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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昨暮色不隐太子泪 今晨颜未现娘娘心

作者:邢云埋 | 发布时间 | 2018-02-02 | 字数:10369

云埋闻言,甚觉可行,又看久、伊二人的意思。他二人是客,但凭主人调停,因也无话。云埋向身边一个小哥吩咐几句,教他下去备餐,那人领命去了。却听摇情幽幽说道:“你知道她的脾性,这年轻相公,还是别与她相见的好。”说罢,抬手一指伊消。伊消心道:门上的潮生姑姑似乎也说过这个话,怎么我就见不得她?云埋面上似有不悦,说道:“此番有我陪着,未必不能见。我等先去了。”

言罢,众人按路而回,行至竹林,见有一条岔路。可徊道:“方才是从这边来的,就往另一边去罢。”众人随行,又走数步,竹影疏密之间,一个八角亭子竖在石阶之上。乱石交互林立,正有一带清流倾泻而出,潺潺有声。云埋道:“咱们到亭中说话,我请你们吃好吃的。”

久惟忍不住笑道:“我这会儿只想桂圆吃,不知你有没有。”

云埋闻言,又要脸红,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久惟借势拉住他问道:“大哥哥到底有什么筹谋,要那些眼珠子干什么来的?你只悄悄告诉我一个,便是他我也不说。”说罢,向伊消一努嘴儿。

云埋抽出衣袖,随口搪塞:“眼下咱们要用饭,你说这个也忒煞风景了。少时见了师叔,自然教你什么都知道。”

说话间,已至亭下。但见天际红霞飞舞,潋滟斑斓,正有一道斜阳铺在水中,映得亭子光斑点点,好似幻境。亭上有一匾,题曰:“水望春秋”。柱有一联,右书:“三更未眠五更醒”,左书:“今日不来明日来”。久惟读罢,转看云埋,随口笑道:“等得好苦,这不是在说你罢。”云埋双颊泛红,只扭过头道:“明明是你心里在等伊公子。”这话一说,三个人各怀心事,都不言语了。倒是久惟往云埋胳膊上一拧,嗔道:“胡说八道!”

正在闹时,两个小哥抬了一把风炉到亭里,又有几人围着忙活起来。久惟凑上去看,就见亭心一张矮几,边上三个云缎蒲团。几上置一把风炉,炉中积着木炭,上面横着一张铁篦子,正往外一缕缕的冒烟。

三人在炉边坐了。一个小哥右手持一口薄刀,左手提一只野兔,正将兔肉片下来,放在篦子上烤制。刀比纸薄,肉比刀薄,不一会,便烤得四边微翘,油光色深。又有一个姑姑,端来一个托盘,上边放了好些瓶瓶罐罐,内中盛有芝麻酱、花生碎、辣椒酱、醋、盐面、花椒面、干椒面、葱花、香菜花、韭菜花等,依各人口味混合调出酱料来。久惟夹起一块熟肉,往酱料一蘸,放入口中,果然鲜香爽口,嫩脆适中。云埋又吩咐:“取酒来!”便有一个姑姑,从泉水中捧出一个先前镇下的琉璃瓶子,为三人一人盛了一盏。但见酒色通透,略泛浅红,含在口中,凉意沁人,清甜香烈。云埋道:“师叔泡的石榴酒,最配今日这般光景了。”又让伊消道:“伊公子,我俩多饮几杯!”

久惟与伊消,一个是父母掌中的千金,一个是姐姐膝下的胞弟,自小皆是倍受宠爱,锦衣玉食,可似今日这般席地而坐,喝酒吃肉,却都是头一回,不觉畅然开怀,举杯共进,把酒言欢。忽有两个白衣姑姑,款款从竹林中来,双双坐在亭外花架之下,一个敲红牙拍板,一个怀抱柳琴,拨弦唱道:

