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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悬崖边上的舞蹈(五)

作者:阳光下的麻雀 | 发布时间 | 2018-02-22 | 字数:5433

来到海福监狱已经六天了。经过连续六个昼夜的加班加点,参加全国监狱系统狱内小报比赛的《育新周报》样报已经定稿送省监狱管理局审核。看着冒着油墨芳香的报纸,看看已经累得快要熬不住了的高风和张海,卜慌笑了。在他看来,无论是栏目设置、稿件质量还是排版,这份小报是他编辑《育新周报》几年来办的最好的一次,参加全国比赛拿奖应该没有任何问题。

所以,在报纸样报打印完毕快递给省监狱管理局之后,卜慌紧绷的神经才松弛下来。这天早晨,天还没有亮他便起了床,看了一眼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张海和高风,独自走出监区民警宿舍楼,向着监区外的农田走去。

这次回来,卜慌虽然是以假释人员收监的名义回到了曾经生活了七、八年的监区,但监狱并没有按照一名服刑人员的标准要求他。没有逼着他穿囚服,没有给他剃光头,甚至没有让他到监区和其他服刑人员一起吃住。穿着一身休闲装、留着一头飘逸的黑发的他和高风、张海一起被安排在三监区民警宿舍楼一间宽大的宿舍里,吃饭也是在监区民警的食堂里,和那些曾经管过他、甚至对他大呼小叫过的狱警们在一张桌子上吃一样的饭菜。谈笑风生,互相开着或荤或素的玩笑,就像久别重逢的朋友亦或是同事般的亲密无间。

卜慌知道,自己能享受这一待遇的原因,除了自己在服刑期间与监狱民警建立起来的良好关系之外,还有肖监狱长的特殊照顾。当然,最为重要的则是省监狱管理局李局长的“面子”。如果没有他老人家的特别关照,即便是海福监狱的民警甚至包括肖监狱长想帮他,也绝不会坐到像现在一样的自由和从容。

“唉,现在的这个社会啊…….”想到这里,卜慌情不自禁的笑了笑,然后又无可奈何的摇摇头,心里暗暗的想:在这件事情上,侯江是帮了自己大忙的。一个素未平生的人能如此的对待自己,今后要怎么干才能报答人家的恩情呢?

想到这里,卜慌无奈的笑了笑。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省监狱管理局对参赛报纸的意见今天中午就会传过来。如果问题不是很大,修改一下之后便可定稿,他卜慌的任务就算顺利完成了。接下来,海福监狱就会按照李局长的要求,为他办理正式的释放手续。从此之后,他卜慌就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合法公民了。他可以申请身份证,可以和等了他近八年的前妻复婚,可以随着自己的心愿去选择工作,可以光明正大的在蓝海市的大街上随心所欲的干 不违法、但自己喜欢干的事情……..

“这是真的吗?”想到这里,卜慌用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脸,当感觉到痛的时候,他才强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会心的一笑。

幸福来得太突然,突然的让他猝不及防,甚至让他对海福监狱这个曾经让他痛不欲生的地方产生了些许留恋:如果这一次离开,也许是自己最后一次来这个地方,自己还有些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向肖监狱长再说一下这次的事情吗?他觉得没有必要了。虽然肖监狱长已经勉强理解了他的做法,但他知道,他的心里对他卜慌还是有想法的。即便是这样,又能怎么样呢?争取自由是每个人特别是他这种已经失去自由很多年的人的理想,为了实现这个理想,人们绞尽脑汁,想尽了办法,他卜慌也不例外。虽然他对侯江的做法难以苟同,心里甚至有些不情愿,但当自由真正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了欣慰。三个多月的刑期不长,但一百多天的自由对于他这样一个刚刚闻到大千世界的味道的人来讲是何等的珍贵?

那与肖监狱长之间的误会呢?还是让时间来消磨掉吧——卜慌心里默默的想着。

去监区看看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狱友吗?他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他真的不知道,面对着那些热切的面孔,自己该说点什么。

这次来监狱,他本可以进监区的,但他没有去。《育新周报》所需的稿件是监狱教育科通过征稿后拿给自己的,上百篇稿件已经足够使用,所以,他就没有理由去监区,去他曾经的改造岗位——《育新周报》编辑组,甚至不能去看一看曾经与他并肩作战多年的李毅等人。

有一天晚上,肖刚到三监区检查工作,来到了卜慌他们的临时办公点,卜慌和肖刚说起过这件事情,肖刚告诉他,会找一个合适的机会让他进监区,和他那些“狱友”们见面,但不是现在。

“那会是什么时候呢?搞得神神秘秘的!”想到这里,卜慌不由自主的笑了一下,然后无可奈何的摇摇头。

“谁?站住!”正在卜慌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往前走的时候,一个苍老但非常严厉的声音从旁边的玉米地里传了出来。

卜慌吓了一跳,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战战兢兢的回了一句:“谁?”

随着卜慌的喊声,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头从茂密的玉米地里钻了出来,站到卜慌的面前。

借着刚刚透亮的晨色,卜慌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站着的老人,然后有些惊讶的说道:“你是,你是张老怪?”

