她两次,第二次还带了一些章台苑的补品和简单的菜蔬过来。
郑旦用红绳绑着银铃,缠在披肩束发上,远远望去,好似灵动的精灵。她显得有些紧张,不再同往日那般随意洒脱,心中似有小鹿乱撞,又好像灵泉咕咚作响。
很奇妙的感觉,让郑旦很快乐。
嬴雒还在石林练武,他坦着上身,露出娇好的身形,两支短戟在他手中迎风做响。
郑旦乖巧地跳坐在断石上,脚略悬空,露出精致的锦绣宫鞋,这是陈嬷嬷送给她的,她一直珍藏着,今天才穿了第一回。
等待的时间并不无聊,郑旦已经修习妃花诀,在武道上也算入了门槛儿,妃花重意,与嬴雒所习双龙戟各有妙章。
郑旦的目光随着双龙戟的舞动而转动,她似乎能看到戟尖之下流动的天地元力,很奇妙,却很真切。
娘娘施展的妃花诀境界太高,带动着漫天飞雪搅扰天地,而嬴雒这边,却还处于初生懵懂的阶段。
两种不同的武道境界在郑旦脑海中交织,让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有种抓不住的感觉。
还在愣神,嬴雒朝她走了过来,“你好了?”
一个激灵,郑旦醒来,对着嬴雒尴尬一笑,“恩,好了,今天过来谢谢你。”
郑旦把食盒拎起来,炫耀一般在嬴雒眼前晃了晃,然后打开食盒,取出还冒着热气的糕点和尚温的美酒。
还是如往常一般,嬴雒不善言辞,郑旦也不喜吵闹,她托着腮,静静看着嬴雒把那一盘糕点吃完,把那一壶温酒喝完,然后拎着盒子,转身,让风带动长发,和长发上缠系的银铃。
铃铛的声响在风中曳过,嬴雒想要伸手抓住那飞扬的秀发,又尴尬一笑,怕自己这双满是汗渍的手抹坏了那漂亮的青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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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又回到了从前,郑旦一如既往地洗衣、做饭、烧水、劈柴,一如既往地朝府库领东西、往石林送点心。
四月的时候,她陪着黄菱在后院里看妃花,粉色的花叶在风中,迎着略带春寒的风,和着奏来的虫鸣,宛若仙境。郑旦也喜欢上了妃花,这种美得让人窒息的最高贵的花。
修枝、剪叶,忙碌的四月充实而快乐。
或许是修习了妃花诀的缘故,郑旦的身子往上蹿了一小截,到了五月间,个头已经快到五尺。
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嬴雒,当然,她还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就是心里偷偷地想看到他,想见他羞涩呆板的笑,看他傻傻地在石林舞戟。
应该不是喜欢,郑旦总是在心里强调着一点。她只是一个婢女,上官还说,西菱宫其实就是冷宫,那她就是一个冷宫中的婢女。而嬴雒呢?哪怕庶出,也是帝胄血脉,也是大秦的皇子,她……哪里敢有那样的非分之想。
她就只是看看,就好。
到五月底的时候,一个中年男子在祁年宫通往西菱宫的甬道处拦下了她。
那人穿着一身朝服,照着时辰算,应该是刚下朝,看郑旦的眼神有一丝凌厉,但似乎没有多大的坏心思。
至少郑旦还是宫婢,外臣在王宫里杀害宫女,若是被发现,是要腰斩的。
当今王上,绝不允许有人染指他的后宫,宫女也不行。
“你就是郑旦?”