击石漱川游断枝,落珠纵波没卦池。

绊步怯吟沉碧色,浊云遮窗又掩心。

扶灯调墨木香知,乱红未道余烬欺。

凭风归来章仙校,洗妆粉泪作蜡泥。

久惟一听,是先前门上那位姑姑考校之诗,心道:原是如此,果真好诗,于我,又是一番境地。因与云埋道:“你的师叔修行之余,编唱本、改话段、撰宝鉴、作诗歌,还要调药炼丹,种花养草,实在好忙。”云埋摇摇头道:“师叔所善,远不止这些。不过,她可不忙,反而因为太清闲了,才做出这些解闷的勾当。”听他此言,久惟只觉眼前已有了几分这位西天主的形象,又对与她相见愈发期待起来。

一时无话,忽听一阵嬉打笑闹之声,正有一班小姑姑拥簇着,往亭子中来。为首的一个,身穿湖绿茜纱流纹长袍,头上梳着半髻,斜插一支竹骨发针,别有一种灵动风情,偏又有一缕碎发散在侧脸,眼睑一颗泪痣若隐若现。只见她手捧一把瓜子,一边嗑,一边朝云埋叫道:“前头传太子爷来了,我说怎么找不见,原是这里吃酒呢。”

云埋举盏笑道:“成文妹妹,你也来吃一杯。”成文不等答话,其他几个小姑姑争道:“怎么有她吃,却不与我一杯?”

云埋一听,笑着站起身来,向她们道:“都有、都有,就我不喝,也不敢和妹妹们抢。”说罢,抱过琉璃瓶,码出八九个杯子,依依斟满,挨个为她们端去。那成文却不接,任他端着,晾在跟前,看也不看的说:“我捎信教你买的东西,可带了来?”

云埋暂将杯盏放在一旁,一面迭声应道:“买了、买了,忘不了的。”一面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布包来。原来,云埋在山下与久、伊二人分手,不仅因为斗气,更是要进城去,给这些姑妹妹们置办事物。

成文单手接过小包,铺在腿上来看。云埋弯腰陪在旁边,道:“都在这里了,绮纤阁的金龄线、松涛线、青禾线,二十个姹元铃铛,一包沉香碎,十个五色穗子……”正不待说完,谁知成文面色一变,厉声问道:“我教你买紫禾线来,你怎么偏买青禾线?打量谁是不认色的。再说,我明明要四种线,少的一样教你栓眼珠儿去了罢?”

云埋忙赔笑道:“我确实记着你说青禾来着,哪里是什么紫禾?我都没见你穿过紫色衣衫……”说到此时,成文将他狠狠一瞪,喝道:“不穿怎么?不穿就不许我买了不成,这是谁家的王法?”

云埋又怯怯道:“那一样银霖线实在是卖完了,就是一截儿也找不出,掌柜的说,下……”未知掌柜的是怎么说,成文倏地抬手将瓜子扬了云埋一脸,开口啐道:“呸!真是巧得可以。你忘了就说忘了,我能把你太子爷怎么着?何苦编谎儿。你那一套哄她还好,在我这儿,趁早收了起来。”

云埋先前与久、伊二人多喝了几杯,虽说劲不大,可到底也是酒。此刻被成文当头一丢瓜子,又骂了这许多话,正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好。一起来讨酒喝的姑妹妹们见此,也围上前来,各自说道:“你倒是给我买了什么?”“我和你说的哪里去了?”“上回那个苏锦扇袋……”云埋被她们团团围住,你推一把、我掐一下的,只觉头上一昏,一个趔趄绊在地上。众人仍是不依不饶,独有成文在旁抿着嘴笑。

云埋坐在地上,慢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里面玉坠、扇袋、荷包、香囊、手串、臂钏、发针、口脂、面硝等物,众人一见,即一把抢了过来,闪到旁边去分,人手皆有一样,这才笑笑闹闹的散了。

久惟伊消原坐在亭子里,只当他们闹着玩儿。却见众人散去之后,云埋依旧背对着他俩坐在原地,因相视一眼,起身走到他近前去看。只见他衣凌发乱,垂首不语,正有两颗浑圆的泪水落下脸来。久惟见他这个形容,心头一软,拉拉他的衣袖,柔声说道:“姐妹们同你玩,你可感伤什么?别是喝高了罢。”

