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青丝已绾发

又是一年春，西戎战场传来了消息，飞熊玄甲二军在初春时出铜马关，于子午道袭杀戎军三万，西戎单于拓戈退军瀚海。

一则消息传来，举国庆贺。秦王嬴锡令赦死罪以下犯人，满朝皆称秦王英明锐武，有王霸之姿。

位于皇宫深处的西菱宫，隔绝了外界喧嚣嘈杂，在一片清冷静谧中度过了这个最寒冷的严冬。

徐成没再去府库当差，祁年宫的人自然也忘却了上官瑾这号人。没有人敢跟他们接近，就连郑旦到御膳司领米粮，也被人拦在了门外。只能靠着苦苦哀求和徐成的打点换来三人度日的口粮。

椒煤不多，白天他们把门窗关得紧紧的，就是出去，也是忙活完了就赶紧回来。夜里是最冷的，郑旦跟上官瑾挤在一张床上，盖上三床被子，还是微冷。

郑旦他们都穿着素缟，为娘娘守孝。

上官说，人死之后，若是没有阳间的人为她守孝，那她在阴间也不会好过。

一个王朝的帝后殡天，若是连一个守孝服丧之人都没有，那也未免太可哀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好像世界遗忘了这里，好像郑旦他们就不曾出现在这座秦王宫，西菱宫，似乎消失在了皇城，没有人愿意提及，也没有人愿意过来。

直到三月初三，一纸来自中车府令李濂奕的命令，打乱了这原本的宁静。

大尚宫过来带走了上官瑾，这个宫女被安排到了安陵宫，伺候一位先皇妃嫔。至于郑旦，被带到了浣衣司，干着洗衣、倒夜香、涮马桶这些最脏最累的活。

据说这则命令不是来自中车府令，而是更上面的意思。至于为何会被拖到三月三，因为三月二，青妃登上了帝后的位置。而那枚象征帝后身份的凰珮，被一个不懂事的宫女放在了故皇后黄菱的坟茔之中。

新后为显仁慈，不杀郑旦等人，只命令严惩，这才有了中车府的这则命令。

“乖乖在这儿待着，好好做好你伺候人的活，要是敢有怠慢，让你吃尽板子！”

大尚宫走的时候很是威风，虽然不敢杀郑旦，但内昭司既管宫中宫女，收拾几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郑旦望着荒芜的浣衣司院子，见着几个年老的嬷嬷面无神色，用初春微寒的井水浣衣，在她们身边，还堆着一大摞的脏旧衣裳。

掌浣衣司的女官苏嬷嬷走了过来，拧过郑旦的耳朵，“你，去那儿，好好给我洗衣裳，要是敢偷懒，有你好受。”说完推搡着郑旦来到一处堆的跟她半个身子差不多高的衣裳面前，“洗不完，就别想吃饭。”

从渭水回来，郑旦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们在朝臣面前打了很多人的脸，一个不懂得怜惜的帝王，一个不知孝道的太子，一群不敬礼法的臣子，这个皇宫里最卑微的女人，映照了所有人的影子。

在那个女人被一辆破旧马车送至皇陵那刻，这些人的丑陋嘴脸，再也进不了郑旦的眼睛。

郑旦在汉中郡长大，在黄水溪畔长大，从小就做惯了农活，对这些在宫中女官看来繁累的苦活，她其实并不在意。

无非是累，而已。

提水、洗衣，在疲惫不堪的时候，吃一碗清汤寡水的米粥。

郑旦知道，宫里的贵人们是不愿意看着她死去的，如果她死了，她们心里的怨恨没有办法随着时间逐渐消磨。

她们在看这个不懂事的小宫女一天天老去，一天天在痛苦与折磨中煎熬，直到死去。

郑旦不会让她们得逞，她会好好活下去，看着这些人一个个死去。

她比她们都年轻，时间就是她最有力的武器。

每天如此，每天都是洗衣、刷马桶，被苏嬷嬷训斥，拧打，然后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安然睡去。

没有什么新奇，对一个汉中郡偏远村落来的少女，这种在外人看似羞辱的折磨，对她毫无意义。

她只要活下去，在心里嘲讽这些丑陋的人，足以。

宫里与她要好的宫女再也没来过，当然，跟他熟络的本就没几个人，以往相识的不过是和上官要好的那些人。没有过多交际，加上郑旦时不时又能给她们带一些好吃的点心，相处起来还算愉快。

如今既已落魄至此，往日的欢笑，自然已不存在。

上官瑾抽空悄悄来过一次，避开苏嬷嬷，带了好些点心。上官在什么地方都过得不错，哪怕是照顾先皇那位脾性乖戾的皇妃，她也能想着法子博得那人的开心。

上官说徐成进了御马监，天天插草喂马，这辈子恐怕就要老死在马厩了。

“是我害了你们。”

这原本只是郑旦一个人的事，却因为她拉上了最要好的两个朋友。的确，他们是朋友。在这样的时候，上官还能过来看望她，那她们就是朋友，一辈子的朋友。

上官瑾笑了笑，“阿稚，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为大秦国的皇后娘娘扶灵枢，这是我一辈子都没想过的事。我父亲说人之一世，当守忠孝义节，才不亏此生。我做到了。阿稚，谢谢你！”

自那后，上官再没来过，一则是安陵宫的娘娘的确不好伺候，二来浣衣司的苏嬷嬷命了两个仆妇照看郑旦……

浣衣司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苏嬷嬷的眼睛，或者耳朵。因而上官瑾来浣衣司第一次，就被苏嬷嬷知晓了。

于是郑旦每天要洗的衣服更多，每天吃的东西更糟，也经常会在洗衣的时候被苏嬷嬷和看管她的仆妇打骂，郑旦从来都没有反抗过，她默默地忍受，默默地用冷眼瞧望这龌蹉的世界。

然后，修习她的妃花决。

妃花决，一部堪称神迹的武道功法，不需要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不需要每日舞刀弄枪，只要冥想，一个人靠坐在木柱上，躺在床上，冥想即可。

郑旦藏了私心，她没有把妃花决传给上官，因为这是娘娘留给她的最后的东西，也是她终有一天能离开皇宫的依仗。离开皇城，回一趟黄水溪，然后离开秦国，到齐国或者楚国，看一看着天下，如何辽阔与繁华。

若是上官愿意，她会带着上官一起离开。只是妃花决是娘娘给她的东西，唯一的，属于她的东西。

也是她，不愿与任何人分享的东西。

临走之前，郑旦还打算去做一件大事，一件她觉得应该要做的大事。只是郑旦不曾想到，她的命运，会在泰安二十五年的这个秋天，发生改变。

这一年秋，郑旦十五岁，绾发及笄。

这一年秋，郑旦融合了黄菱毕生功力，妃花至纳气巅峰，一步可窥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