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为谁逆相抗

郑旦坐在章台苑的暖阁，端着一碗薏米莲子粥，小心地打量着这里温馨的布陈。

暖红色的色调，雕花镂空的屏风，低垂的竹帘，不算大的院子里，棠菊正艳。

“多吃些。”歆妃良善，因着出身低微，对宫女、小黄门多有照拂。莫名见嬴雒带回一个小宫女，自然也猜到儿子心思。

只是宣青殿传唤的那个宫女，让她隐隐感觉到有一丝不妙。

她久在宫中，虽说对章台苑外的事了解不多，但平日里的一些闲言碎语也通过虞禾多少知道一些。

眼前这个小宫女，便是当日扶棺出宫的那位。

照理说这人是该消失的，但不知为何，而今的皇后留下了她的性命。而秦王，似乎也没有要她性命的意思。

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在章台苑，郑旦同样没有拘束的意思，才十五岁，但已经经历了人情冷暖、生老病死。

这个天下，充斥着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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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雒站在偌大殿堂，一身玄衣武服，展现出一种睥睨沙场的神色。这里是宣青殿，皇后的宫殿。

对他对视的南宫青躺在宣青殿正前的貂绒暖榻，螓首蛾眉，巧笑含魅，一身薄色衣裳，微露肌肤，宛若凝脂。

天下美人，以杜少卿胭脂榜评定为最，这位登上大秦帝后位置的美人，虽然已将近三十，却还是被杜少卿评在了天下第三的位置。评词中言：美人魅，入骨入画。

南宫青之所以没有孩子，是她一直不愿要孩子。在这个冷寂深宫，她是唯一一个不愿要孩子的女人，不愿诞下哪怕一丝帝王骨血。她的美，不愿有任何瑕疵。

然而秦王依旧喜欢她，依旧对她痴迷。

很多男人见到帝后，脑袋都不由自主低下，不愿看，也不敢看，怕稍有不慎产生非分之想。

大臣不能有这些思想，皇子更不能有。

因而站在南宫青前面的人，都要卑诺地低下自己的头颅。

除了秦王。

如今，有另一个男人，抬着头在看她。

她很感兴趣。

“你带她回章台苑了？”慵懒的声音传来，宣青殿的宫女递来一杯蜜汁，她抿了抿，朝宫女摆摆手。

大殿中，鸾鼎已经燃起椒煤。九月天寒，这宣青殿却温暖异常。看着衣裳微露的大秦皇后，嬴雒心中却没有半点猥亵之意。

因心中无杂念，所以目光澄澈，不作避让。

“是。”

“后宫之事，由我做主，你将人带回章台苑，也不到我宫中禀告一声，怎么，我宣青殿比不过你铜马关？”

“娘娘说笑，铜马关苦寒之地，哪里比得上宣青殿锦绣繁华。”嬴雒盯着南宫青，虽然听懂了她言语中的讽意，却也不卑不亢回答，“嬴雒鲁莽，动了浣衣司的人，还请娘娘降罪。”

“降罪？我可不敢。铜马关前，阵斩两百西戎，封典军校尉，得帝赐紫金鱼符。如今诸皇子中，你的声势可不弱啊。”

“娘娘抬爱。”

“抬爱？是你自己本事。把人送回浣衣司，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南宫青突然发现自己很欣赏眼前这位十一皇子。至少在如今诸位皇子中，皇十一子嬴雒是最具胆魄，最有风骨，且武道修为最强的那个。也是迄今为止，在这宫中，她最看得顺眼的。

然而嬴雒没有诺声退却，只是朝着暖榻上的南宫青摇了摇头。

“怎么，不愿意？”

“还请娘娘割爱。”

“呵，要人要到我宣青殿来了。怎么，动心了？”

嬴雒没有言语。

南宫青眉宇微蹙，心里显然是有些恼的，她是大秦皇后，如今这后宫，便是帝王之下第一人，何人敢拂逆她的意思，“我不愿多言，今日未时，人若未到浣衣司。蒙大统领会过来拿人。”