云埋闻言,抬起头来,秀眉微蹙,神情期艾,好不可怜。他幽幽望向摇情姑姑所在那院子的方向,轻轻说道:“人家叫我、拜我,凭的什么呢,只因师叔偏爱,这么吩咐下来罢了。都是一样的布衣儿女,怎么我就受他们拜呢,我又何尝做什么功德了。尊我拜我,受之不起;师叔心意,却之不恭。心中不平的,又忌惮师叔,少不得他们要拿我煞煞性子,这便是‘太子’的代价。”久惟伊消两个在旁,听他这么一说,都觉这个“太子”来的委实心酸,不作也罢。可若就去辞却,又拂了长辈心意。可怜那西天主自己也蒙在鼓里,还当底下人是待他多么恭顺有礼,真拿太子一样呢。

正无言时,天色将晚,两个唱曲的姑姑早已退下,可徊因上前对三人道:“太子爷请自便,两位客人且随我至禅院歇息。”

久惟见云埋仍坐在地上,心中颇不放心,对可徊道:“我看太子略多饮了几杯,有些不胜酒力,也该有个人送他。”

可徊淡淡道:“姑娘放心,一会子有人来的。就是没人,他也掉不进井里去。”

久惟听她如此说,心上一怒,就要理论。伊消体贴出她的意思,赶忙从旁拉住,跟着可徊往里间走。久惟一边被拉着走,一边生气,心里早问了几个:你这说的叫什么话?他掉井里有你的好?你来补上太子的缺儿?又听身后人声呼喝,回头一看,竟又来了几个小哥把云埋围住,隐约听他们道:“太子爷,陪我逮蛐蛐罢。”“太子爷给我后背捶捶!”云埋就被他们掇弄着去了。

次天清晨,久惟、伊消梳洗出门,已有早膳摆在亭中,是薏米细粥、百合笋丝、炝拌豆芽、香芋绿豆糕、醪糟汤圆等几样。正在用时,但见一个人从红廊前边兴兴头头的大步迈来。他身着宝蓝丝绒段广袖短褂子,正露出一截山枣红稠对襟领,下穿大红色暗花长裤,裤脚扎在皂底镶玉长靴,腰系金鳞双龙回纹腰封,头戴金钿璇丝嵌宝芙蓉冠,胸前配着金锁璎珞项圈,正是云埋。他昨晚上被一帮小哥拉来呼去,做这做那,直到后半夜方才休息。到了早晨,又是这般精神充沛、兴高采烈的样子,久、伊二人更觉他襟怀宽厚,性情可交。久惟见他腰紧身轻,背挺腿修,加之面净唇红,眉宇英气,顾盼横波,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尊贵气度。因盛了一碗粥递到他的手上,笑道:“你怎么不穿素袍了?今日这一身,倒真像个太子爷。”

云埋面色微红,低头笑道:“打量今日要见师叔,她素来不喜我穿道袍,因才换了。”又对二人问道:“伊公子早、久妹妹早。”

伊消对他点头道:“邢公子早。”

久惟抿着嘴道:“只因要见师叔娘娘,就跟换了个人一样,竟这般规矩、礼貌起来。”

云埋蹙眉道:“我几时不曾规矩、何处没有礼貌了?”

久惟摇着头,故意尖着嗓子叫道:“嘿嘿,原来你倒是不俗,一生最后所见之景象,竟如此精彩。”她学的又夸张,又神似,直教云埋又羞又急,把碗往桌上一推,口中道:“你这妹妹真是坏到骨头里去了。”

正闹在一团,有个小姑姑来跟前说道:“摇情姑姑请太子爷呢。”

