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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开神剑锋刃显佳名 上西天仙宫变皇园
天上忽然落下四人,伊消心头一警,已与怜恭背靠而立。只见是四个身着绿色衣衫的人,心道:难怪明明来到近前,却瞧而不见,原来已伪装在树丛之中了。那四人之中,一位年纪较长,目光精锐,怀抱一柄青铜琵琶,此人便是《一抄千锦》的宫调师;一位身形骏壮,手持洞箫的中年男子,是《一字千伤》的商调师;一位身姿曼妙,眉眼袭人的女子,倚长琴而立,正是《一梦千寻》的角调师。还有一个年轻男子,冷眉薄唇,神态倨傲,手持弓笛,还未曾吹奏,想必他便是徵调师。却不知五位调师怎么少了一人,只怕还余一个羽调师仍旧埋伏在暗中。心想至此,怜恭在耳旁说道:“教主,这五个伶人怎生少了一个,其中必定有诈。”
伊消道:“有诈无诈,先治住这四个再说。”正在悄声说话,只听宫调师道:“来而往矣,且看招罢。”伸出双指,以点、挑二法击弦,指尖却不与琴弦接触,而靠内力催动。
原来这五律调师不论吹弹,皆以非凡的指力作为根基,于是修了一门名叫“笑解离音”的指法,这笑解离音指专为催发暗器所用,配合琴音,瞬间生出无数道无形利刃,这股气流细如琴弦,密如发丝,没伤到身上之前,看不出来,一旦击中,便是熙连身上伤成的样子。音箭袭来,伊消只觉耳边嗖嗖几道冷风,就见箭气袭地,飞沙走石,忙抬头对久小姐叫道:“小心躲避,不可出来!”那徵调师笑道:“出不出来,由不得你。”说罢,将弓笛往唇边一端,厉声吹响,这曲便是《一血千殷》,一声更似一枚霹雳弹的威力,马车霎时间自顶而散,木屑四飞,久小姐和阿觅一起跌在地上。
宫调师的笑解离音指还在翻飞,怜恭早将一杆银枪舞得密不透风,将那无形音箭抵挡在外,伊消手中却没有半个兵器,只用掌风去挡。然而此举太过消耗内力,少时便苦撑不住,转而又捡起一块散落脚边的木板遮在眼前。木板毕竟脆弱不堪,不肖片刻便已被音箭射的千疮百孔,怜恭见此,真恨不得将手中银枪劈成两截。久小姐拉着阿觅矮身往树丛之中躲去,忽而有什么东西撞在腿上,这才想起:我这不是还有一把宝剑么,虽然不见锋刃,单凭这黑玉剑鞘也是坚硬如斯,总可招架一段时间。想罢,将剑解下,高叫一声:“公子,接剑!”