那热留着八字胡须,模样有些眼熟,跟郑旦的阿爹很像,但身子矮了些,又胖了点儿。
郑旦朝他欠身一礼,“婢女郑旦参见大人。”
郑旦知道这人不是宫中内宦,却也不识得朝臣的朝服品阶,但这人既然能到这里,自然也该是不小的官,于情于理,她都该尊称他一声大人。
来人叫郑阚,宣景阁庶吉士,掌御笔。也就是说,宣景阁大学士、左丞相黄胥草拟奏章的时候,他可在一旁代笔。
这个位置的品阶不高,从四品,但四十岁左右就能接触到大秦的中枢,这样的位置,不可谓不重要。
郑阚若是原则外放,至少也可为州郡太守那样的三品实权之位,可若是那样,未必能有如今这般地位。在宣景阁庶吉士的位置上,若是不出意外,不出十年,他或许也能走到宣景阁大学士的位置,到那时,便是秦国寥寥可数的权臣。
二月底,他将郑由送到了飞熊军,听闻西戎过了个惨冬,牛羊死了大片,贫地里种的粮食也不够吃,深冬的时候不敢兴刀兵,但如今雪已经化了,西戎自然想着要到秦国来抢东西。
大秦两大强军之一的飞熊军已经披甲,也就在这两天,飞熊军军主王贲将率大军前往铜马关一带,应对即将到来的大战。
秦人悍战,不贪生不惧死,与西戎之间的战争也已打了百十年。照理说秦国的国力自然要强过西戎,没奈何有齐、楚、赵三国虎视,也不敢举倾国之力讨伐西戎。
幸好赵将廉珂今冬在牟野杀了东齐三十万人马,这才给了亲王嬴锡打一场硬仗的底气。
郑由离开雍都前找过郑阚一次,他说无论如何,那位送进宫的女孩儿都是他妹妹,希望郑阚能照拂一二。
郑阚答应了。
到内昭司找这么一个宫女,对郑阚来讲不是难事。但听到这女孩儿在西菱宫,他还是犹豫了许久,才找了过来。
不为其他,只为告诉他这个侄女,她的父母均已过世。
如今,她成了孤儿。或许不全是,但……她这样的奴婢之子,是入不了郑家族谱的。
终究是个可怜人。
郑阚看着郑旦略带稚嫩的面孔,一时间想起了那位已经离开人世的兄长。很小的时候,他便是由兄长照顾着长大的。
只是如今,往事堪哀罢了……
“我叫郑阚,你父亲是我兄长。”
郑阚说的很缓慢,但条理很清晰,你父亲是我兄长,但你……郑阚没有认郑旦,在他骨子里,他是瞧不起这样的女子的。
“你父亲死了,葬在黄水溪。”顿了片刻,也许是觉着郑旦已经能够承受这样的消息,郑阚又说道,“你母亲也是。”
“你……好自为之吧。”
郑阚走了,一个传话的人。
留下呆在原地的郑旦,和她脚下不知觉落下的竹篮,和一篮子新鲜的果蔬。
去世……了。
阿爹,阿姆,都……去世了。
郑旦就那么站着,隔了许久,跪在冰冷的宫砖上,用手掩着面,等着眼泪从眉角滑落,等着眼泪从指间滴坠,一滴滴,浸透苍灰色的宫砖……
她原本想,等攒下银子了,在雍都给阿爹阿姆置办一处宅子,她原本想,等往后方便了,常出宫探望他们,她原本想,若是有一天被王上指了人家,最好就在这雍都,陪着所有爱的人,过完余生……只是所有的原本,都成了梦幻,她的憧憬与期盼,到头来埋入了冷漠的黄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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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西菱宫,郑旦变得沉默起来,很久都不愿说话。
她做好饭菜,如往常般收拾好院子,给娘娘烧好热水,伺候着她躺下,这才把自己关在厨屋,靠在墙角,一个人蜷着身子,抱着膝,等着眼泪再落,等着黎明再启。
她成了孤儿。
一个没有亲人的孤儿。
昨天,她还在做着美妙的梦,期待着有一天能回到黄水溪,陪着阿爹阿姆到溪畔走走,给她们做御膳司学到的拿手饭菜,给阿爹他们说她在宫里的故事……
梦总是美好的,到碰碎的刹那,只会徒增悲恸与哀伤。
一宿没睡,她还是早早收拾好心情,给娘娘做好了早膳送来。
“怎么了?”黄菱吃着米粥,感觉到了郑旦的心境。
郑旦支吾着,不知如何开口,眼泪却是止不住又落了下来。
因为某些原因,黄菱无子,这些日子来,看着这个小姑娘忙里忙外,加上郑旦本身就乖巧可爱,自然也生了怜爱之心。
她将郑旦拉倒身前,用手抹去脸上的泪痕,“阿雉,有什么事跟我说,不要藏在心里。”
郑旦好像一下子瘫了下来,倏忽跪在地上,用细手抱着黄菱,将脸贴在她怀里,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黄菱突然间有了一种莫名的暖意,她在想若是她也有孩子,如今也应该会抱在她怀里撒娇的,“哭吧,哭出来心里就好受多了。”
……
“娘娘,我想回黄水溪一趟。”郑旦啜泣着将自身的噩耗告知了黄菱,她站在黄菱身前,低着头,终究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她不该说这些的,陈嬷嬷走了过后,西菱宫就指着她一个人了。娘娘不会出宫,或许她宁愿饿死也不会出宫。她自己若是离开,西菱宫怎么办?娘娘怎么办?