云埋站起身来,对久、伊二人道:“二位大老爷,请吧。”于是三人下了亭台,沿着小石子路,向里间走去,穿过月牙洞门,就见摇情手持一个长嘴水壶,在架下浇一丛开的正好的月季花。云埋因生她昨日的气,只对她一拱手,草草问一句:“姐姐好。”久惟却不知他素来好性儿,单同摇情姑姑不自在是为了哪般,难道只因她昨日说伊消见不得西天主吗么。又听摇情头也不抬道:“我好不好不打紧,倒是你自己仔细着。”云埋听说,越发不太高兴,却也不理论,只抬手往那月季丛中一点,听得咔哒一声,一棵花枝应声而断。云埋将花拿在手里,递予久惟,赌气说道:“好花也拿在好人手里。”

久惟接过花,知是他话里有话,却见摇情转过身来,微微一笑道:“这里一草一木都是她的,你今儿说这个话,教她知道,够杀一万回头了罢。”云埋自知失言,一时气急,只得拉过久、伊二人,快步往小院子里去了。

甫一入院,但见满眼皆是绿意,竟是一个小药园子,虽比不上宁蕲的园子大,却比他的奇,高矮错落,攀架挂椽,形态各异,颜色妖诡,皆是寻常药铺不常见的,想为西天主平日炼丹弄药的原料所在。便往里走,有个莲花池子,沿边刻有“墨雨涤卦”四字,池边一座小屋,临水而建,檐悬脆铃、鸟架,廊下竹榻、矮几,一应俱全,精致非常。门上悬有一联,上为:“落笔云惊乾坤动”,下为:“升歌风埋天地平”,横批:“一埋星云”四字。久惟伊消略将门联一品,心中已猜到七八分,都浅笑着望向云埋。

云埋自然知道他俩的意思,却低头装作人家什么都没看见似的,只一心向院中寻师叔。左顾右盼,不见有人。云埋又引二人转到屋后,但见一方用蒺藜丝围绕成一人多高的鹰房,里边困着一只红隼,通身朱褐泛光,纹羽线条优美,似画笔描出来一般,眼光孤高,敏锐如电,喙似金钩,爪厉逼人,正杀气腾腾的站在一根秋千架上,边上有个小姑姑在同它熬着,但见它要睡着,便往那秋千踢上一脚,红隼失了平衡,又扑腾着翅膀挣扎起来,如此熬上个三天三夜,才算驯服。

久惟从没见过人家熬鹰,一时好奇,又不敢近前,只拉住另外两人,远远地站着张望。那红隼一双眼箭一般盯着外边人,架下的小姑姑身穿一袭嫩芽绿的轻纱长袍,外衫敞着,飘带散乱,发梳双髻,系着两条山茶色宫绦,也有几缕秀发散落下来,似是几日不曾梳洗的模样,此时正手捧一团黑布,不时戳上几针,又抬头,瞪那红隼一眼。

还欲看时,只见云埋面上一喜,三步并作两步窜上前去,朝那绿衣小姑姑深深一拜,朗声道:“师叔在上,侄儿叩头!”一拜而起,眼圈就要泛红。因颤声道:“师叔,侄儿好想你啊。”只这一句,教久惟伊消皆是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跟久惟仿佛年岁的小姑姑就是大名鼎鼎的得道仙姑西天主,云埋自是不会将师叔错认,瞧她这般驻颜有术,莫非真成仙了不成。眼前一个三十好几的中年公子,正在拜一个二十上下的年轻姑娘,口中还称“师叔”,这番场景,久惟哭笑不得。细看西天主时,她面若银盘,眉挑若飞,凤眼含笑,就在双眉之间,生有一颗米粒大小的朱砂痣,愈见双眸流转,灵气逼人。此刻她正伸手将云埋掺起,展颜笑道:“我家云官,你可来了。”又擎起手中的一团黑布,晃了一晃道:“我正给你缝一双靴子呢。”

