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章 异样的冷静

CHAP 180 异样的冷静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仍然住在先前那个房间，房间的四壁挂着水晶盒，盒子里嵌满了蝴蝶标本。桌上的烛光很暗，只够照亮桌子周围，因此那些蝴蝶就被黑暗笼罩，远看之下仿佛一块块死气沉沉的小石头，令人感到压抑。

我一骨碌爬起身，注意到自己里边穿的衬衣衬裙都被换过了，放在枕边的一套棉袄与外裙也是新的。穿好衣服鞋袜，我刚走到桌边，门被推开，麻花辫上扎着绿色发带的慕夏手里捧着一个木制的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茶壶）走了进来。

多亏了那两条绿色的发带，否则我几乎不敢认她：这个小丫头瘦得几乎没了个人形，原本合身的月牙色衣裙仿佛一个大麻袋似的套在她身上，她走路的时候掩藏在这“麻袋”下的她嶙峋的骨头就显得份外凸出。她原先丰润的脸颊干瘪了下去，脸色蜡黄，嘴唇发紫，原本一头黑亮的头发也失去了光泽，看上去就像一堆枯稻草。而且因为这种异乎寻常的消瘦，她那双胆怯的仿佛小鹿般的眼睛就显得更大了。此刻，一看到我，这双眼里蓦地流露出更多的胆怯，她惊慌失措地扭动了一下身体，险些将托盘上的茶壶打翻。

“夏……夏姑娘，你……你……醒啦？要不要吃……吃东西？”她低下头，走到桌边，放下托盘，抓起茶碗，取过桌上一个茶碗，拎起茶壶给我倒了一杯热呼呼的茶。接着，她倚在桌边，手足无措地抓起托盘，将托盘仿佛一个盾牌似的紧贴在胸口，低下了头。

“许久不见，慕夏……”我啜着一小口热茶，并且在我意识到之前，已然这样说道。说完，才发现舌间的伤痛消退了一些，显然现在我又能正常说话了。捧着热呼呼的茶碗，我悄悄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小丫头。她看起来好像有些奇怪……瞧，她正在发抖，浑身都在哆嗦，仿佛害了病。想到这儿，我好奇地伸出一只手，想去拍拍她的手背，并同时问道：“慕夏，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

然而，她却仿佛被针扎到似的，立刻恐怖地尖叫了一声后退了一大步躲避开我的触碰，并且因为反应过于激烈，失手打落了手中的木制托盘。

“啊……夏姑娘，我……我这就叫厨房给……你去做……牛……牛肉面。”她哽咽着声音刚说完，就飞快地跑出房间，似乎是跑去通知厨房了。但是没过一会儿，她又跑了回来，并且推开门走进来的时候，看也不看我一眼，仿佛当我不存在似的，径直往方才掉在地上的那个托盘走了过去，她缓缓地弯下腰，用稍显迟疑的动作捡起了托盘。托盘被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然后，她蓦地抬起头，仿佛才发现我这个活人似的，惊异地叫了一声，“咦，夏姑娘，你……也在这儿？你……什么时候来的？”

望着这个骨瘦如柴、神志有些糊涂的小姑娘，我微微一愣，然后一下子记起了先前曹岳和李小甲的对话——是的，曹岳说过，卫红衣在利用思念倾慕四婢以及“那个人”炼药！炼一种药性比“涣心丸”更猛烈的控制人意识的药！噢……居然还有“那个人”……不过，还是先不要去想吧！然而，刚想到这儿，我已经用力地放下茶碗，狠狠地皱起了眉头。

但是，正是我这样一个无意中的小动作让我跟前的这个小丫头成了惊弓之鸟。她颤抖着膝盖“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脚边，因为惊慌，她又摔落了手中的托盘，托盘砸中了我的一只脚，我吃痛地低叫了一声，接着，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然后就像个疯子似的张开双臂，猛地将我这只被砸的脚抱在怀里，低下头不住地去亲我的鞋尖，不住地亲，一边亲一边神志不清地呢喃：

“好姑娘，好殿下，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以后都听你们的，什么都听你们的……”

就这样，说了没几句，突然松开我的脚，停下来，抬起头神情呆滞又带着某种病态地望了我一眼，然后，整个人仿佛被闪电击中似的猛地浑身抽搐了几下，随即摔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我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将她抱在怀里，接着又给她喂了一点热茶。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悠悠醒转，睁开眼，眼神直勾勾地看了好一会儿，仿佛认出了我是谁。

“慕夏，地上凉……我扶你去床上躺吧。”我小声地建议。

她没吭声，只是凄苦地摇了摇头。眼里似乎同时闪烁出一种痛苦到了极限且几近麻木的神情。

我陪着她沉默了片刻，很是怜悯地望着她，问道：“你的三个姐姐呢？怎么今天没看到她们？”在我看来，这四个小丫头似乎是形影不离的。

“姐姐……姐姐她们……”她机械地重复着，扭过头，茫然地望了我一眼，然后又突然间浑身哆嗦起来。她蓦地闭上了眼，嘴里不停地念叨，“思夏……倾夏……念夏……我的姐姐……姐姐……”