南宫青既已作决定，便起身离开。

宣青殿中，嬴雒却是陷入了深思。

龙甲卫统领蒙庐，形意境的武道强者，也是从边关的尸山血海中杀出，若是他领龙甲卫至章台苑，那就不是他能拒绝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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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章台苑，郑旦已经睡下，她已经很久没有踏踏实实地睡一觉了。或许是她觉得嬴雒可靠，或许是她太过疲倦，在这里，她放下防备，安安稳稳地睡着了。

“如何？”歆妃知晓这宫中阴暗，在宣青殿唤她儿子过去时，她就知道那个女人不愿放过阁中熟睡的小姑娘。

凰珮已失，但若没有秦王发话，谁人敢开棺取珮？

更何况，黄胥还在朝堂，潼栎黄家还是大秦第一世家。若帝后掘棺，怕是黄家真要反了。

黄家一反，东南七郡必入楚国手中，而飞熊军，或许也有半数将流入楚国手中。

嬴锡不敢动，那个女人就敢？

她执拗，却不代表她傻。这世上最聪明的女人，便是她。

“娘娘不愿放人，要未时将人送过去。”

“那时辰不早了，虞禾，唤那姑娘起来吧。收拾收拾。”

“母妃……”嬴雒欲言又止。

“你要知晓，这后宫，是皇后娘娘的后宫，不该违逆。”歆妃虽然同情郑旦，却也知道这后宫的生存法则。南宫青能登上帝后的位置，除了那风华绝代的容姿，更多的，还是阴晦铁血的手腕。这大秦皇宫，可不单单靠美貌就能存活下来的。

“那……待她醒了再说吧。”

……

门外，龙甲已至，蒙庐带着人，按刀而立。

他侄儿嬴封为皇三子，如今声势只在太子嬴商之下，若是能得皇后支持，并非没有登上帝位的可能。

所以他才会如此尽心过来。

十二位龙甲，加上他，莫说是这位十一皇子，就是飞熊军军主王贲亲来，也有一战之力。

未时将到，郑旦还没有醒来。

嬴雒站在章台苑门口，双龙戟在手，神情有些肃杀。

“奉娘娘懿旨，带浣衣司宫女郑旦回浣衣司，十一皇子，莫要阻拦。”蒙庐按剑上前，搬出了南宫青的名号。若非必要，他自然不愿同眼前这位纳气上境的皇子对战。

这位十一皇子的武道天赋，就算放眼四国，武道天赋也是最妖孽的那一撮。听人说武阳王嬴缺在昆吾山上，已经有了收嬴雒为弟子的打算。

若得武阳王教诲，这位十一皇子，怕是声势更盛。

“蒙统领，可否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为何？”

“郑姑娘正在熟睡，可否待她醒来再说。”

蒙庐心中一笑，觉得这理由牵强不说，还像是在敷衍他，但瞧着十一皇子手握双龙戟，还是稍微理了理思路才说道，“皇后懿旨未时到浣衣司，如今未时将到，还请十一皇子不要为难末将。”

“待她醒来，我送她回浣衣司。”

“这么说，十一皇子是要违逆娘娘懿旨了？”

“嬴雒并没有违逆娘娘懿旨的打算，只是带她出来，连一顿安稳的觉都不能给她，嬴雒，做不到！”

“既如此，得罪了。”

蒙庐拔刀，“十一皇子，请赐教！”

“娘娘，要不要阻止皇子……”

歆妃摇了摇头，“不用了，雒儿心中忿恚，由他去吧。”蒙庐久居宫中，加上武道修为高卓，自然懂得拿捏分寸，至少不敢害了嬴雒性命。

至于自家儿子，歆妃还是懂的。若是不能做这件事，他恐怕会心中罪愆自己许久。

嬴雒修帝室秘技《重山》，运力之上，虽只有纳气上境修为，却可发挥出形意境的力量威势，加上铜马关磨砺，感悟颇多，与蒙庐交手，竟一时未显颓势。

武道对战，尤其还是跨大境界而战，嬴雒的表现，可以说十分出色了。当然，这其中自然有蒙庐想让之意，但即便如此，也让所有人见识到了这位十一皇子的武道天赋。

蒙庐心中惊诧，原本是想稍稍挫败这位十一皇子，如今看来，不动用真功夫，是拿不下这位修为出众的皇子了。

“十一皇子，得罪了！”