云埋听说,欢喜非常,复又俯身一拜,道:“侄儿多谢师叔。”那西天主斜坐在竹椅之上,伸手将云埋拉在怀中,云埋便依势半跪在地,倚在西天主身上,只觉师叔遍身檀香沁髓,柔若无骨,这个身子是有一年没亲近过了,然只需一触,那些熟悉的感觉又在瞬间回来,教云埋心中一动,一颗眼泪就滴在西天主罗衫之上,却没教旁人看出来。西天主望着云埋,轻轻摸一摸他头顶的芙蓉金冠,又是喜欢,又是疼爱,心内叹道:我这侄儿,怎么生得这么好看呢。忽而又觉自己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儿要同他说,更细想时,又想不出半丝半缕,因双眉微蹙,说道:“云官,我正有一件什么事儿问你,此刻就想不起来了。”云埋笑道:“师叔这记性不好的病侄儿是知道的,你且慢慢想,我先介绍两个人给你。”说罢,向身后一指。

久惟伊消都是极聪明又敏感,二人早在初次与云埋相见之时,就觉他与西天主师侄二人关系非同一般,直至进了园中,云埋口中一字一句都是对其师叔的溢美之词,动辄还要脸红一番;又见各亭台门对,无不与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要说他与师叔半点也没什么,那哑巴也会张口说不信。今见他二人这般情形,心中更是了然。久惟心想:闻听如痴门人皆信奉“自逐本心”,享心中所想,今见果然不假。这西天主已为出世之人,自是不会被伦理纲常所囿,反置身于笙歌红尘之中,不单自己性情乖张,举止意外,调教的手下人也是各个古怪桀僻,若不是个高人,恐怕就是个疯人。想罢,又不禁把眼去看伊消,伊消只觉若有云埋开口,冰珀蛛丝便可得,惟姑娘性命无虞。今后我必守在身边,护她周全,寸步不离,决不让她再受任何苦楚。

二人各想一桩,却见西天主的眼光顺着云埋指尖的方向朝他俩看来。云埋刚要说话,西天主将手一抬,示意他不需多言,自己起身走至伊消身边,上下扫了一眼,挑眉笑道:“呵,你扮成个男子模样是什么意思,师父赠你《洪荒诀》时,我们是见过的。”

伊消闻言便知,她是错把自己认成了姐姐,因开口说道:“伊消见过西天主,您方才说的,应是家姐。”

西天主听说,回头一看云埋,问道:“是吗?”

云埋道:“侄儿也不知什么姐姐,可伊消公子确实是一位公子,侄儿若敢欺骗于师叔,你把我脑袋摘下来,闷在坛子里腌咸菜。”

西天主将云埋一瞪,道:“你往后休讲这些胡话,我几时不信你了。”说罢,再看伊消。因想起自己早年见到伊淀之时,就从心里觉得这姑娘当真生的极致,倘若是个男子,我势必要留在身边。

这西天主生来便有将天下一下美的事物都收藏在自己囊中的嗜好,想尽方法将其留下,包括一切令她心动的容颜。首先第一个要抓住的,便是她自己的青春,因而按古时秘方炮制了一种叫做“芳龄瘾”的丸药,服下后当即驻颜定格,不再衰老,直至死时,依旧是服药之初的模样。这丸药虽炼的辛苦,可她却不辞辛劳,花费几年时间,得了数颗,又施尽手段教自己心仪之人服下,只盼此后永久伴于她的身畔。

见眼前的伊消与他姐姐相比,眉宇英俊,秀雅不凡,自有男儿本色,西天主面露一喜,更生将其“收入园中”之意。又见伊消身边,一个玲珑少女婷婷而立,正好奇的打量自己,因开口问道:“那么这女儿是谁?伊淀的妹妹?”

