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已非黄氏女
第二天拂晓,郑旦醒来。
黄菱面带笑容,睡得很死。
郑旦小心绕过娘娘的身子,翻身下来,给鹤鼎填了椒煤,穿上衣裳,到厨屋准备早膳。
辰时,娘娘没有醒来。
巳时,娘娘没有醒来。郑旦轻唤了一声。
午时,娘娘还是没有醒来。郑旦唤了好几声,没听到娘娘的回音。
黄菱还有呼吸,她平静地躺在鸾床上,一动不动,是熟睡的姿态。
可鹤鼎旁的郑旦,已经慌了神。
她来到床畔,轻轻摇了摇黄菱,没见她有反应,然后又使劲地摇了几下,同样没有反应。
郑旦慌忙冲出西菱宫,朝着御药司方向疾驰而去。
飞雪还在落,将四方回折的宫廷青石板路染上素白之色。离着内昭司不远的地方,郑旦慌乱中冲撞了宫中巡视的大尚宫。
“来人,把她拿下!”
两个健壮的宫妇上前,要来拿郑旦。
“大尚宫赎罪,婢女……婢女真有急事。”郑旦跪下,祈求大尚宫的原谅。
大尚宫嘴角轻蔑一笑,“急事?撞了我,一句急事就要走?”
王宫之中,除了各殿娘娘手下使唤的宫女,其余宫婢,尽归大尚宫统领。
传闻大尚宫年轻的时候也是一等一的美女,也曾受过王上恩宠,只是后来没有被册封为妃子,而是成为宫中实权的大尚宫。但大尚宫的尊严,自然不容践踏,尤其还是这么一个卑微的贱婢。
“你是哪个宫殿的婢女?”大尚宫盯着被宫妇架起的郑旦,仔细瞧了瞧,印象中似乎没有这样宫女。
“大尚宫,婢子是西菱宫的宫女,恳请大尚宫赎罪。”
“我道是谁?原来你就是那个宫女……不过,我今日心情不好,不愿放了你。”
大尚宫朝那两个健壮宫妇使了眼色,一个宫妇顿时用力,要将郑旦跪压在地上,另一个宫妇已经抡起袖子,准备要掌掴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宫女。
那压住郑旦的宫妇有纳气中境的修为,哪怕郑旦昨夜得了黄菱毕生修为,已经有了形意境的武道境界,但仓促而来的元力还积压在丹田静脉中未得吸收,郑旦此刻能展现出来的,连肉身境巅峰的实力都没有。
掌掴的宫妇显然做惯了这样的事,几个大耳刮子下去,已经将郑旦的笑脸扇肿。
鲜血从郑旦嘴角溢出,她没有做声,默默忍受这那宫妇手掌传来的巨力。
她想起上官告诉过她的一句话,大尚宫最不喜无趣,若是让她失了兴趣,她便会把你当狗一样撵走。
果然,郑旦的平静让大尚宫失去了兴致。
她朝两个宫妇挥了挥手,然后转身离开,不愿搭理这个无趣的宫女,还是西菱宫的宫女。
郑旦瘫倒在雪地中,强忍着脸颊上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等到大尚宫走远了,她才匆忙站起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朝着御药司疾驰而去。
若是往常,依着郑旦的激灵,见着大尚宫和宫里的贵人,除非避无可避,绝对会及时躲开。
可如今,她却已经急火攻心了。
郑旦已经知道,这深宫之中,自己是唯一还关心娘娘的人,而在这世上,娘娘或许已经成为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或者还有那天突然冒出来的那个男人,不知所谓地告诉她,她阿爹是他兄长。
可那又如何呢?那人再没来过,再没见过。
就好像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她还是孤独的一个人。
守着娘娘,守着西菱宫。
郑旦跑丢了鞋,却没顾得上去捡。她用最快的速度到了御药司,然后冲进去,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婢女请各位大人救救我家娘娘!救救我家娘娘!”
郑旦的模样很凄惨,蓬乱的发髻,高肿的脸颊,楚楚的眼神……这样的模样,让更多的御医对其视而不见。
郑旦磕着头,一个年轻御医忙放下手中朱笔,走过来扶起她,“姑娘请起,还不知你家是何病症?”
“娘娘不醒了,我摇她,她也没醒过来……娘娘,哇!娘娘会不会死了!”哇的一声,郑旦哭了出来。
“你家娘娘现在何处?”
“西菱宫,我家娘娘就在西菱宫,大人,婢子这就带你过去!”
那年轻御医挡过郑旦还沾有血渍的手,“姑娘稍等,我去取药箱。”
一声咳嗽传来,“孙瑜,你退下。”
御药司司座孙思篾从正堂主位上走了下来,“这位女官,恕御药司无能,娘娘之病症,怕是无法医治。”
嗖的一声,郑旦又跪了下来,扯过孙思篾的衣角,“大人,你还没有看过,怎么就不能医治了?求求你,大人,求求你救救我家娘娘!求求大人!大人,婢子做牛做马,一定报答大人恩典!”