“她们都……出门去了？”问这话时，我的声音在发颤。不知为什么，心脏骤然间开始狂跳。

“出门？”她眯起眼睛，诡异地盯住我半晌，然后露出一个凄凉的、绝望的微笑。

“是的，都出门去啦，永远永远都不会回来啦……我永远永远都看不到她们啦……噢……我一闭上眼，现在我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她们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的样子！她们是为了救我，为了救我才会死的呀！你知道吗，知道吗，她们都争着抢着从我手里夺过那些红药丸，她们一点儿也没犹豫，她们一点儿也不害怕，最后，她们还都紧紧地，紧紧地拉住我的手！尤其是那个念夏，她还说……她柜子里的那十几两碎银都便宜我了呢……是的，是的，她是当时唯一还能说话的一个……但是后来，后来她们三个就都化成了一滩滩的黄水……那个该死的女人用指甲挑了一点儿药粉，洒在她们的身上，她们就不见啦！那个下……下流的男人还让我，让这个最没用最没用的我，把她们的衣服捡起来拿去烧掉，烧成了一把灰！噢……我竟然就这样照办了！一声不吭地照办了！后来……那个下流的男人还捏了一把我的脸颊，夸我‘乖’！我……我可真是‘乖’呀！我为什么这么‘乖’呢？我为什么这么……噢，我恨我自己！我恨死我自己了！”

说到末尾，她猛地将我挣脱，伸出胳膊抓起地上的托盘，猛地往她的脑门上砸。我连忙伸手阻止她，并及时抢过了托盘。但是接下来，她突然爆发出一股蛮力，整个人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似的将我压倒。而且她的目标似乎已经转移，不再是我手里的托盘了。她呆滞又异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了一瞬，接着就发出一身凄厉的尖叫，随即张开十指，猛地掐向我的脖子。

我使劲地挣扎，并且用腿踢她，但是似乎都没用。我被她掐得几乎要喘不过气。已然跨坐在我身上的她大概是注意到我逐渐急促的呼吸，忽而咧开嘴，诡秘地笑了起来。“该死的女人，我让你害我姐姐！我让你害我姐姐！我弄死你！我非要弄死你！哈哈……哈哈哈……”

就在这时，曹岳推开了门。这位大元帅一看到地上的我们，顿时脸色大变，然后两个大步走过来，一把揪住了慕夏的头发，立即将她瘦巴巴的身体整个提起，然后用仿佛丢一件垃圾似的厌恶又憎恨的动作把她一下子抛到了大门外。

附近两个仿佛正在巡逻的士兵闻声跑进门来，两人刚异口同声地说了句“大元帅……”就被不耐烦的男人给吼了出去。两个士兵慌忙退下的时候还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

“死女人，没事吧？”曹岳走过来朝我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把我从地上拉起，然而我却对他伸到我眼前的手视而不见，转过头抓住附近一只椅子腿，用力撑着膝盖勉强从地上爬起，接着我挪动身体挨着椅子坐了下去。跌坐在椅内的一瞬间，我才察觉到自己浑身已是大汗淋漓，几欲虚脱。与此同时，这个站在我背后的男人把牙捏得很响。

过了一会儿，他走过来坐到我对面，将两手垂在桌面上，脸色隐隐透露出担忧。“死女人，你放心，今天的事绝不会再重演……我一定让红衣好好惩治那个该死的小丫头……”

“不！”我连忙打断了男人，并且出于对慕夏的担忧情急之下拉住了他的手，“如果可以的话，请你不要……伤害慕夏。今天的事其实不能怪她。”

“你求我？”男人蓦地眯起的双眼里仿佛透出一股难以掩饰的狂喜。

“噢，如果你非要这么认为的话，那就算是吧。是的，我求你，不要伤害这个可怜的人。”

“可怜？她可怜，难道你自己就不……就不……唉，死女人，你怎么还有心思担心别人？有时候，我简直搞不明白，你这小脑瓜里究竟装的是什么？有时候，你精明，有城府，通晓谋略，擅于算计；但是有的时候，你又偏偏……偏偏傻得这么惹人怜爱……小……小离……我也这样叫你好么？”

“不好。”我一下子缩回了覆盖在他手背上的手。男人立即恼怒地冲我瞪大了眼睛，用炙热又危险的眼神凝视了我好一会儿。我想，如果眼神可以杀死人的话，那么我已经被他杀了几千几万次了。

