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国政保全

有人在争斗，就有人在歌舞升平。

酒水溅了侍女半身，可人们依旧是木然地坐在阴影中，一动不动。

“你看你，手也不能动、脚也不能动，连喝一杯酒都弄成这样……”

楼兰大公主娇笑着，掏出一块丝绢擦拭着溅上男子脸颊的酒水，轻轻磨娑，娇嗔，“可怜啊，半点都不象当年那个起兵乱世、诛杀四王匡扶皇室的地罗煞王呢。”

居中坐着的那个黑衣男子依旧没有半丝反应，只是木然地看着前方。

“妹妹也真是有趣，明明知道他什么都听不见了，还这般逗他？”

坐在楼兰大公主对面的女子有着不同于中原汉人的碧色眼眸，蓦然笑起来。

“早知如此，当日夺宫之变时，何必下那么烈的毒把他变成废人呢？还剔了手筋脚筋，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偏偏妹妹却又心软、留着不杀。”

“姊姊莫笑奴家了……奴家见过的风浪太多，已经是惊弓之鸟，哪里敢大意半分？”

楼兰大公主单晴毓微笑着重新斟满了玉杯，

“地罗煞王是何等人？不止你们拜火教、甚至我们夏氏的大月氏国都差点落到他手里！若不是我曲意逢迎、隐忍多年，如何能得来机会和姊姊坐在此处喝酒赏月？不把他弄成这个样子，我卧榻之上、又怎能安心？”

拜火教三圣女之一的单晴瑶公主在皇都大内的高台上，看着对面娇怯怯坐着的大月氏长公主，微微笑起来——果然是个狠厉的女子，足堪为自己的搭档。

当年她带领教徒从昆仑东来、穿过敦煌来到长安，就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政治漩涡中。

中原大月氏要灭拜火教，其中原因、原本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其中牵扯到了方方面面。这样混乱的局面中，她看见了唯一可以合作的同盟者：当时还是宗室远支的颐馨皇夏雱——那个被地罗煞王一手操纵的两姐弟中的长姐。

没有人知道这两个各怀心思的女子、是如何在这样混乱险恶之极的政局中歃血为盟、走到一起来的——更没有人知道、一年多前魔教冒死行刺景皇、并不是为了报灭教之仇，而是为了让八岁的宗室之子夏梵早日登上皇位！

那是拜火教、甚或是回纥国与大月氏夏氏姐弟开始合作的第一步。

素宗架崩后，地罗煞王扶持七岁的孩童登上了王位，是为武泰皇。

武泰皇唯一的姐姐夏雱，被封为楼兰大公主，入住景和殿，把持内宫、成为事实上的国母。而被年幼武泰皇称为“亚父”的地罗煞王权倾天下，出入宫闱更毫无避忌——朝野多有传言，说楼兰大公主为了保住幼弟的皇位，早已委身于摄政的地罗煞王。

然而谁也不知道，那个看似纤细的傀儡长公主、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分化了地罗煞王麾下的几名得力干将，甚至连他的心腹属下、智囊长孙斯远都已投入夏氏姐弟门下。

从敦煌秘密返回后，地罗煞王重新染上了药瘾，而这一次却无论如何戒除都无法成功——因为他的贴身侍从已被长孙斯远买通，将极乐丸暗自掺合在摄政王的日常饮食中。

在某一日摄政王药瘾发作、失去反抗力时，政变发动了。

禁城大门紧闭，宫闱之内只是短短半日变易了主——销声匿迹的拜火教同时发难、把持了内宫上下，将御林军和大内侍卫全数控制。

而当夜留宿于景和殿的地罗煞王，从楼兰大公主房里出来后便成了一个活死人。

天明后，如往日一样列队上朝的那些文武百官，居然没有个人看得出、此刻坐在孩童皇皇身侧摄政的地罗煞王，已经成为新的傀儡。

夏氏姐弟暗中已夺回了大权，然而顾忌着分布于天下的效忠于地罗煞王的军队，极力掩饰着政变的消息。

而依旧让这个傀儡坐在原位、借他之手继续一步步铲除着反对势力。

听得长公主如此说，单晴瑶嘴角却露出一丝锋利的笑意，注视着木无反应的地罗煞王：“留着他终究是个祸患。何不早日解决？莫非妹妹衾枕承欢多年，舍不得了？”

“舍不得？呵呵……姐姐真是说笑了。”

楼兰大公主掩嘴微笑起来，转头看着月圣女，眼色忽地沉静下来。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忠于地罗煞王的人还没死绝呢，中原的军队十有六七效忠于他，万一激起哗变可是大大不妙。别的不说，敦煌城中手握十万大军的高连城、不就是出自地罗煞王门下？”

