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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扶灵抬枢去
西菱宫,郑旦已经从柴屋里出来,她回到住屋,褪去裹在身上,沾着血肉痕迹的衣裳,换了一身宫装。然后抹干泪,给自己简单上了脂粉,朝内厅走来。
从宣厚宫到西菱宫的路是漫长的,龙甲鞭笞的力度不会因为你是一个羸弱的小宫女就减弱,实打实的纳气上境武者的鞭笞,抽在郑旦身上。
她被拖着远离了宣厚宫,到了某一个僻远角落,直到她身上的血被冻上,才起了身,拖着半死之躯,寻路回到了西菱宫。
若非有妃花之力护体,这个不知名的小宫女,该是要死在宣厚宫外。
床榻上躺着的皇后娘娘还是没有醒来,郑旦在鹤鼎中加了椒煤,灼热的火焰,和床上躺着的那个将要离世的女人,成了西菱宫中最后的画景。
子时,床榻上的女人停止了呼吸。
郑旦跪在地上,三拜九叩。
“娘娘,奴婢带你,离开。”
郑旦回去,冷水沐浴,然后换上缟衣,褪银簪,束白纱,履素鞋……她做完了她所知道的一切,然后将热水与妆奁搬进皇后娘娘的暖阁。
为她擦拭身子,为她涂点妆容。
郑旦一直在想,若是昨夜没有发生那件事,今天,娘娘是不是就不会死?或者,就不会这么快殡天。
若是她平日里能服侍娘娘再仔细一些,用心一些,娘娘走的时候,脸上是不是就能看到怡然的笑容。
然而娘娘去了,冷寂的宫殿,除了她,再无一人。
将娘娘的遗躯安稳放回床榻,郑旦开始做棺椁。
秦国寻常人家当中要是有人离去,会准备一口棺木,然后寻一处宝地,邀哭丧的队伍,邀亲朋远至,归葬黄土。
皇后娘娘不会有这一切了。
她只有郑旦一个人,一个宫女,一个不到十三岁的宫女。
郑旦不会做棺木,但她有柴刀,然后她劈下了屋子里那扇她认为最好看的屏风,在木板边缘生生扣开线槽,用宫里的绸缎缠接……
她身上带着伤,龙卫的鞭伤,她自己在伤口敷了药,但在挥动柴刀的时候还是扯开了伤口,鲜血浸在宫衫,晕散成红色。
这样的声响持续到寅时,没有人听到,打更的宦官都不会来这里。做好棺木后,郑旦还在忙碌,她用柴刀给这帝后的棺椁做修饰,用火钳夹着椒煤烘干擦拭的水渍,等到做完这一切,天已经拂晓,这座巨大的皇城开始了它一天的繁忙。
郑旦出了西菱宫,她要到府库找徐成,要一辆马车,或者一辆骡车也行。
郑旦披着麻,一路形色被略显昏暗的天色遮掩,让人看不清楚。徐小太监的住处郑旦是知道的,作为府库太监,徐成在一众小太监中还是有些能耐与威望。
至于说府库管事安咸异,怕是跟那李濂奕一个德行吧?
“我想要一辆马车。”
见着郑旦进屋,披着麻,一身素缟,徐成在很短的时间内想通了里面的症结,他长着嘴,一时间竟不知怎么接受这样的事实。
那可是皇后娘娘,哪怕再被软禁,也没有褫夺皇后的封号,如今,竟然已经殡天。
“好,等我!”徐成不知道是同情郑旦,还是同情或敬畏那位从未曾见过的皇后娘娘,他答应了。
快要离开屋门的时候,郑旦突然开口说道,“做了,你也许会死。”
徐成脚步一滞,因为他知道郑旦说的没错,没有人能揣度王上对皇后的看法,也没有人敢去干涉西菱宫的事,尤其是,皇后殡天的大事。他这样做,且不论对错,已然逾制。
可徐成也知道,昨日有一位宫女,在宣厚宫外被龙甲鞭笞,那个宫女,如今站在他跟前。
若是他不帮她,谁还会帮呢?
但若帮了,万一就真的死了呢?
“我……”徐成转过身,语气有些支吾,还是犹豫了。
“告诉我地点,我去牵马车。”郑旦的目光中露出一抹赴死的坚毅,她的身上无时无刻不再感受鞭笞的剧痛,但这样的疼痛还不足以让这个倔强的小女孩屈服。
沉默片刻,徐成突然摇头,朝郑旦抿嘴笑了笑,“没有我的令牌,你同样不可能到御马监领到马车。我……郑旦,我这辈子卑微一世,若是死了能做成这样一件大事,我很高兴。何况,你是我宫中认识的唯一的朋友。”
徐成口中的唯一,那就真的是唯一了。
居皇宫不易,居府库这等油水重多的地方更是不易。作为孤儿的徐成,不知道何时起,喜欢上了跟这个不理世事的西菱宫的小宫女聊天,喜欢给她一些便利,让她更加快乐。
她记得有一天郑旦说他们是朋友,然后他高兴了好几天,后来他对自己说,郑旦就是他的朋友。
皇宫这种地方,有朋友是一种奢侈。
郑旦睁着眼睛,略有泪雾,似乎想要哭,但还是忍住了,她抿着嘴,朝徐成点了点头,“谢谢你!”
