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舒然伤
七月十五，满月。
洛州城，夜西楼，人声鼎沸。
“不知今晚有谁有幸能成为青雪的入幕之宾啊？”
“据说至今青雪还是处子之身啊！来这种地方都快三年了，不简单啊。”
“岂止是处子之身，你问问这洛州城的人，看谁见过这女人的面目？”
“我听说青雪就是当初云冰君上的妹妹啊！”
“说起那个云冰君上，真是可惜啊，据说是一个风华绝代的人，那样轻易就没了。”
“要不是她助当今皇上，恐怕至今这世道仍旧兵荒马乱啊。”
“据说，当初云冰君上的师傅曾给她卜卦，说她‘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毕生情劫难度，如是终身不触帝王皇家，或可避开劫难。只可惜，终究是天命难为啊。”
“好好的，说这么扫兴的话干什么？如果青雪真是君上的妹妹，又怎么会自堕风尘。”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笑语嫣然的女声在堂中响起，不是太大，效果却极好。
二楼，风韵犹存的老鸨挥了挥手帕，“各位，今天，我们夜西楼的青雪姑娘首次迎入幕之宾，至于怎么个选法，由我们姑娘说了算。”
万众瞩目的门帘掀起，一袭烈火红衣的女子走了出来。
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美丽的女子分为很多种，娇媚的，妖艳的，温婉的，出尘的，冷漠的，桀骜的……
但是，明显的，这个名为青雪的女子，却是不在其中。
红衣如火，敛尽天下艳色，玉簮似月，纯净无匹，桃花双眼，魅惑的眼梢，目光却是冰冷胜雪，隐隐凌厉的光芒暗转。
惑人不自知，拒人千里外。
“各位请看对面的几案，是泠玉。”
“古琴泠玉竟然在这里！”中间有人插话。
青雪目光扫了扫，顿了顿，继续道：“我舞君奏，若是和住了或是打乱了我的舞步，便是今晚我的入幕之宾。”声线清凉，带着掩不去的冷漠和习惯的骄傲。说完，手握住悬挂的白绸，身轻如燕地荡至水池中央的舞台，那舞台四周还有一圈树梢与舞台平齐的桃花，妖艳无比。
霎时喝彩一片。
皓腕抬起，一丈的水袖倏然舒展，脚步错开，纤腰下折，水袖霎时收回自腰侧打向身后，扫过桃花，带起红雨成阵。一手折起又拉开，一手虚空画圆，桃花似是受到吸力一般飞速向她身周聚拢，她又手拉住绸带，整个人自花瓣中破空而出。衣袂飘飞，人似飞鸟。
“铮”，有人波动琴弦，清冷的声音荡开在悄无声息的大堂。
轻缓的琴声，优雅的舞步，好一场视听盛宴。
舞步陡然一变，青雪整个人扶摇而上，似凤凰欲火，极致的痛苦又似还有无限希望。
琴音却陡升之后再难拔高。
人退下，换。
激烈的琴声，扶摇的舞步，一场盛世中的重生。
舞步突然一变，女子双臂一错，一丈水袖横扫而出，似瞬间来到黄沙滚滚的边塞，西风啸杀，有将士拼死保家卫国，豪气冲天。
琴音在一顿之后，寂静无声。
人退下，再换。
青雪并不知道到底换了多少人，她的眼中似迷了一层雾，隔开今时与往昔，跨越生死，终于来到那人身边。
漫天的桃花似火，那人一身白衣，坐在桃花下弹琴。
风卷起桃花如雨，落满暗紫的几案，映在雪色的衣袍，发丝拂过白玉般的脸，她抬眸冲自己一笑，眼中的宠溺生生掩过整个天地的风华。
自己在跳舞。白玉的簮，火红的衣，嗔怪的笑。
然儿跳舞比拿剑好看。
然儿可想下山？
不想。落凰姐姐在哪里，然儿就到哪里……落凰姐姐，你以后不要丢下然儿好不好，我以后一直陪着你，可好？
好啊，不过然儿可要跟得上我的琴声哦。
皎洁的月下，那个人抬首望夜，站在月光下的白衣似欲乘风而去的谪仙。
