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赵家百日宴6

过了一会儿，一位枯瘦的中年女人也走到了赵百万的身旁，神情僵硬地与女眷们说着话，脸上挂出的那副笑容近乎恐怖。跟在我身后的李小富悄悄凑上前，告诉我说这中年女人是赵百万的正妻，因多年不孕，如今备受冷落。我打量了这中年女人几眼，就将目光转向那个不哭不闹睁着一双无辜的小眼睛的赵千万，不过，我虽然看的是他，但是脑子里却想的是另外一个小婴儿。“念兴……念兴……为什么当初德王妃要给孩子起这样的名字呢？虽然听起来好过‘百万’的儿子叫‘千万’，但总觉得仿佛‘念兴’这名字里蕴含着某种晦涩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含义似的……”

我的沉思很快被身后的李小富打断，他轻拍了我一下，伸手朝我指了指桌上的名牌：原来为了方便客人入座与保持必要的秩序，赵家在每张桌子上摆了一个红纸折叠了的竖起起来的名单。宾客大可以对号入座。李小富安排我坐到紧挨着曹岳的邻桌上后，就屁颠颠地朝向他招手的曹岳跟前跑去，然后一下子不见了踪影。织田坐得距离我较远，隔了十几张桌子，靠在宴席的末端。尽管我够着脑袋，也只能勉强看到他缩小了的身影。

我刚一入座，就对视上斜对面曹岳投射过来的两道炙热的视线。为此，我立刻假装头疼，伸手揉起了额头的伤口，并且用手遮住了眼睛。谁知这样过了没多久，那位抱着赵千万的年轻女人，也就是赵百万的二夫人突然抱着孩子走到我身旁，从跟在其身后的一个丫头手里取过一个冰袋，交给了我。

“姑娘怕是伤口又疼了吧，快，快用这冰袋敷敷吧！可别……嘻嘻……可别叫人家心疼哩！”这个年轻女人凑到我耳边，笑嘻嘻地说道。说完，还很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将她怀中的心肝宝贝交给身后的丫头，伸出双手招呼来几个年轻的女眷，一起围到了我的身旁。这些七嘴八舌的女人顿时让我头晕眼花，叫苦不迭：她们接着提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让我头大。

“这位夏姑娘（某女眷大概是根据桌上的名牌故而这样称呼我）真是好相貌，难怪能博得……嘻嘻……这样一位大人物的青睐呢！”

“是呀，没想到今天代替柳将军出席宴会的人，竟是夏姑娘呢！”

“不过，听说大年三十的时候，咱们杭州城里可要有一件惊天动地的大喜事……嘻嘻……不知道，夏姑娘对这件大喜事有什么看法？”

“哎哟，还能有什么看法？不过是……喏，眼前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几个女眷中身材最娇小，个头只到我下巴的一人，狡黠地看了看赵二夫人以及被丫头抱在怀中的赵千万，于是，周围几个女眷顿时爆发出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大笑。

“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嘛……”

“错啦，还要能像二夫人这样头胎就生个儿子！哎，二夫人，我好像听说你又怀上啦？”

“哎哟，瞧我不撕烂你这张嘴！”

赵二夫人跺脚轻嗔，满脸红晕，作势要打。其余女眷顿时哄笑成一团。

片刻后，刚刚消失的李小富又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手托着一个锦盒站到了曹岳身后。曹岳招手将赵二夫人叫过去，打开锦盒，从里边取出一个镌刻了“长命百岁”四字的金项圈套在了赵千万的小脑袋上。说来也怪，套上项圈的一瞬间，这个原本一直好脾气的不哭不闹瞪着一双黑溜溜的小眼睛四处打量的小婴儿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赵二夫人登时慌得不知所措，从丫头手里抱过儿子又哄又拍，然而小家伙偏偏不给面子，越哭越响，以至于原本喜气洋洋的花园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宾客都停下自己原先要说的话，齐刷刷地向今天这位小主角行注目礼。

赵百万尴尬紧张得要死，连连向脸紧绷的曹岳拱手作揖赔不是，然后他走到二夫人身旁，猛地抡起胳膊，揍了一下小家伙的屁股。于是，这一下捅了马蜂窝：赵千万登时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二夫人又是心疼又是委屈，也跟着抹起了泪，原本那几个围在我身旁的女眷登时撇下我，走过去安慰。而赵百万则早已不耐，挥了挥袖子，叫来两个下人将这对“不识抬举的娘俩”给拉了下去。为此，宾客们一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几个年长的宾客走到曹岳身边，故意转移话题，与曹岳谈论起开春后军队粮草的供应问题，其中一个白眉白须被旁人称作“石翁”的老头，尤其关注“私货走廊”的桐县近来突然调高大宗粮食交易的费用一事，并就此事向曹岳坦承，说“牟一时之利，实非长久之计”。曹岳斜着眼睛横他一眼，不以为然地说“原来阁下就是石三利，仅次于赵百万的大富豪呀。”然后又问，杭州三大富豪的另一个叫邵之栋的来没来。石三利不卑不亢地答，“邵老爷子昨夜突然中风，儿子又在‘私货走廊’贩货，便没派人来。”曹岳淡淡地“哦”了一声，便猛地转过身，撇下似乎还想对他进言的石三利，大步往我这边走来。石三利气得嘴唇直哆嗦，差点当场变脸，而就在这时，织田不谷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端了一杯热茶递到这位“石翁”的手里，于是两人很快低声交谈了起来。