云埋从旁道:“现下暂可称为妹妹,只怕不日便成弟妹了。”

久惟暗把云埋一瞪,红了脸道:“久惟见过仙姑。”说罢低头,正与伊消对上一眼。西天主见这二人眉目传情的形景,心中了然,自知要想将伊消留下,必得费一番功夫。又见云埋在旁,自己若表露心意,少不得要教他伤心,因对他道:“云官,我这一年换下的衣服都在侧间,那些凡俗子我用不得,你且去洗了。”又抬手一指发髻,道:“这头发是你走时梳的,我就没再拆开,就这么过了一年。”她伸手指时,便见手上指甲已留了半寸多长,道:“指甲,也只等你来了好给我理。”

久惟侧身往院门口摇情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树木掩映之间,只见得一方碧色墙砖。心道:摇情姑姑算是她的内侍,却也近不了她的身,不怪她这般思念邢公子,自是起居也离不开他。偏偏他又一年只来得一趟,那亭上的一联,大概是她的心了。

云埋朝西天主又略微一拜,急急地往屋里去了。西天主转身坐在竹椅之上,一面踢着那红隼脚下的秋千架,一面慢慢的问道:“你姐姐近来怎样,你们来见本君,为的是什么事由?”

伊消回道:“家姐已传位于我,自此不问江湖之事,一向过得也算自在安好。此番求见仙姑,只为惟姑娘身中绿琥金丝蛛之毒,望仙姑开恩,赐予解药。”

西天主问道:“绿琥金丝蛛似乎是兴州跗骨门齐小二豢养的毒物,你怎么招惹了他?”想想又道:“是了,伊淀收了他哥哥的性命,他自然要寻仇,何况还惦记着你们的《六魂经》。”

伊消冷冷道:“是他跗骨门为夺《六魂经》围攻我昆仑,并非我阿姊瞧得上他的命。”

西天主摆摆手道:“本君这里不管什么杀来斗去的,听着心烦。”

伊消抱拳道:“请仙姑赐我冰珀蛛丝,我俩即便就走,不敢再作叨扰。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他日有命,伊消但凭仙姑差遣。”

西天主闻言正合心意,因微微一笑,启唇叫道:“看茶。”即有摇情姑姑端上三碗茶来。西天主问道:“沏的什么?”摇情垂首道:“给仙姑煎了日常的‘谁人见笑’,怕两位客人喝不惯,因另煎了禾泽牡丹。”

西天主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道:“好,去罢。”又对伊消道:“禾泽牡丹不是什么好茶,且凑合尝一尝。”

伊消不语,也不饮茶,久惟站在伊消身后,也不动。西天主挑眉道:“莫非想尝本君的?”放下碗,又道:“这‘谁人见笑’凡人饮不来的。未待尝至妙处,先要嘲笑一番,却不知自有方人品得,终是谁人见笑,谁人为痴。”说罢,抬眼看看红隼,又看看伊消,唇角微含笑意,倒像在玩一种游戏。

伊消不知这西天主究竟安的什么心,但这冰珀蛛丝看来是别想轻易到手了,因将心一横,又向西天主拜了一拜,说道:“仙姑是修道之人,必有一颗慈悲之心,断不会见死不救,置他人性命于不顾。”

西天主向久惟瞟了一眼,但见她娇娇怯怯的立在伊消身旁,手中擎着一棵月季花枝,一双大眼睛饶有趣味往自己身后的红隼看去,却瞧不出半点中毒的迹象。便道:“你说她哪里是个性命攸关的情形?本君倒有些糊涂了。”

伊消略一沉吟,正要将云埋赠药之事告知于西天主,却听她又说道:“罢了,你说她要死,那她就是要死,本君不和尔等后生晚辈争辩。”

伊消听得这话刺耳,却又无可辩驳。西天主看着伊消微露愠色的神情,又是抿嘴一笑,说道:“想教本君救她,倒也不难。”伊消闻言一喜,忙抬头看她,听得她接着说道:“有两件事。”伊消抱拳道:“但凭仙姑吩咐。”