伊消见久小姐抛来一柄剑,当即扬手接住。宝剑在手,心中也有了些底气,他却从来不知这蟹足剑的名堂,反手便拔。手握剑柄,轻巧灵便,却有磁石一般的吸力,瞬间便将内力消去一些,待想脱手,已是不能,但听铮铮之声,如虎啸龙吟,好似剑中封印的精魂正在喧嚣。手上发力,霎时间,玉碎凰叫,宝剑出鞘。日月销辉,直射出一道寒光,将那些空中乱飞的音箭尽数吸去。一时间日光照在剑刃之上,蟹足红迹诡艳如血,剑光又照在伊消眼中,只见他红衣似火,眼光灼灼,正似一座亘古休眠的火山,一朝倾发。在场之人无不惊愕,久小姐更是睁大眼睛愣在那里,口中“他、他”的说不完整。
四个调师的笑解离音指配上各自的魔音乐曲可谓从没遇见对手,如今音箭在剑气之下尽数化去,早教他们神色惊恐,乱作一团。宫调师心知这便是豁出去的节骨眼了,咬牙切齿指着伊消道:“师弟、师妹切莫慌乱,咱们同这小怪物拼了!”说罢,四人各自操起手中乐器,噼里啪啦一齐鸣奏起来,真可谓呕哑嘲哳,难以入耳。怜恭初闻此声,即支持不住,抱起脑袋蹲在一旁;伊消教噪声一震,一阵恍惚,但觉宝剑方才吸去的力量又反了回来,震得右臂发麻,当即清醒,心朗目清,遂运剑使出《洪荒诀》中致雨剑法,一招“遮地漫天”,迎上前来,只见一团青光自剑锋而出,那些个琴瑟笛箫力量虽大,波及虽广,却是借内功和回声谷所为,乐器本身多为竹木所制,脆弱非常,剑锋一扫之下,断的断,碎的碎,只剩一柄青铜琵琶苦苦挣扎。剩下三人,见自己手中失了兵器,便都站在宫调师身后,将功力传于他一人之身。宫调师情急之中,将四根琴弦一把扯下,拧成一股,合四人笑解离音指之力驱之,一时间竟也纤巧柔韧,颇能与蟹足剑周旋。伊消正使出剑法,与弦剑相互抵挡,奈何四个调师内力深厚,伊消虽身负六魂经的内功,却因年纪尚轻,未能融会贯通、活用自如,以至一时难以制敌,连拆数招。正是激战之时,伊消心中隐隐焦急:若是这个关头,那不露面的羽调师突然出手,可就真的要着了他的道了。思虑至此,只听“哎呦”一声惊叫,已有三人倒地。原来,怜恭趁伊消牵制住四人之际,悄悄绕到其身后,暗中出手,打得那三个输送功力者一个措手不及。助力一断,弦剑弱下势来,伊消心道一声:好机会!挺剑直刺而去,使出一招“上雨旁风”,正刺在宫调师右肩之上,四根琴弦登时脱手,散落在地。
伊消生平从不杀人,只将对方制住便收手,那三个调师却是不知,齐声叫道:“休下杀手,要杀杀我!”伊消笑道:“好有义气,我今天谁也不杀。”怜恭闻此,忙道:“教主,切不可放虎归山,潜蛟入海!”伊消只摆摆手,看着他们狼狈离去,对怜恭道:“护法,我怎么不见什么虎,什么蛟。你也太抬举这几个了。”
不想,走在后边的商调师听见这话,心头大怒,又不敢与伊消再打,却见久小姐二人从草丛里钻了出来,正欢欢喜喜的要同伊消汇合,心中暗道:先要了你这相好的命,且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便操起手中半截洞箫,以笑解离音指向久小姐弹去。久小姐心思全在伊消和那柄蟹足剑上,并不曾对周围稍加提防,只听一道风声袭来,便有一个人把自己撞倒在一旁,正是阿觅。原来,阿觅不如久小姐心急难当,落后一步,正瞧见斜前方一个东西打了过来,情急之下使了全身力气朝久小姐撞了过去。久小姐惊魂未定,再看阿觅时,见那断箫将她上臂擦伤,血流不止,而那几个调师早已走得不知去向。久小姐的满心欢喜被这一惊,早已烟消云散,忙撕扯衣襟,为阿觅裹伤。奈何断箫通体中空,断面尖锐,已将皮肉带下去一块,伤口裹了几层,犹见鲜血渗出。
久小姐正自焦急,伊消和怜恭已经来至面前。久小姐抬头,见一个矫逸无双的黄衫男子,修眉朗目,举止闲雅,手持一把银枪,枪上刻有“妍髓”二字,心知这是伊消的怜恭护法,只是模样太文雅些,若无银枪,只当是个书生。久小姐对他点一点头,便对伊消道:“虽没伤到要害,却流了好多血。”阿觅只是咬牙挺着,并不说什么。伊消看看她,又看倒在一旁昏迷多时的熙连,吩咐怜恭道:“你将她俩带回阿姊那里疗伤罢。”怜恭却站着不动,不说走,也不说不走。伊消知道他心内着急给熙连疗伤,却又不放心自己的安全,想要跟在自己左右,一时两头难以决断。因对他说道:“你放心去罢。日后听我哨声再来便是。”
怜恭闻言,也无旁话可说,即朝伊消拜了一拜,又对久小姐一拱手,朗声说道:“二位保重。”说罢,搀着阿觅,抱起熙连,向谷外去了。
久小姐看看伊消,伊消也看看久小姐,一时却都无话。伊消将蟹足剑归鞘,递给久小姐,轻声说道:“先有金针,又有宝剑,姑娘法宝甚多,伊消佩服。”久小姐接过剑来,轻抚剑鞘,先前什么拔剑者死的念头早不知忘在哪里去了,只在心中感叹一声:你也终究是不枉为剑了。幸而是他,如此甚好。想罢,仰头对伊消道:“将这蟹足剑送你,如何?”