说起敦煌，单晴瑶手指不易觉察地握紧了，点头：“不错，高连城英明勇武，用兵不在其兄舒夜之下，的确是个心腹大患——父汗连年出击、都被他挡了回去。”

楼兰大公主微笑着喝了一杯酒：“高连城也罢了——多亏你父汗围攻敦煌，此刻西域吃紧，他就算知道了、也还不顾得皇都这边。”

单晴瑶诧异：“那你怕什么？”

“斯远死活都不肯让我杀了他……大约还念着旧情。”

楼兰大公主放下酒杯，忽地笑了笑，若有所思。

“我也不好和他撕破脸——毕竟用得着他的地方还多着。”

单晴瑶似乎有些不解，扬眉：“也真是奇怪，当日拜倒在妹妹石榴裙下、不惜叛了主公的是他；夺宫之变里献计献策、一举定江山的也是他——妹妹你还许了事成之后便下嫁，将大月氏江山与他共享。他还有什么顾虑，要顾惜地罗煞王性命？”

“斯远说留着地罗煞王，可以一步步吸引散布各地的余党前来，便于一网打尽。其实我想，他大约是心里有愧吧？”

楼兰大公主微微摇头。

“他跟了地罗煞王那么多年，毕竟有情分在——他若是斩钉截铁的要置其于死地，反而有点说不过去。”

单晴瑶颔首，沉吟：“论家世、长孙一族是你们大月氏名门巨族；论才智，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妹妹嫁了他也算得人，将他牢牢攥在手心里，将来复兴大月氏也少不得他。”

提起那个未婚夫，楼兰大公主眼神有些复杂，正待说什么，那黑沉沉的禁宫里，猛然闪过几道雪亮的光！——是谁？居然闯入了层层把守，防卫森严的禁宫？

“十二黑衣何在？”

单晴瑶悚然动容，回首呵斥。

然而话音未落，一物忽地从高台下扔了上来，滚落在宴席前。

月明如水，赫然映出一个须发皆张的人头！

“阿七？”

单晴瑶脱口惊呼出来，认出了是属下十二黑衣中的一人，手一按腰侧，束腰软剑已弹了出来。

“妖女，拿命来！”

刺客一声低喝，电光随着人头激射上来。

然而月圣女单晴瑶摆腰掠起，一丈长的软剑层层展开，转瞬将整个高台笼罩在剑影之下。

刺客经过方才一轮搏杀，显然已经有些不支，此刻只勉力抵挡，无法向地罗煞王那边进得一步，只能嘶声力竭地唤：“候爷！候爷！我们来救你了！”

然而，那个玄衣龙纹的男子端坐在月桂树下，木无表情。

那个刺客还待拼命，单晴瑶的软剑已经如灵蛇般缠住了他的脖子，剑尖抵在凸出的喉结上。然而那个刺客居然毫不畏惧，拼着性命不要一般、向宴席旁的地罗煞王扑去！

“候爷！你怎么了？我们来——”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软剑锋利的边缘已经削断了来人的咽喉，人头滚落在宴席上，血喷洒了地罗煞王一身，然而他依然仿佛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一般，木然坐在那里，直直看着前方。

“真糟糕……又弄坏了一桌酒席。”

楼兰大公主叹了口气，伸出戴着长甲套的手勾起那颗人头，看了看，扔到了地罗煞王怀里。

“你看，多忠心热血的属下啊……是探丸郎吧？可惜，你中了单晴瑶的摄心术，不管他的血有多热、你都已经感觉不到了吧？”

那颗人头滚落在衣襟上，睁大的眼睛正好对准了他，然而地罗煞王的眼睛却是无神的。

仿佛想起了什么，楼兰大公主眼神却有些犹豫：“可我…总觉得不放心。朝廷上虽然没有人敢再反对我们了，各地的驻军也暂时被稳住，不曾进京哗变。可江湖上那些人却一批批的来！也不知道当初地罗煞王给了他们什么好处，如今他们这般舍命。”

单晴瑶站在高台上，凭栏看着底下重重的宫殿，其中，不知道埋伏着多少拜火教人马和大内高手。

今晚来的那一批刺客、也已经被全数歼灭在这些阴影中了吧？

可不知道下一批、又什么时候会来。

单晴瑶冷哼一声，长眉一挑：“中原武林也实在太不识抬举了，敢和官家作对？”