西天主抬眼向屋前一睄,只见云埋袖子挽得老高,已将一盆衣物端至涤卦池边,舀水泡将起来,正忙得起兴。却不知他此刻背对众人,又在悄悄拭泪,心中悲切道:可怜师叔生为天人,近前没有一个使唤上的,教她如何过的好呢。我倒有心长相侍奉,却没有这份好命,枉费她这般看重了。因又想起十岁那一年,与家人至东极岛一带游玩,不想竟失散了。也巧适时正逢东方真人做生日,教云埋路遇上岛拜寿的西天主,还记她长身立在自己身前,如同一股绿意春风从九天瑶池徐徐拂下,清朗一笑,对师父道:“师姐,瞧我为你送来的好徒儿,这份礼,你可喜欢?”临走时,她摸一摸云埋发髻,巧笑道:“听话,师叔明年再来看你。”次年再来,她从怀中掏出一环亲手錾刻的金锁项圈,戴在云埋胸前。那时她说:“现在是我来看你,你长大了,可要记得来瞧我啊。”

兀自想了许多,不觉早已泪流满面,低头看那水中的倒影,好像是师叔在水下笑眼盈盈的望着自己。云埋掬起一捧水洗了洗脸,忽而想到:师叔的头发还没梳。因将手一洗,闪身去拿妆镜奁。正捧着妆镜奁来至屋后,只听得西天主对伊消一字一句地说道:“本君要你留在小西天,把这神鹰交给你来喂养,你看怎样?”

字句入耳,只教云埋五内凄然,把个妆镜奁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摔得七零八碎,就像一颗被凌迟的心——摇情早就说过了,别教师叔与伊公子相见,因为我们都太了解她,知道她必要将伊公子留下,怎么我偏偏不听劝?可笑我竟认为,她会顾忌我多一些,不至像我不在身边时那般恣意,终是我高看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了。

西天主只听得身后哗啦一声响,吓了一跳,因心中烦乱,头也不回,低声喝道:“轻狂的东西!本君看你几时患了失心疯。”说罢,却未听见对方认错告饶的声音,转头一看,竟是云埋怔怔的站在那里,发针、丝绦、梳篦及各种瓶瓶罐罐散落一地。西天主未料是他,自知说得重了,好生后悔,因快步走至云埋身边,将地上碎物抬脚一踢,笑道:“我当是什么,云官,你摔得好。这个蠢物放在案上好占地方,我早就想摔了它。”云埋听她此言,心中更是委屈,凄凄唤道:“师叔,侄儿该死……”

不待说完,西天主已将他迎面抱住,在耳边轻声哄慰道:“这是怎么说呢,天下没有第二个比你再听话的孩子了。走罢,咱们洗衣服去。”说罢,抬手在云埋背上轻轻一拍。云埋听她所说,心中稍宽,因矮下身来,西天主轻盈一跃,已跳上云埋肩头,云埋就背着她,往池边去了。

师侄二人,说走便走,将久惟伊消置于原地,头也不回。久惟轻声说道:“我看她不是真心想要留你,只因她心里,是有邢公子的。”

伊消望着久惟的眼睛,说道:“她当真留我,你当如何?”久惟被问得一愣,随即反问道:“她当真留你,你当如何?”

伊消对答不出,只将心一沉,说道:“实在不成,我大不了要向她请教几招了。”此话说罢,拉过久惟的手,也朝池边走去。

久惟边走边道:“如此也太无理了。求药不成,你我只当多交两位朋友,况且我现下也不必要什么蛛丝了。”话音即落,就见西天主师侄蹲在池边,一个低头弄水,一个埋头苦干,二人不时相视一笑。西天主已想到一个说法,因哄骗云埋道:“云官,我本是想将那伊淀的弟弟、弟妹都留下的,可没有旁的意思,你千万别多心。”

这句话原是西天主要宽慰云埋的谎话,不料却教伊消当了真,心想这小西天上侍子、侍女真是不少,难道西天主竟是安的这个主意。只见他将蟹足剑握在手里,朗声说道:“在下敬重您是长辈,说足了客气话,您非但不肯答允,还要强人所难。困住伊消犹有余地,留下惟姑娘却是不能。”

西天主眼见这话被伊消听了去,不慌不忙的站起身来。她乃是一个最不信邪的人,别人越不教她怎样,她就偏要怎样,因冷冷一笑道:“有趣,有趣。你且说说,本君如何不能。”伊消将剑一横,道:“真人若一意孤行,在下说不得就要领教前辈的高招。”