伊消喜道:“姑娘所言当真?”
久小姐笑道:“自然当真。”
伊消道:“我却没有什么好回赠姑娘。”此话一出,又觉失言:如何说的竟有几分交换信物的意味,只怕又唐突了姑娘。久小姐却不以为意,幽幽说道:“其实,有一样事物,只需你来送我,旁人却办不到。”
伊消忙道:“姑娘请说。”久小姐道:“你且拔出剑来看看。”伊消依言拔剑,细细端详,只见剑身之上刻有一团花纹,不知是字是画。伸手一触,果有凹凸之感,便举之起来,对着太阳光再看。那蟹足剑本就轻薄如纸,再刻上纹路,已然薄可漏光,与日光对照之下,竟在伊消脸上映出一个“惟”字来。看着俊秀脸庞上一个金灿灿的“惟”字,久小姐眼眶一热,轻轻念道:“惟,久惟。”伊消道:“原来刻得是个‘惟’。”久小姐跟着他喃喃道:“对呀,原来……”
伊消见久小姐双目痴痴,神色凝沉,便问道:“姑娘,你怎么了?这‘惟’是什么意思?你见了它倒这般魂不守舍起来了。”久小姐被此一问,回过神来,但觉天高日暖,惠风畅拂,心中一片清朗。抬眼望着伊消,展颜笑道:“什么姑娘小姐的,你叫我久惟罢。”
伊消看着眼前人一张笑面,俏丽如风动柳梢,婉转如娇杏百绽,不觉心中一动,开口轻唤一声:“久惟。”这二字在心中默念是一番意味,说出口来又是一番意味,仿若两人重新相识,又从未分离。正是四目相汇,色授神驰之时,忽见一个黑影从草丛之中窜将出来,惊了二人一跳,都转眼去看,只见是个通身漆黑泛光,形体纤矫俊健的灵犬,目视高远,耳尖如旗,威风凛凛,教人一见了它便可联想到神话传说中的哮天犬。想到“哮天犬”三个字,久惟心中一喜,奔上前道:“果真是它。”伸手要抚上灵犬光滑如段的皮毛。伊消道:“小惟当心!”却见那灵犬嗅了嗅久惟的手,便轻快的摇起尾巴来,神态甚是亲昵。久惟笑道:“定是你家二郎真君知会你我们要来,辛苦你特来此接一趟。”说罢,轻轻拍了拍它修长的脖颈,却见上边挂了一个闪亮的小银牌,上刻“青骓”二字。久惟道:“好一匹青骓。”她曾受狗爷的托付,要代他老人家赏鉴西天主所饲之神犬,今日见了青骓,虽不十分确定它是也不是,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再看它身形气度,皆非凡品,甚通人性,更对其敬爱有加。沉吟片刻,久惟对青骓拜了一拜,笑道:“烦请引路。”
青骓果真颇具灵性,能通人言。即便一摆尾巴,掉过头来,迈开长腿,昂首闲态的向前走去。伊、久二人失了马车,幸而已至小西天之下,缓步而上却也无妨碍,当下二人跟在青骓身后,向山坡走去。久惟服下云埋所赠丹药之后,即感气脉兴翻,功力暗涌,一时脑热头昏,却正值伊消与那五律调师缠斗不休,她心系战情,竟也顾不上身体不适;待药力稍过,又逢开剑得名之喜,令其但觉精神充沛,气力皆足,跟个好人一样了。伊消见久惟气血恢复,容光焕发,心中也道是丸药见效,欢喜之余,也对云埋敌意渐消。二人皆是欢欢喜喜,言笑晏晏的上了山去,前时在草木监说而未完的什么陈年恩怨,经世纷争,此刻全然抛在脑后,未再提及。