“大月氏兵荒马乱了这么些年，无君无父、强者为王，官家的威信早没剩多少了。当年地罗煞王起于江湖草莽，结识不少武林中人。那些江湖人义气为重、哪怕什么王法？”

楼兰大公主有些苦笑地摇摇头。

“将来奉你们拜火教为国教时、大约还会遇到更大麻烦吧？”

拜火教月圣女低低笑了一声：“长公主是要拜火教出手，替你除去地罗煞王的江湖势力么？”

楼兰大公主注视着杯中的美酒，一字字道：“‘探丸郎’一日不除，我一日不得安睡！”

长安探丸郎，原本是直属地罗煞王的杀手组织。

当年地罗煞王听从智囊公孙斯远建议、从长安城的落魄寒微少年中招集武功出众者，恩威并施地培养出了一批杀手，以对付与他作对朝上官宦、阵前大将。

每次行动前，那些少年杀手便探丸作分工：探得红丸者杀武官，黑丸者杀文官，白丸者则负责联络和收敛尸体——乱世中，“探丸郎”这个称号悚动一时，在中原的威慑力不下于西域诸国听到“修罗场”之时。

夺宫之变后，楼兰大公主和拜火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禁宫上下，将地罗煞王掳为阶下囚。

秘密倒戈的智囊公孙斯远、更用计引来探丸郎中排位前十者、由拜火教派出高手一一歼灭——一场血战后探丸郎剩余人马突围而去，便和深宫中的地罗煞王失去了联络。

朝廷也不是没有派人去追查，然而中原武林人多为地罗煞王故交、虽不好明着和朝廷作对，可暗中支持包庇却是少不了的。

是以那个由地罗煞王一手培养的杀手组织，一离皇都、就消失在茫茫江湖之间。

虽然遭到狙击后元气大伤、群龙无首，可这群长安少年郎依然以惊人的忠诚和毅力，坚持不懈地一次次冲击内宫、试图将主人救回。而夏氏扶植的朝廷势力、也时常遭到刺杀，一时间让大内御林军和拜火教都极为被动。

“妹妹想来已有了妙计？”

单晴瑶试探地问了一句，一直不知道这个看似弱不胜衣的娇怯怯公主心里、转着什么念头。

楼兰大公主没有回答，只是又倒了一杯酒、递到那个已经木无反应的王侯嘴边，看着那个傀儡听话地喝下，扯出丝绢替地罗煞王擦了擦嘴角，忽地回头对着单晴瑶粲然一笑：“我已让斯远去了南疆、把小达摩寻回皇都来。”

“小达摩？”

这一惊非同小可，既便决断沉稳如月圣女都变了脸色。

“那个修罗场第一杀手、地罗煞王的刎颈徒弟？你疯了？居然去找高舒夜？现下幸亏他不知所终，如他在、你我今日大计哪里能成——你居然想把他找回皇都？这不是开门揖盗么？”

楼兰大公主纤细的手指拿着丝绢，轻轻笑了笑：“是啊……如果不是你认出了地罗煞王就是墨香，我怎么也想不到、远在西域的那个敦煌城主，居然是地罗煞王的至交。这一步棋子、可算埋的深。真不知道、这样埋着的棋子，还有多少？”

单晴瑶有些不解：“那你为何……”

“我不抢先派人去找小达摩，难道还等着那些地罗煞王余党先找到他？”

楼兰大公主蓦地冷笑起来。

“那些余党们群龙无首、只缺一个领袖登高一呼——与其让人勾结外盗杀上门，还不如开门揖盗来的大方些吧？我派斯远去埋伏在他身侧，将他引回了皇都，然后……”

琉璃错金的长甲套勾起了方才那个刺客的头颅，秀美纤弱的长公主笑了起来。

“然后，等着看吧……我要把那些不怕死的家伙一网打尽！”

楼兰大公主站了起来，手捧满杯美酒，看着单晴瑶微笑了起来：“待得天下重归夏氏手中，我必立拜火教为大月氏国教、普天下建摩尼寺六百四十座，同时割敦煌以西十二州于回纥，姊姊为西域中原两地教母，天下无不奉若生佛。”

单晴瑶接过酒一饮而尽：“但愿如你所言！”

月桂树下，大月氏长公主和回纥教母相视而笑，一个娇弱文静、一个明丽爽朗。然而这两双纤纤玉手里、却掌握着扭转乾坤颠覆时局的力量！

那是什么样一个乱世？

当所有王室男丁都在内乱中自相残杀殆尽、当大月氏夏氏一脉只剩下一对孤儿，那个原本只会在深闺中待嫁的贵族女子竭尽了全力，终于将几乎被谋夺的国政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