老人往卜慌面前凑了凑,上下打量了一下卜慌,同样惊讶的回答道“啊?你是卜慌卜老师吗?”

“是我呀,老家伙,天还没亮,你一声大喊把我吓了一跳。怎么样?你还好吧?”卜慌走上前去,一把握住张老怪的手笑着说道。

“哈哈哈哈,哎呀,真的没有认出来。看你穿囚服的样子看惯了,猛的换上便装,一下子没有认出来。卜老师,你不是早就刑满释放了吗,怎么现在又一个人出现在这里?不会是到监狱偷玉米的吧?”张老怪笑呵呵的看着卜慌,不解的问道。

“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这些事情以后跟你慢慢说。”卜慌笑着握了握张老怪的手,然后接着说道:“老家伙,还有多长时间出监啊?在我的印象里,你好像没有多长时间了吧?”

“是啊,还有半年。”说完话,张老怪拉着卜慌的手说道:“你现在没有啥事吧?到我那间小破房子里坐坐?”

“我没有什么事情,就是瞎转。好吧,你在前面带路,咱们到你的小房子里坐一会儿!”说完,卜慌跟在老怪的身后,向玉米地前面的一间草房走去。

走在张老怪的身后,看着他驼着背、喘着粗气,蹒跚着往前走的背影,卜慌心里感觉到酸酸的难受。

张老怪叫张春林,“张老怪”是他到海福监狱服刑之后,犯人们根据他沉默寡言、脾气古怪的特性给他起的绰号。

张春林今年69岁,四年前,因为盗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被押送海福监狱服刑改造。刚来的时候与卜慌分在一个分监区,卜慌在《育新周报》编辑组,张春林则在老弱病残分队干一些打扫卫生之类的杂活儿。虽然不是同一改造岗位,但由于平时经常在一起参加监区组织的各种学习活动,再加上卜慌当过监区扫盲班的老师,所以,对于张春林的情况,卜慌还是很清楚的。

张春林就是地地道道的海福县人,他的家就在距离海福监狱不远的一个小村庄。家里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但由于与子女有矛盾,在老伴去世、子女相继结婚成家之后,他便成了“名不副实”的孤寡老人。儿子不管,女儿不问,孤苦伶仃的他为了生计便学会了偷,并在快65这一年因为偷盗邻居家的一头牛而被判刑入狱。

和卜慌在一起呆了这么多年,卜慌从来没有见过甚是没有听说过他的儿女或者是其他的亲朋好友来监狱看过他,更没有人给他一分零花钱。但是,与其他服刑人员不一样的是,面对四面高墙、电网林立、没有一点自由、艰苦的让人望而生畏的监狱生活,张春林却非常的适应甚至有些“珍惜”。记的有一次聊天的时候,张春林告诉卜慌:监狱的生活虽然艰苦,但住的有房子,吃的有饭,得病了有医生,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是他在监狱之外根本享受不上的!

“还有半年就要出监了,一个孤苦伶仃的老人怎么办?”想到这里,卜慌情不自禁的叹了口气,然后对着张春林的背影摇了摇头。

“进来坐吧,房子有点脏,嘻嘻!”推开那个只有几根木棍做成的房门,张春林看着卜慌,不好意思的说道。

“就你一个人在这里住啊?民警就对你这么放心,不担心你跑了?”坐在那张铺着一层薄薄的褥子的木板床上,卜慌从口袋里掏出香烟,一边给张春林递烟、点火,一边笑着对张春林说道。

“哈哈哈哈,卜老师,我的情况你还不知道吗?”接过卜慌递过来的香烟,张春林先是美美的吸了两口,然后看着卜慌接着说道:“我今年已经69了,腰不直,腿打弯,走路快了就上不来气,我还跑,往哪里跑?怎么跑?说句开玩笑的话,民警可能担心菜地里的兔子跑了,但绝不会担心我跑了。再说了,就我这情况,就是让我跑我也不跑啊,跑出去谁给我房子住?谁给我饭吃?你说呢?”

说到这里,张春林笑着把一个用一只破碗做成的烟灰缸往卜慌面前推了推。

“民警把你一个人放在这里干什么呢?”卜慌冲着张春林点点头,然后不解的问道。

“我能干什么呀?值夜班呗!”张春林看看卜慌,张着那张已经没有了几颗牙齿的嘴巴,对卜慌说道:“地里的苞谷快熟了,可养殖场的牛总是关不好,经常跑到地里来祸害庄稼。所以,监区就让我从大院里搬出来,住到这间房子里值班,看着那些牛不要跑进来就是了!”

说到这里,张春林把手中的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眼巴巴的看着卜慌。

卜慌知道张春林烟瘾很大,见他几口便把一支烟吸完然后又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便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于是便笑了笑,把口袋里装着的还没有开封的一包香烟递给了他。

“谢谢卜慌老师,谢谢卜慌老师!”一边诚惶诚恐的接过卜慌递过来的香烟,张春林一边激动的看着卜慌:“好长时间没有抽这么好的香烟了,真过瘾啊!”