林密蔽日,山高路陡,将行将歇,走了半日,隐隐看见一处红墙檐、琉璃瓦自茂林之中露出头来。复行数步,但见一左一右两棵三人合抱的大柳树之间,置起一座大宅。柳树直生向天,高如危楼,柳绦如盖,正垂在院子里。三间朱红正门,金瓦碧脊,上有汉白玉雕芙蕖花样,下有清津石砌成纹理。墙外右侧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上马石,上雕凤舞九天图样,并刻“好去好回”四字,左侧有半截青石碑,古体篆书“小西天”三字。久惟、伊消皆吃一惊,哪里有这样富丽堂皇的道姑庵?寻常不过雪白粉墙、玉石台阶罢了,自有清正肃谨,修俭洁身之气,怎么这里不像个庵子,反像一处皇宫别院。二人正在打量,那青骓身形一窜,从侧门之下的活页孔门钻了进去,看来这是主人专为它预备的出入之门。
伊消皱眉道:“偏偏这位坤道就有这许多古怪。不知究竟是个道人,还是一个皇妃。”久惟道:“你且叫门,我们看一看不就知晓。”伊消称是,迈上台阶,抓住彩金门环,轻轻扣了一扣。只听得里间有个清脆声音应道:“是太子殿下到了吗?”久惟伊消对视一眼,暗道:“果然是我们走错了,这里分明就是一处皇家离宫,住的自然是嫔娥亲眷,哪里会有什么黄冠女冠?少时还有太子驾到,你我且去方好。”两人心思一通,正要走时,里边已经开了门,走出一个手持拂尘的姑姑,身穿天青色短绸衫,腰系月白色皱边长裙,外罩漫绣经文长袍,头顶梳着高髻,上别一根月季花枝,年有二十多岁,生着十分动人容颜,正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伊消见来者是个道姑装扮,又糊涂起来,因问道:“敢问这里是道观修行之处不是?”
那姑姑道:“自然是了,不然我扮成这样做戏么?”
伊消便道:“那么,烦请姑姑通传一声,我等此来求见你家师太。”
姑姑双眉微蹙,道:“我们这里可没有什么师太,我看你个年轻相公速速离开此地方好。”
伊消只当自己称呼师太确有不妥,一时又想不出别的,只好说道:“姑姑别忙走,我们是来拜谒西天主的,不知她老人家在不在这里?”
那姑姑扑哧一笑,说道:“可有手帖?”
伊消久惟相望一眼,道:“不曾有。”
姑姑又道:“那么口令呢?”
伊消问道:“口令是何物?”
姑姑闻言,变了脸色,冷冷笑道:“好个相公,敢来她的门前发痴。我教你对上口令,你却反来问我,你究竟当我傻还是你傻?”