接着，男人蓦地收回了视线，然后苦涩地、仿佛正竭力克制自己情绪似的勉强笑了一下。

“瞧，哪有我这么心急的？我早说过，我会体谅你……体谅你现在的心情嘛。呵呵，既然说了就要做到嘛……啊，一定是太忙了，城外驻地那儿的一堆破事又加上要应酬城里那些富商……啧啧啧……现在我才知道柳城叶肩头挑的这副担子有多……嘿嘿……不过，怎么说到他了？嘿嘿……死女人，我原本想和你说的是：只要你不过份地……挑衅我，那么我也绝不会……失去我该有的‘君子风度’的。怎么样，对我的这个表态还算满意吧？”

相较于他前边的话，他末尾的几句话说得声音轻之又轻，但是不知怎么的，听到“君子风度”这个词，我立即打了个冷颤。一股莫可名状的恐惧一下子将我击中。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君子风度”一词是在今早马车里小谢第一次提出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当时小谢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在转述他的话！（噢，还有哪个他呢？）因此，现在，此时此刻……这位元帅再次提到这个词的用意似乎就很明显了……

刚想到这里，我不经意地撞上对面投射过来的两道焦躁的、炙热的视线，他忽然抓住了我的手，一阵轻微的抽搐掠过他的脸。

“不过……死女人，你也该知道……我的耐性是有限的……我不可能无休止地等下去……大年三十那天如果……如果他还没有来……”

“就算……他没能来，我和你曹岳也只能是两条平行线！没错，就是这样！而且我记得很清楚，当初我就这样对卫红衣解释过我和你之间的关系——平行线！我们之间永远只能是——两道平行线！”

我不耐烦地拍了下桌子，最后几乎朝他叫了起来。

“平行线？平行线是什么？”

看到面前男人疑惑又愚蠢的模样，我甚至不屑再去多看他一眼；我立刻站起身，走到门边将门打开。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男人用手揉着额头，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很快站起身，走到我跟前。他从怀里取出那封萧轻风的信，塞给了我。

“看看吧，看过这封信之后，相信你就会认清当前的局势……然后说不定你就会想开了，并且回更加明白，明白你此刻的冷漠与拒绝不过是在拖延时间。你改变不了什么的，就像他也改变不了任何东西一样！一切都已经注定了。天下迟早是我的，就像你迟早也会属于我一样！对了，还有一件事，明天中午稍稍打扮一下，我要带你出去。”

“元帅这是在用对青楼女子的态度和我说话吗？”

“你……”男人气歪了脸，脸色铁青，“我刚刚警告过你，不要太过份，不要太过份地挑衅我！我没有足够的耐性！而且面对你这样一个女人，我也压根不可能有什么理智！不可能有！不过，当然，当然我很明白你说这句话的用意，你不仅仅是通过轻贱自己的方式来嘲讽我，而且还在暗示我昨天对你……对你的粗鲁，不是吗？你敢说你不是这个意思？你敢说一个不字？闭嘴！你现在就给我闭嘴！我不想听你再说一个字！而且明天中午的事也绝非……该死的，不许笑！不许露出这样轻蔑的笑！（曹岳伸出手捏住了我的脸颊，迫使我敛去此刻脸上的笑容。）嘿嘿，你以为我会因为你的这种笑而感到狼狈，感到尴尬，感到手足无措，感到痛彻心扉吗？不！恰恰相反，我只是不想让自己太过兴奋！是的，没错，就是这个词！夏小离，你简直让我越来越兴奋了！因此，你应该学会适可而止。”

说完，他低下头，狠狠地蹂躏我的嘴唇。虽然我很想趁机咬他一口，但是舌间的疼痛迫使我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事实上，这也是一个适可而止的吻。他很快松开了我，并且看得出对于我突如其来的顺从，他颇感惊讶。接着，他一把将我抱在了怀里，一边抚摸着我脑后的长发，一边用十分狐疑同时似乎又隐藏着些许欢喜的声音说道：“突然间的柔顺，真叫人不习惯哪。”

接下来，他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念叨了许多让我厌烦的话，先说一会儿牛肉面来了，让我多吃一点又让我不要吃太多；然后说待会儿会让人给我送额头的伤药来，还让我及时敷药，说那种药不会让我的额头留疤；最后说，明天中午之前，会派人给我送来试穿的各种式样的衣裙，衣裙清一色都是淡紫色的。

最后，一直到他恋恋不舍地离开，我都没有再挑衅他，刺激他，反抗他。我一直默默地任由他搂抱着。不过，我这么做显然不是出于“突然间的柔顺”，更不可能是因为“认清了当前的局势而终于想开了”，但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对此，一时间我自己也说不清。我唯一清楚的是，在我刚刚这样“变柔顺”之前，一股异样的、冷静的、有所图谋的冲动支配了我。我似乎有些身不由己，但是事实证明，我刚刚表现得还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