徐成没有找安咸异请假,他一个人陪着郑旦将一辆宫中运用杂物的马车赶到了西菱宫前,然后和郑旦一起,将那个简陋的帝后棺木抬上了马车。
郑旦从宫中绞来白绫,缠在马车上,徐成给自己要了一束白纱,用麻丝捆在头上,他也要为皇后服丧。
“我们去哪儿?”
“皇陵在什么地方?”
“在渭水畔,有三十里路。”
“我们去那儿!”
“可我们进不去。”
“我有这个。”
……
于是徐成牵着马,郑旦跟在马车后头照应,一路朝宫门而去。
路过祁年宫,上官瑾正在伺弄花草,见到郑旦和一位公公牵着一辆怪异的马车,小跑着过来。
“阿雉,怎么了?”
祁年宫的这段石子路不好走,郑旦在后面推车,见着上官瑾,郑旦招呼徐成停了下来,“上官,皇后娘娘殡天了。”
上官瑾何等聪慧之人,顿时明白这缠着白绫的马车便是皇后娘娘的灵枢,慌忙跪下,朝着马车行九叩大礼。
“为何不告知王上?”上官瑾起身,朝郑旦问道。
“昨日已经去过了。”
“那,王上说什么?”
“鞭十。”
“那是,你……”上官瑾这才想起昨日听到的消息,“可要我做什么?”
郑旦摇了摇头,“不用了,上官,你快回吧,你家娘娘本就不喜临着西菱宫,要是见你这样,怕是要责罚你了。”
“不碍事的,”上官瑾同样摇头,“我本小户女子,就算怎么熬,在宫中也没有一席之地,不过是无辜被挑中罢了,些许责罚,又算得了什么呢?”说完来到马车后面,“走吧,阿雉,娘娘出殡,不能耽搁了。”
“谢谢你,上官!”
……
宫衢宽广,赶着这样的马车前行自然无甚问题,但若遇到对面而来的辇车,自然是卑者避让。
郑旦明白这个道理,往日里见着往来的辇车,她也是退在道旁,低头行礼。可是今日,她没有让了。
对面而来的是蕙妃娘娘的辇车,一众宫女加小黄门差不多有十余人,蕙妃坐在辇车上,性质并不算高。
此时离下朝已不远,她打算到后花园散散心,那里也是陛下常去的地方。园中的奇珍异兽虽比不过东齐南楚,但总归是皇宫中少有的景色胜地,宫中繁琐劳倦后,秦王嬴锡常在后花园赏景。若能在后花园邂逅王上,那今夜也不至于孤寂难眠。
“哪里来得狗奴才,敢挡蕙妃娘娘鸾车!”站出来呵斥的玉淑宫的总管太监牛褚呈,也是一位纳气境的武者,颇具几分神色威仪。
徐成转过头望了一眼郑旦,见郑旦走了上来,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帝后凰珮,然后高举,朝对面扬声说道,“帝后凤辇,谁人敢阻?”
这道声音传入鸾车,蕙妃蹙眉,又觉着久坐憋闷,便起身出了鸾车,瞧见的却是一辆简陋的缠着白绫的马车,或者说,应该是一辆晦气的灵车。
蕙妃有些不悦,宫中诸人,除了宣青殿那位受帝恩日久的青妃娘娘,再无人敢在她面前放肆。想来是,许久不在宫中说话,让这些下人忘了尊卑。
至于说郑旦口中说出的帝后凤辇,她哪里会在意那个被关在西菱宫中的女人。就算她黄菱亲来,见着了,她还会示弱吗?她早已不再是初入宫的那个小丫头了。
“牛褚呈,赶走!”
“诺。”
牛褚呈带着狞笑而来,等走进了,见着徐成把郑旦护在身后,目光中透着凌厉,“牛公公,帝后殡天,可否告知蕙妃娘娘。”
“帝后殡天?小子,你可知你说的是什么?”
“灵枢、凰珮具在,不敢有假。”
“为何不报王上。”
“昨日已报。”郑旦的回声很冷,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作为宫中老人,牛褚呈对二十年前那桩宫闱鬼箴的案子并不陌生,但同样不愿提及、更不愿搀和。
牛褚呈只在马车周围转了一圈,便回来对蕙妃说道,“娘娘,怕真是皇后灵枢,不如……”
蕙妃的目光很凝重,帝后殡天这件大事,她一时间难以消化。
王上二十年不褫夺帝后封位,如今黄菱一死,这位置自然是空了出来,那新任皇后会是谁?青妃?菀妃?还是她?
只是片刻失神,蕙妃便笃定主意,“出宫,回蒙府。”
“那车驾?”
“让!我让了黄菱一辈子,这最后一程,自然送她。”没有聪明人会去拦一个死人的车驾,尤其是死去皇后的车驾。生前与身后,谁又知道苍龙椅上的帝王,究竟会是什么态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