蒙庐说完，刀锋陡然一转，身形加快，腾跃空中，一刀斩下。

玄甲六式之一，劈山。

堂堂正正，带大山巍峨之势落下，动用八成形意修为。这样的一刀，莫说是纳气上境的武者，就是初入形意境的小宗师，怕也接不下来。

嬴雒陡然双龙戟架在头顶，成十字状，戟刃交错，竟是要硬抗蒙庐这记劈山。

蒙大统领身后龙甲自然惊愕，但蒙庐本人却凝重乃至于恼怒起来，凝重是因为他看到了嬴雒的沉稳自信，恼怒是因嬴雒这样的表现，实则已经算是在羞辱他了。

蒙家形意境强者总计三人，这一辈的有他大哥蒙阔和他二人，如今一人为玄甲军主，一人统领秦宫龙甲，可以说恩宠极盛。秦王想扶持蒙家或许是一个原因，但这些更多的是靠实打实的能力得来得。

他蒙庐十四岁入铜马关，与西戎人大小打了二十几仗，然后北上卢武关，又跟赵国人打过，戎马以来，怎么也杀了三四百人。如今，却在这样给一个后生眼中，看到了一种不大重视的意味。

这一刀含忿，由八成功力提至十成，杀气外凝，肃杀之力扑面而来，嬴雒却是岿然不动，只紧握双龙戟，悍然迎接。

哐当一声巨响，章台苑厢房中，郑旦从熟睡中惊醒。

皇宫里头，竟还有人动武？而且竟然动用了形意境的力量。如果章台苑还能有人与形意境武者对战，那这人，定然就只有十一皇子嬴雒。这个刚从西戎战场上归来的实力战将。

但她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动静，多半与她有关。

郑旦匆匆来到前院，见到的，却与想象中不同。

蒙庐雁翎刀下的那个持双龙戟迎战的男人，竟真的以纳气上境的修为，抗住了这一记威势巨大的劈山。

重山之力，已有形意之意。

嬴雒正待再战时，蒙庐已经收刀。

对大秦武道天赋最强的皇子动用劈山式，还是跨大境界的一次对战，一招若不能胜，便是败了。

郑旦慌忙上前，“你没事吧？”

嬴雒望着郑旦，露出一个惨笑，唇齿间渗出猩红血迹。

“你受伤了。”

“没事的。”

还没待郑旦继续开口，嬴雒又说道，“原谅我没有办法保护你。不过，一定要等我。”

郑旦懵懂间似乎明白了嬴雒的心思，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只点了点头。

嬴雒天真一笑，“先回去吧，他们不敢欺负你了。”

自然是不敢，十一皇子能为其不惜与龙甲统领一战的女人，谁人敢欺负？

嬴雒不能让郑旦从浣衣司出来，但若他达到形意境之后，乃至于成为飞熊军军主之后呢？

宣青殿的那个女人，还敢拿什么来拦他？

郑旦又点了点头，来到蒙庐身前，朝他欠身一揖，“劳烦将军了。”

直到此时，蒙庐才算是看清了这个让十一皇子不惜持戟相战的女子真正的面容。

很清秀，很美。

不施粉黛，却素容天成。

这座皇宫里，这是他见过的第二美的女人。

第一，是宣青殿中那位。

然后真要论，眼前这位更耐看，更让人心境澄澈。

眉宇之间流露出的娇弱与坚韧，让人不禁生起偌大的保护欲，这是一种很纯粹、很独特的美。

难怪，十一皇子会有这般动作。

不自觉间，蒙庐竟是抬刀回礼，“奉命而已，姑娘还是请吧。”

……

章台苑又恢复了平静，嬴雒咳出胸腔积血。开始筹划往后的事，只是他没想到，他竟会如此快地，离开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