西天主闻言,不禁哈哈大笑。她身为林如痴的高徒,这“林如痴”三个字,江湖上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番有个骨头还没有三两重的小子前来挑战,真是生平未有,可笑至极,因不屑道:“本君降生便在观中,虽不敢遑论神明转世,却也自命有些道行,与尔等凡间俗子动手,只怕师尊他老人家也不答应;况且你又是个后生晚辈,本君只同你姐姐说话。”说完,将眼一睄云埋。

云埋会意师叔此刻自持身份,不便出手,须得自己上前料理,然这久、伊二位已与云埋交情日笃,又怎么好兵刃相见?只好垂首说道:“师叔明鉴,侄儿与伊公子初遇之时,已较量一番,他知晓我掌法罩门,侄儿实在斗他不过。”西天主闻言,挑眉问道:“有这等事?”云埋只得将那日情形与西天主细细说了一遍,西天主听完,面色急变,扬手一个耳光打在云埋脸上,云埋只觉头上一懵,翻坐在地,心中却是清明:师叔掌上没运半点真气,不然自己哪里还有命在?

旁人只道西天主责怪云埋不中用,为师门蒙羞,却听她喝道:“下流种子,谁教你去干那夺目噬珠的勾当?当咱们是什么人了。你师父不在,权算我的不教之过。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找个清澈的日子,我同你一起投了丹炉,且看天上收咱们不收。”

云埋急忙跪在西天主脚边,仰头乞道:“师叔当真折煞侄儿了,只求你万万别再说这个话。侄儿本就为师叔而活,前番吃了那些眼睛,你再把我的眼睛摘去炼丹,来日长生不老,侄儿就算沦落地狱也遂愿。”

此话一出,对面三人各自咋舌。尤其久惟心中一震,竟不知他用情这般深切,之前几次对他言语奚落,当真是对不住。西天主伸手将云埋扶起,轻轻拥在怀中,掏出帕子去擦他的脸,柔声说道:“果真傻到了家。”双手捧起云埋的脸,但见他神色楚楚,双眸动人,不禁心头一软,说道:“你的眼睛便是我的光阴。日日有你这样看着我,我才能长生呢。”说罢,将其拉至身后,对伊消点头笑道:“好啊,魔教就是魔教。以己之长,逞彼之短,算什么英雄好汉?”抬手向云埋一指,又道:“今天本君就为这不成器的孩儿讨个公道。你的《洪荒诀》是师尊为人做嫁,不传门人。抚仙回光单传师姐,本君也不会,如此可算公平。且看你究竟怎样通天的本事,也敢与本君叫阵。”

要问伊消心中究竟有几成把握,却也是不好说。他身怀《六魂经》内功,西天主却对其只字不提,单说自己门内武功,说明根本未将魔教功法纳入眼中。《六魂经》威力无穷、蟹足剑无可争锋、致雨剑法精奥玄妙,却也别忘了此番对手是武功道行深不可测的散仙西天主。旁人不知厉害,云埋却是心中了然,前时指望师叔治他二人一治的打算早就抛到九霄云外,此刻忙上前劝道:“师叔息怒,伊公子适时已对侄儿手下留情,况且也是侄儿有错在先。还请师叔略看侄儿薄面,莫要再做为难。”

谁知西天主心中却打着一举两得的主意:如今出手给伊消一点颜色,既为云埋泄斗败之愤,又可将伊消以疗伤之由名正言顺的留下,实在甚为称心。如此哪肯作罢,只对云埋低声道:“住口,你这小不知好歹的。你既知有错,一会儿去给我抄五百遍《黄庭》、五百遍《妙真》。”

此话一出,云埋虽有心,也不敢再忤逆师叔,只好垂手站在一边,暗自焦急。忽而想到一事,也可略作拖延,因开口道:“师叔且慢,侄儿还有一事不明,你与我说了,再打不迟。”西天主笑道:“又有什么花招?”

邢云埋 说:

@邢云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