说完话,张春林拆开香烟的封条,拿出一支烟点上,然后一脸满足的看着卜慌。

“你的儿子和女儿还是没有来监狱看你吗?也没有给你寄一点钱?”看着张春林一脸享受的样子,卜慌的心里好生难受。

“别提那些王八蛋,我不想提他们!”听完卜慌的话,张春林刚才还一脸享受的笑容消失殆尽。他铁青着脸,一边咳嗽了两声一边冲着卜慌摆摆手继续说道:“八年前,我和老伴因为做饭的事情吵架,我就是随便的推了她一把,她便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因为这件事情,四个儿女便从此对我恨之入骨,认为是我故意害死了他们的妈妈。卜老师啊,我和我老伴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我怎么能故意害死她呢?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呀!”

说到这里,张春林急的面红耳赤,瞪着眼睛,一脸无辜的看着卜慌。

“我知道,我知道!”卜慌看看张春林,神情严肃的额点头。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对我怀恨在心并因此对我不管不问。不给我饭吃,不给我钱花,我病了躺在床上几天几夜他们都不问一声。如果不是邻居发现的早,我早就死了八百回了,可能连坐监狱的机会都没有了!卜老师啊,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生活,我一个60多岁、黄土都埋到脖子的人能犯什么盗窃罪吗?还有,我和我的那个邻居关系很好,都是几十年的邻居了。如果我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唉……”说完话,张春林苦笑了一下,无奈的摇摇头。

“可是,老哥哥,你再有半年就应该刑满释放了。一个快70岁的老人,没有儿女的抚养,没有亲朋好友的帮忙,自己又没有生活来源,你怎么活呀?这些你都想过吗?”卜慌点燃了一支香烟,一边抽烟一边关切的问道。

听完卜慌的话,张春林叹了口气,然后,从床下拿出一只小板凳坐在卜慌身边,看着卜慌说道:“说实话,我不是现在才想这个问题,而是从入监以来一直在想。随着出监的日子越来越近,我这种担心越来越厉害。但我能有什么办法?告诉你,我甚至有了那种想法!”说完话,张春林冲着卜慌笑了一下并且有些神秘的挤挤眼睛。

“那种想法?哪种想法?”卜慌看看张春林,不解的问道。

“我想在监狱里惹点事儿,让监狱给我加刑,然后我就可以不出去了。在监狱里,我有免费的房子住,有免费的饭吃,病了可以免费看病。实在不行,我就死在……”

“老张,你千万不要这么想!”没等张春林把话说完,卜慌便摆着手打断了他的话:“监狱是什么地方?没有自由,没有做人的尊严,人家都是想着办法的往外走,你却……不行,不行,我看看有没有其他办法!”说到这里,卜慌一边摇头,一边把一支香烟递到他的手上。

“你想办法?你能有什么办法?难道你要把我接到你的家里去养着我呀?别那么想,即便你愿意,我还不愿意呢,非亲非故的,我凭什么让你养我呀!”看着在窄小的房子里来回踱着步子的卜慌,张春林笑着问道。

“你没有去找一下肖监狱长,看看他有什么办法?比如说,等你刑满释放之后把你留在监狱,干一些看大门、值夜班或者是在菜地种种菜的活儿。你又不要工资,只要他们管你吃住就行了。难道这样的事情监狱还不答应吗?”卜慌停下脚步,重新坐回到床上,看着张春林说道。

“上个月,肖监狱长来监区检查工作,我在食堂里看到了他,他也问起了我的情况,但我没有跟他说这事儿。”张春林看看卜慌,然后接着说道:“卜老师啊,我都70岁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人家监狱要我干嘛?别说管我吃住了,就是倒贴钱人家也不愿意操这份闲心啊!我在监狱的这些年肖监狱长对我不错,我怎么好意思给人家添麻烦?唉……”说到这里,张春林再次摇起头来。

“要不这样吧……”

卜慌刚想说话,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看看来电显示的号码,然后对张春林说道:“老张,你稍等一会儿,我接个电话。”

卜慌划开手机接听键,对着手机说道:“高风,你找我?”

“卜老师,这一大清早的你跑到哪里去了?快回来,肖监狱长找你呢,在唐警官办公室!”说完,没等卜慌说什么,高风便挂断了电话。

卜慌笑了笑,把手机装到口袋里,然后看看张春林:“老张,我不和你聊了,肖监狱长来了,在唐警官的办公室里等我。这样吧,你的事情我抽时间和肖监狱长聊聊,看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还有,等监狱上班了,我往你的账上打点钱,你自己买点吃的喝的,把身体保养好。记住,任何事情都有解决的办法。但是,你刚才跟我说的那种办法决不能用,听了没?”

说完话,卜慌一边往外走,一边拍了拍张春林的肩膀,语重心长的叮嘱道。

“好的,谢谢卜慌老师,谢谢卜慌老师!”张春林一边低头哈腰的表示着感谢,一边拉着卜慌的手往外走。

在往监狱办公楼走的路上,卜慌的脑海里满满的都是张春林的影子。他那佝偻的身体,满脸的愁容以及他所说的办法…….

“怎么办?张春林怎么办啊!”想到这里,卜慌痛苦的叹了口气,然后用手掌在自己的头上拍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