郑旦知道,没有一个人愿意跟西菱宫打上交道。府库她可以去,御药司的药库她也可以去,东西她可以拿,饭菜她可以吃,但她不可能叫得动任何一个人前往西菱宫。
二十年,包括陈嬷嬷在时,也从来没有人愿意前往西菱宫。
这二十年,但凡无故踏进西菱宫的人,都死了。
西菱宫不是冷宫,而是禁宫,一个隔断一切的禁宫。至于说郑旦,若非是陈嬷嬷亲选之人,若非早在中车府令那里有了备案,怕是已经归殁黄泉。
孙思篾站在原地没有动弹,许是郑旦扯着他袍服太用力,骤地冷目一横,“来人,请这位女官出去!”
郑旦被架出了御药司,瘫倒在雪地。
御药司的大门砰地一声被关上。她跪挪到门前,无助地用手拍打木门,回应的却是如霜雪般的漠然。
过了一刻钟,郑旦从地上起来,抹干泪,朝宣厚宫而去。
此刻宣厚宫中议事的,是秦王嬴锡和左丞相黄胥、太子嬴商等寥寥几人。
就连李濂奕,也只能在殿外恭立。
郑旦不认得李濂奕,一瞧见宣厚宫,就急急忙忙往这边狂奔。
李濂奕眼尖,瞧见了这个冒冒失失的宫女。
他朝金瓜龙卫使了个眼色,顿时一名纳期上境的龙卫飞驰而来,一招擒住了郑旦。
李濂奕缓缓走了过来,盯着郑旦瞅了两眼,“何事?”
如果说宫中有人敢如此冒失冲闯宣厚宫,那这人不是疯子就是真有急事。李濂奕在中车府令的位置上坐了十余年,对所有事都倍加小心。
“公公,皇后娘娘病危!”郑旦被压着脑袋,挣扎哭喊道。
李濂奕不知为何,站了许久,像是在沉思,亦或者犹豫。
过了片刻,他才说道,“跪在这儿!”
李濂奕终究还是选择了禀告,皇后娘娘,这个宫中人不愿提及的名字,终究不是他能隐瞒的。
宣厚宫的门被推开,方才还在说话的嬴锡停了下来。李濂奕快步来到嬴锡身旁,低声耳语过后,躬着身子等王上示下。
黄胥在一旁闭目,嬴商坐在座椅上,目光凌厉,蒙阔穿了一身玄色朝服,也恭敬坐立……这个小朝,骤然陷入一阵莫名的氛围。而这个氛围的源头,来自龙椅上的那个男人。
龙鼎中燃灼的焚香和紫檀柴木交汇出微醺但却提神的香气,良久,嬴锡抬头,“把那宫女打发了。”
他决定不再过问那个女人,那个曾与他相濡以沫的女人。
黄胥隐约猜到了何事,沉默着,有些不敢看嬴锡的眼睛。
黄家在这件事上,终究不敢出声。
李濂奕得了圣谕,自然出宣厚宫,来到郑旦身前,“回吧,王上已经知道此事。”
知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郑旦骤然抬头,哭嚎道,“请公公救救我家娘娘!婢子恳请公公救救我家娘娘!婢子……”
被冰雪冻住的石砖上已经微见鲜血,李濂奕朝龙卫挥了挥手,“轰下去!”
那龙卫单手执金瓜,单手托拽着郑旦胳膊,将她拖到了宣厚宫这里看不到的宫衢。
郑旦趴在沾满雪的宫道哭嚎,没有一个人理会她,没有一个人站在她的身边。
她的娘娘就要去了,此刻就躺在西菱宫中,等待死亡。
然而那个曾经娶她、立她为后的男人没有来;那个生她、将她抚养成人的男人没有。
在这一刻,所有人都选择了遗忘。
为了大秦江山永固。
为了嬴氏社稷永昌。
为了家族祠祀永存。
那个背上巫箴帝王、谋杀帝王的女子,就这么被人遗忘在了大秦王宫最冰冷的一角。
等待死亡,或者解脱。
郑旦不知道这其中的原由,因为她不知道二十年前,潼栎黄家曾将半数封地归还嬴锡,曾撤去黄家在大秦军中所有的势力,那个乱朝实力的黄家顷刻间荡然无存。尔后蒙家在帝势扶持下,成为秦国第二大家族,与黄家并称大秦脊骨。
郑旦站了起来,擦干泪,朝宣厚宫一步一步走去。
她要说话,因为她不相信这一切。
李濂奕看到了这个又来到宣厚宫前的小宫女,正准备使唤人将她屏退,听到了这个小姑娘喧哗的闹声,“婢女郑旦告知王上,皇后病重将故,请王上救治!”
妃花运力,隔过砖木,传音而至。
李濂奕叹息了一声,退到一旁,等着宣厚宫中那位说话。
黄胥跪坐在宣厚宫中,身子明显一颤,随机装作无事。
嬴锡的眼神落在了这位三朝辅臣身上,“黄爱卿,你女儿病了。”
黄胥伏首,朝嬴锡应道,“已非黄氏女。”
二十年前,黄菱就已经被黄胥以家法逐出家门。
嬴锡嘴角玩味,朝门外喊道,“李濂奕,鞭十,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