“喂，冰袋是用来敷的，不是用来看的！死女人！”曹岳三两步走到我跟前，众目睽睽之下把头凑到我耳边，声音不小地说道。接着，这位大元帅似乎还嫌他与我不够吸人眼球，居然夺过我手里的冰袋，贴在了我的额头上。周围的宾客们顿时目瞪口呆，全场鸦雀无声。片刻之后，众人才有开始窃窃私语，彼此议论。与此同时，这种“嗡嗡”的议论声让我感觉耳旁仿佛停了一只大蜜蜂，而这大蜜蜂正在不断地使劲地扇动着翅膀，为的就是在我耳边一直嗡鸣。此外，就在这嗡鸣声中，我还很听到了方才那娇小女眷的尖利的声音——“不过也是做妾的命！瞧她那德行，呸！”

我立刻打了个寒颤，身体摇晃了一下，险些摔倒，幸亏曹岳一把扶住了我。接着，他一手扶着我，一手抓着冰袋敷在我脑门上，陪着我站了一炷香的时间，直到后来赵百万请他登上凉亭发表贺词，才从我身边离开。

此刻，我听得那套说辞厌烦，转了几次头，想去瞧瞧后边的织田，然而都未能如愿——黑压压的人头遮挡住我全部的视线。

“……鉴于曹某是个粗人，武将出身，恐怕今天，曹某不得不用可能会令诸位见笑的说法来做这最后的总结了。是的，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想明明白白地告诉各位一句话，这句话虽然简单俗套，但又相当的重要，甚至可以毫不客气地说是攸关诸位身家性命……嘿嘿，我想说的这句话就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嘿嘿嘿……其他的话，就不多说啦！而且相信我的这位最忠诚的朋友，赵老哥已经为大家做出了应有的表率！

“今天，曹某就站在这里，给大家交个底：我曹某人绝不会让自己的朋友吃亏（掌声轰鸣，站在主桌旁的赵百万尤其拍手拍得最投入）！不过，话说回来，曹某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因此，虽然下边的话似乎有点不太适宜今天的场合，但是何妨呢？既然我和大家都是这般将心比心的知心朋友的话，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不能推心置腹，畅所欲言的呢？因此，另一方面，我想对大家坦白的就是，我曹某生平最恨的就是被人背叛，尤其是被我的知心朋友所背叛！（他说到这儿，眼底掠过一道阴狠的光。据我猜测，他可能想到了柳城叶。）

“所以……嘿嘿，如若真的不幸出现这种状况的话，那么我就绝不只是发发脾气，责骂两句就能轻易完事了的……嘿嘿嘿，更多的话还是不说了吧，就此打住，就此打住。要知道，即使是知心朋友，彼此之间也应该有个界限，不是吗？更何况……今天还是我们这位赵千万小公子的好日子！嘿嘿嘿，二十年后……我已经在幻想二十年后，我依然站在这里，为我们今天这位小公子庆祝的情景了。不过，二十年后，赵老哥，你还预备邀请我吗？”

“承蒙大……大……大元帅错爱，小……小……小人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哪。”

激动得脸色发紫，浑身哆嗦的赵百万在两个好心的宾客的搀扶下，跪在了地上，很是用力地磕起了头。

一时间，在座诸位宾客纷纷响应，竟然也争先恐后地对着曹岳磕起头来，而且一边磕头一边嘴里念念有词，“承蒙元帅不弃，小人今后定当粉身碎骨，誓死效忠，誓死效忠！”是的，说出口的话一模一样，而且节奏也把握得相当整齐。就这样，我很快在人群中发现了织田不谷：因为我和他是最后跪下来的两个人。当然，我也立即看出，这个臭小子和我一样，跪得心不甘情不愿，下跪是迫不得已。

“大元帅，千岁，千岁，千千岁！”蓦地一下，一片倒地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喊出了这么一声。闻言，全场噤声。唯一能听到的动静，除了众人紧张不已的呼吸，就只有绕在假山上那些假花周围的几只野蜂发出的嗡嗡声。是的，这一刻，连风也停了。头顶不可一世的太阳正在威严又好奇地俯视着我们。

我跪在地下，脑袋垂在前方两根黑色的桌腿之间，眼睛盯着正从我手背上缓缓爬过的一小队蚂蚁，丝毫没有去窥探此刻曹岳神色的愿望。但是，我在心里已然做出了自己的猜测。果然，当我默数到十的时候，凉亭内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大笑！——曹岳竟然高兴得抚掌大笑。于是，欢声雷动，众人异口同声地又叫：“大元帅千岁，千岁，千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