久惟在旁闻言,心中已有计较:若有客拜访高门深院的人家,要么是主人下帖子请来,要么是传信说一个口令,跟门上的人对上了,作为身份的凭证。如今不知她要的口令是联诗、结对,还是猜谜、打字,万一给我们蒙了上去,也正好过关。便上前笑道:“姑姑息怒,只因这句口令事关重要,我才没教他知道,如今你且说来,我同你答。”
姑姑将久惟打量一番,见她芳龄幼质,天真可人,便料定她不会骗人,因道:“好罢,如此便再信一次。今日七月十四,乃为双日,口令该为对诗。我说一联,你接一联。”久惟道:“姑姑请说。”那姑姑朗声念道:“击石漱川游断枝,落珠纵波没卦池。”说完,挑眉望向久惟。
久、伊二人面面相觑,怎么自小读书,所背古诗也都有几百首,却不曾听过这两句。久惟暗暗对伊消道:“或是她在考校我们能不能联上句来。”伊消道:“小惟可想出来了?”久惟略一沉吟,开口说道:“挽绡阖袖润斜帘,舒眉素腕淬旧脂。”不想,那姑姑听了干笑两声,道:“好啊,哪里来了这两个人,随口诹两句话就想蒙混我家仙姑作的诗来?别打量谁都没念过书。”说罢,拂尘一挥,闪身进去,嘭的一声,将门掩死。
二人才知:原是考人知不知道那西天主的诗,可即便领会她的意思,又哪里得知诗文来?不怪我们都没听过。只是此番该怎么样?好不容易才寻到这里,却前功尽弃了不成?伊消望着久惟,心中慨叹:这样年轻一个姑娘,怎么天就容不下?偏是教她中毒。要是她能活着,就拿我的命抵,也去得圆满。想罢,抓住久惟的手,横下心道:“小惟,今天不论这西天主是仙妃皇姑也好,邪魔妖道也罢,我非见上她,救你性命。不然,教我先死在这里。”久惟听他如此说,又是喜欢,又是悲怅,只道自己今次果真没有看错人,纵是不治,又有何为憾。
正是默默无言,几欲垂泪之时,忽听上方一人朗声笑道:“哈,师叔,我来啦!潮生妹妹,快快开门。”
二人听这声音,皆是心喜,只道:“是邢公子,怎么把他给忘了。”抬头望时,只见云埋一个旋身,从天而降:头戴青玉雕莲碧针束冠,身穿一袭烟雨色箭袖长衫,腰系柳月色暗纹蟒带,胸前配着长命金锁项圈,手持一柄折扇,不时轻摇,飘带翩然。正衬得愈见身段修俊,潇洒风雅,与那日一身夜行黑衣相比,自是靓丽光鲜,又添了几分温润随和,直看得久惟又是一笑:“是桂圆叔叔吗,我可不敢认了。”
云埋笑道:“半日不见,久妹妹不仅没有毒发身亡,反而容颜明媚起来,果然是那仙丹颇具奇效,合该我吃的。”
伊消上前与云埋拜道:“邢公子,先前得罪之处,在此一并谢过。”云埋微微一笑,他虽早已成年,却是一副少年心性,若有不快转眼即忘,并不长留于心。师叔的仙宫本就是他第二个家,此地重逢久、伊二人,令他生出尽地主情谊之感,遂畅然道:“不妨,我也确有唐突,正该一笑置之。”
说话时,只见大门开启,从里间迎出一班人来,二女六男,皆是二十来岁,轻纱曼袍,圆髻高束,模样气度不似凡人。八人分作两列,中间盈盈走出一人,便是方才出题的姑姑,正偕同众人拜上一礼,口中齐道:“恭迎太子殿下大驾。”云埋一面将她扶起,一面笑道:“潮生妹妹,一年不见,你好么。”久惟、伊消又惊又奇:“怎么他是太子?究竟是真是假。堂堂一个太子,怎么流落在这民间?真是连戏文里也不曾见的。”久惟因上前拉住云埋衣袖,问道:“他们怎么叫你太子?可别告诉我这里是你的行宫?”云埋见问,只是把脸绯红了不答,却对潮生说道:“好妹妹,这久姑娘、伊公子是我相熟的,我带来瞧师叔,你就通融些罢。”潮生向他二人睄了一眼,仍是没有好的脸色,却不再相栏,只愤愤道:“你既有这个话,我还说什么。”云埋嘻嘻一笑,又朝久、伊二人招手,当下众人拥簇着进了门。