跌落漫天星光的眼，半抹愁绪，半抹不解。
然儿，师傅说我，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情劫难度，在劫难逃。
不会的，落凰姐姐。然儿陪你下山，赶走追着你的所有男人，不让有机会你喜欢上其他人的。你只可以是然儿的姐姐，不可以成亲，不可以喜欢上男人，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无奈的笑，半是宠溺，半是茫然，让人心疼到难以呼吸。
然儿好好呆在山上，到长大了再来找我。听话。还有，以后要叫青洛姐姐。师傅已经将天珑教交给我了。
不，以后就叫姐姐。
富丽堂皇的府邸，你坐在梨花下，与人对弈。
唇角带笑，眉梢一抹化不开的孤高和桀骜，却是温柔安然。
然儿，这是淮亲王。
姐姐，我跳舞给你看可好？
……好啊。
你弹琴的样子，还是那么美，那么惑人而不自知。只是，是否我还是来得太迟了。师傅说过，要你度劫，必然不可接近帝王皇家。你是为了这个王爷么？你可知他看着你的眼神，满足而又专注？
姐姐，为什么……不再让我跟着你的琴声舞？
然儿长大了。应该有自己的喜好，自己的原则，自己的想法。
然儿没变！
然儿，姐姐并不是你生命的全部。昔年如逝水，今日早非昨。放自己自由。
边塞的西风啸杀，漫漫黄沙，天蓝地阔。那人端坐中帐，运筹帷幄。
满目自信的桀骜，意气风发，挥手决胜千里，白衣依旧，不染一丝战场的血腥和残忍。
然儿，你可觉得累了？
姐……公子，没想到你笑看风云的样子居然最好看！
君上，我军大获全胜！
将军可回来了？
王爷安然无恙！
青洛，我得胜回来了！
尚可一观。
那呃……公子，我就先去休息了。
我不会看错你眼中的任何情绪。听到得胜的欣喜，询问淮王爷难掩的一丝急切，得知他安然的放心，看到他时眼中乍起的光芒，还有最后假装的不屑。我已经不是你所放在心尖的人。一直以来的相依为命，陪伴宠溺，敌不过你初见他的一眼，这就是，爱情？一直以来，我只想看到你笑。不管这笑颜是为谁而展。
秋日的落叶纷飞，踏雪骏马疾驰，那个人衣袍飞扬，似白蝶疾驰。
紧锁的眉宇，凤眸中的急切，茫然，心痛。
姐姐！姐姐！他是王爷！
帝都的城门外，你陡然拉住了马，垂下了眼帘。
姐姐，你该让这段事，有个了断。去找他，我给你争取时间。不要让自己后悔，也不要委屈自己。你可是天珑的教主！
然儿，谢谢你。
你有多放不下，我知道。只是，淮亲王能否舍了一切，只为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有人伤了你，我定然百倍奉还！你生命的中心，不再是我，可是，姐姐，你依旧是然儿的天下，天下唯一愿意付出一切的人。
屋顶的月光这么好，我却是今天才知道。
那人拿着酒侧卧在屋顶，白衣委地，墨发承载一地霜华。
酒熏红了脸颊，平时清冷的眸中难见的迷离。
然儿，有时候，我真想毁了他的一切，那样，他就会永远记住我。我也不用这样煎熬。
姐姐。
他说要助胤亲王夺得大位，才能放下一切。你说，我是要助他，还是袖手旁观？狡兔死，走狗烹，鹰尽弓藏。天家无父子，亲手足又如何？
姐姐，你能够看着淮亲王去送死？或者，让他登上王位……
我恨不能亲手杀了他！！！
将脸埋进双臂。你一定醉了，不然，怎么会允许自己如此脆弱的样子显于人前？你不是已经想好，要助他么？为他，你永远都是舍命相陪。这便是你的情劫啊！只是，如今，我是局外人，什么都做不了。你知道，无论如何，这场相爱，都没有完美的结局。你是不是打算将所有的感情包括生命，都赔进这场风云？