可她还是想回去。
她想到阿爹阿姆的坟茔前,陪他们说说话,就简单的说说话,也是极好的。
黄菱在沉默,她不知道是不是该答应这个小姑娘,答应了,也许她就不会再回来了。
是的,不会了。
这样一座冷宫,她还回来作甚?
陪着这么一个老女人枯守?
看着一天天过去的日子,一天天老去的容颜,在这样的岁月里,飘散成一片片碎叶?
她还年轻啊,她还只是个孩子啊。
外面的世界那样繁华,她不该留在这里,被这堵宫墙阻拦,听不到墙外秋千吟笑的声音。
黄菱笑了,“去吧。”
郑旦没有说话,跪在地上,给她磕了三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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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旦是在第三天走的,她先前忙活了一整天,从府库、御膳司等许多地方领了好些东西,还专程把上官叫了过来,让她每日从御膳司领一些果蔬给西菱宫送过去。
不用进门,放在门外就进了。
宫里的宫女都不愿跟西菱宫粘上关系,但郑旦认识且还算熟络的人就只有上官瑾了。
上官同意了,都是可怜人,能有尽孝的机会,她怎么会拦着?
在上官家,像她这样的庶女,就算想给爹娘尽孝,怕是都没有机会。
御膳司管事的李公公虽说老于世故,却很喜欢郑旦这小丫头,郑旦跟他说这事儿的时候,他也是应允的。
再者,就算没有上官瑾这个宫女,他御膳司还能让皇后娘娘饿死?在冷的冷宫,只要王上还没有褫夺她的帝后身份,她就还是大秦最高贵的女人,还是会有人在心里敬她。而若这样的女人真是饿死冻死在了西菱宫,整个后宫,不知会有多少人为她陪葬。
把一切的事情交待妥当,郑旦便离了皇宫。
她手里有一枚凰珮,是大秦皇后的专有之物。九禁宫闱,天下州郡,见此珮当跪,不得阻拦。黄菱把这枚凰珮交给郑旦,让她到雍都黄府,会有人护送她前往汉中郡。
离开的时候,上官赶了过来,把手里一个包袱塞了过来,小声对郑旦说道,“若是不愿意,就别再回来了。”
包袱里装着的是上官这几个月攒下的月俸,有二十几两银子,她同样想离开这里,离开这深幽的宫禁,去追寻自己的自由。
可她没有这样的福分,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郑旦身上,这个与她身高相仿却小她将近四岁的女孩,还带着少女最美得纯真。她不该留在这样阴暗的地方,被这里禁锢。
宫里每年都有外逃的宫里,大部分被抓了回来,然后折磨至死。可郑旦不同,她是领着皇后娘娘的凰珮出去的,而那位西菱宫的大秦帝后,应该是不会下令追回离开西菱宫的宫女。
郑旦愣了愣,把包袱递了回去,“我会回来的,上官,等我。”
郑旦摸了摸怀里的凰珮,然后转身,五月的风吹在缠束在青丝上的银铃,发出悦耳的响声。
她走得很开心,也确定自己一定会回来。
那座偏远的宫殿,还有一个女人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