一入园内,只见一带重叠翠嶂挡在面前,青石嶙峋,犬牙参错,形态各异。上有奇花异木,缨萝蔓垂。层层掩映,中央一条红顶游廊,上有一匾,题曰:“渐入佳境”。曲折通幽,望不见里间是个怎样所在。潮生本是门上人,现下不再相陪,当吩咐廊下一个名叫“可徊”的女冠引众人进内。登得廊上,只嗅见一股香风,拂面而来,连伊消这等五识敏感之人都无可分辨。抬眼一望,竟有一处花圃,万香竞艳,芬馥绵延。细瞧是:春睡海棠、靛茎水仙、紫心牡丹、流彩金菊、涵湘茉莉、红帐玫瑰、泣露芙蓉、冬镜幽兰、阳灼丹桂,另有几株红梅、几株粉桃、几株白梨,也开得正好,直引得蜂飞蝶舞,留连往复。
久惟一旁对伊消道:“你看此处,可不是要逆天么。”
伊消也道:“奇了,她是怎么教这些不同时令的花同时绽放呢?”
云埋听得他们说话,得意洋洋道:“这便是我师叔的仙法。她这等样人,就是万花来朝,也当得起。”久惟伊消却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可徊因向他们解释道:“这里是‘十二香君圃’,仙姑按古法培植,调制药肥,命我等每日浇灌,令其不仅永葆芳华,甚可逆时转令,同台竞艳。”
久惟闻言,心中称奇;伊消却暗觉此举有悖天道,未知来日如何,隐隐感到不详,却又不便明说。
久惟见身边跟着的一个道人小哥生的文雅可亲,那人也觉久惟娇俏可人,不时多看了两眼。久惟便慢下脚步,拉住他悄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哥羞涩一笑,道:“仙姑给我取名叫度光。”久惟又想起先前的疑惑,因指着云埋向他道:“你们怎么叫他是太子,他难道不是什么东方真人的弟子吗?”度光掩着口道:“仙姑教我们这样叫的,并且还要按大礼去拜他。”久惟闻此联想翩翩,忙道:“那便是了,你家仙姑知晓他的来路,只因仙姑跟天子有些交情,所以住着堂皇宫殿,结交皇子贵胄。从前是我不知,今后我岂不是也要拜他了么。”度光闻言,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边笑边道:“她从不问世俗,自我来了,也没见出门一步。有道是山中不知岁月,她连当今皇上是哪一位都不知道,怎么会认得什么皇家人呢?”久惟越发不解,度光不再打趣,道出原委:“那位邢相公是东方真人的弟子,修行在东极岛的仙宫之中,亦作‘东宫’。东宫之中住着,不是太子又是谁?”久惟听此,心中失望,只摆摆手道:“实在牵强。”度光无奈道:“仙姑偏爱他,就在自己的地盘上给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谁也没法子。”
二人悄声说话,不觉已过游廊,来至一处开阔所在,但见巨柳垂绦之处,竹影斑驳,蕉叶繁茂,正有一对扇尾孔雀踱步其下。久惟心道:是了,寻常柳树哪里有长上天的,也是吸收了那些药水。却听一阵弦胡、丝竹、锣鼓之声自竹林后传来,众人拨竹来看,是一小班人在做戏。几位黄冠充作乐手,围绕竹台而坐,一个青衣扮相的女冠站在竹台之上,手捧一个泥塑酒坛,正白道:
咦——此新酒乃为天命风流。若留,徒增诱惑;若饮,必不自持;若赠,惶祸他人。罢,真个浊物,今生只为扰我清泠。
接着放下酒坛,挽了一串袖花,莺莺唱道:
太清长乐无淖尘,回身未摆九天人。
停封公案重明审,眠桂芳处还自真。
久惟扯住伊消衣袖,问道:“观里有唱戏的吗?”伊消想了一想,道:“道观应该不唱戏罢?”他二人一个自小没出过家门,一个长在地下暗境,四处一概不曾游玩,何尝去过道观。今见女冠唱戏,又新又奇。听她念白唱段,却不知是什么故事,便问云埋。云埋道:“这是我师叔所著《遗心宝鉴》中一个故事,后又改写成唱本。这出儿名叫《降酒记》,讲的是天上的言章仙子,万年催机缘,仙宫生新酒。”久惟心道:果然不曾听过。因又问出一串:“言章仙子是谁?怎么生了新酒?后来便如何了?”云埋笑道:“难得也有你没读过的书。可徊妹妹,你来说与她知道罢。”可徊因上前说道:
昔年。东方虚空,接连天荒萎地,波憾长清。孕三十六际重明,一际谓之一劫。 虚空有仙山,仙山有仙宫。凡仙宫之中,一草一木皆受道法所佑,接甘露所洗,凡草木者,皆可得念。始得念,既修身,既正法,既入世, 既历劫,既功德。
只道娲皇宫中,持羞阁内,有位言章仙子,司天上地下,文墨句读,通风情,晓治世,明稷理,懂玄医。腹中文章,缠绵不尽,是以命为阁中女仙。
言章居此,未知多年。轻移莲步,宫中俱遍,偏留桂花茂密之林后未至,许因丹桂掩之。林后凉坦,未知何人,何时,置一酒坛。内无一物,空空如也。外为泥塑石胎,污浊不辨纹色。坛有封曰:君生吾未生,君为吾重生。非经非偈,无人知其道理。言章向为不理。后经七千万年,风之侵也,雨之入也,露之积也,霜之融也,灵之聚也。忽有一日,无意之处,幽光潋滟。言章不明,往而观之。坛闻之步,受之望,得之惑欲,化作一杯浊酒,翻腾婉转,生异香,生异相。
原此泥物,偏居一隅,只悄观仙子,却历久不得其怜。遂自生意念,暗暗祷之,他日必大受瞩望,得万千娇儿青睐。日日相禀,仙宫得闻, 赐机成全,此机显为幽光。
今有七千万孤寂;曳裾之步,踏踏之声;顾盼一望,清晖流光;心之一异,念之一动。得此四要,合一强念,遂教坛中生酒。
言章视其封,不知这凡世荒词,怎么在天宫得见。心思流转,谓之为天命风流之酒。若留,徒增诱惑;若饮,必不能自持;若赠,惶与人为祸。 思量未果,自告曰:尚未饮,已为之累。
新酒只听仙子道自己是天命风流,不知是好是忧。又闻其受己之累,竟生欢喜 ,只为自于仙子心中已起波澜。
言章聆得新酒之意,心下一怒:好个浊物,今生只为扰我清泠。遂拂袖一挥,瞬时将杯量之酒自虚空倾下,弃情绝欲,沾滴不留。
虚空无垠。由此坠下直至落地,需三万六千年,是故新酒又得修三万六千年。于空悟曰:自吾得道生成,与仙子相处不过须臾,却已得她趋、顾、名、异、欲、疑、累、怒、弃,共九道情,予亦交付倾心一染。
愈思愈喜。只道是来也不负,去也圆满 。
此念一生,正令其竟开彻心智,明慧通灵,投往人间去了。
演说至此,久惟伊消自是啧啧称奇。久惟意犹未尽,依旧追问:“后面怎样了?他去人间,依言投生成一位风流公子了罢?”此话说完,不禁面上一红,暗暗向伊消睄了一眼,但见他明眸嫣唇,红衣翩然,心中愈加欢喜。可徊还欲分说,又听旁边一声脆响,好似茶楼里说书人的惊堂木一般动静,久惟不知何故,便拉过伊消,奔过去看。只见丛丛蕉叶荫蔽之间,放置一张高几,一把木椅,一位头戴玉冠的道人小哥端坐在桌前。案几上,摆放有茶壶、盖碗、抚尺、惊堂木、折扇几样事物。他的跟前还围了几个道姑、道童,正听他说的故事。现下说的是:
……即有小番报与萧相知道。萧相闻言,弃下公务,离别案牍,亲自策马相追。情急之时,竟未及通报汉王。汉王已为军中多人叛逃之事忧虑几日,而今军吏报曰:“萧相去矣。”王失色惊怒,疾呼曰:“了得!吾失左右臂。”当下遣人速追。
久惟听此,对伊消道:“这不是‘萧何月下追韩信’么,我在书里读过,却和他讲的不大一样。”云埋道:“师叔闲时,将《史记》改作一百三十段说书,教演说给众人,权当解闷儿。他正说到《淮阴侯列传》一节。”又接着听那小哥说道:
天已全黑,策马疲乏,正欲稍息。忽见前方河畔有一人一马,形影甚悉,遂精神一震,扬鞭催马,高声呼道:“韩将军!韩兄弟!”及至身畔,信亦垂首未语。相苦劝良久。
久惟还欲再听,云埋催促道:“天色不早,见过师叔回来,再随便你玩,便把他说死我也不管。”
伊消心中最放不下久惟的毒,当下也说快走。久惟只得跟随可徊等人,沿石子路向内间走去,边走边自语道:“还追什么追,别看眼下一时亲厚,兄长弟短,来日还不是死在你的手里。”
云埋听她说的好笑,也不分说,伊消却与她道:“淮阴侯功高震主,吕后等自是留他不得。就连萧相也曾被他们疑心,只是他预先觉察,使出自污的手段化解罢了。”久惟心头仍是不服,口中赌气道:“高明,高明。”
边说边走,转过几间宅子,穿过月牙洞门,又有一间碧墙小院。院墙薜荔轻垂,无风自动,鸟静风轻,实乃一个清净所在。门口摆着一架竹椅,斜躺了一个白衣曳地的姑姑,年有四十余岁,体态雍容,眉眼慈睦,唇角带笑,轻摇一把洁白无纤的羽扇,头上披着一块勾花白纱,正垂到地上来,好似一幅道家神像图。
久惟心想:“耳闻不如眼见,这位西天主娘娘,果真好一派仙家气象。”却听云埋向她拜道:“给摇情姐姐请安了。”
久惟心中一呆:她竟不是。哎,到底是个怎样人呢?只见摇情坐起身来,眯着眼道:“太子爷来了。有一年不见了罢。”
云埋苦笑道:“师父辞宫云游,门下只我一人,自得替她守着,哪敢随意离开、说来便来啊。”
摇情向墙内一指,道:“只知孝顺师父,却不顾她想你想得怎样。”云埋正要说话,摇情眼见久、伊二人立在一班从人之中,因问道:“不知这二位是谁?”
云埋忙道:“是久姑娘、伊公子,我带来拜见师叔的,姐姐瞧我面儿上,可别跟他俩为难。”
摇情笑道:“非是我要和什么八姑娘、二公子为难,只是她前日里得了一个稀罕物儿,正在兴头上,吩咐谁也不教进去打扰。也不知道这‘谁也不许’里边,算你不算?即便不算你,你带的生人算不算?旦惹出什么事端,她不忍心怪你,没的带累外间那些小人家受罚。”
云埋听此,点头称是:“姐姐说的是,我原不知道这一节。”又道:“依你看,怎么办才好?”
摇情复又躺下,晃起扇子道:“我看天也不早了,你且安排客人用饭歇息,待我寻个时机细细与她通报了,看她见是不见。到时再知会你来,岂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