满目的红，贺喜声此起彼伏。那人不改一袭白衣，淡漠似云，疏远，却不可忽视的存在。
静静坐在荷花池边，纷扰不闻，独立在自己的世界，出神的眸中透出淡淡的疲惫，风吹动鬓发衣角，极致的冰冷魅惑。
姐姐……新娘死在轿子里了。
走吧。
姐姐，你不去看看？
与我何干？
等等！
来的，居然是叶锦霄。
王爷喜事变丧，怎么还有时间管我这无谓之人的去留？
青洛！
淮亲王真是薄情寡义啊，青梅竹马的妻子无故暴毙都不在意。
顾青洛！
叶锦霄。本座是天珑教主！！记住了，是顾落凰，从来不是顾青洛！
你是打算将他都算计在内么？落凰？为了让那个叶锦元相信你和他决裂，连成为教主之前的名字都拿出来了。费尽心机让他保命，恐怕，他不仅不会领情，还会恨你吧。只是，你一早就知道结局了，所以，一切都无所谓了。我是不是应该看着你一直这样下去，毁灭自己的同时，毁灭他的信念？
你教过我的，跳舞比拿剑好看，快乐比报仇重要。只是，如今，你却看不透了么？放开他，会比我放下仇恨还难吗？
十五的月光极美，让一切看起来清晰又朦胧。你提剑走进廉亲王的书房，雪水淬成的剑寒光熠熠。
眉目带煞，凤眸无情，手起剑落，血色漫天，连带白衣上晕出一片傲雪红梅，极致的邪魅，仿佛来自地狱的修罗。
顾落凰！！
王爷似乎来迟了啊？怎么当初决定帮人夺大位时，没有想到这样的场景？我可是极好心啊，一剑毙命，没有丝毫痛苦。只可惜了我这衣服，弄脏了呢！
为什么？！
呵呵，不是你说的，帮胤亲王上位？我只是帮你们而已。
这是我的兄弟！
与我何干？哦，有人来了，告辞。
你是故意让他看见的吧，让他彻底死心，不再抱幻想，让他放下这一切，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只是，那生活中不会有你而已。姐姐，你是最无情的，却又是最深情的。你的心太小，只装得下你在乎的，其他的，一律入不了眼。你一味想去毁灭所有的希望，又想证明在他的心中，你到底占多少地位。连你自己都是徘徊不定，矛盾不堪，又怎么可以让他相信所有？他不笨，只是愿意被你骗而已。
下雪了，如那衣色一样纯净的雪，是不是就可以覆盖所有绝望？你站在梅林中，银狐的披风，似疏远了所有，不再问凡尘世事。
消瘦的身形，不愿遮掩的疲惫，苍白的唇，轻蔑的笑，讥诮冷漠。仿佛下一刻，便会被北风吹毁，摧枯拉朽。
姐姐，进屋吧。
然儿，你说，这风，什么时候停？
非人力所及。姐姐也会看不透？
若是看得透，也不会走到这一步。然儿，骨龙指环交给你，回去吧。
姐姐，是要赶我走？
只是……我已泥足深陷，不再如当年，不想看你也被这尘世的纷扰束缚，上不能，下不得，不得自由。
我早已经被束缚了。姐姐，我不是你，不会如此深情，你放心。只是，那莫相思的毒，我解不了。你……
无妨了。指环拿着吧。
你宁愿服毒也不想他受到一丝伤害。当初师傅等到我都可以充当你的盾牌，等到你没有致命的弱点，才将天珑教交给你，谁知，下山走了一趟，就生出了这样的软肋。如今，各个皇子王爷死的死残的残贬的贬，皇帝也已经病入膏肓，剩下的淮亲王无意皇位，那非胤亲王莫属了。所以，你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了，目的达到了，就可以连他都不见了。果然无情啊。只是，有句话说的是，道似无情却有情。
满池的莲花摇曳，极美。你慵懒地靠着凉亭的扶栏，逗弄着水中的金鱼。
双眸中从未有过的淡然，似是什么都不在乎，包括生死。此时的一袭白衣更显得身形单薄，浑身透出浓烈的寂寞，寂寞却安然。眉宇间退去所有情感，更加接近无欲无求的仙。飘渺得似一场华丽的梦，一旦梦醒，一切就不会存在。
姐姐，我们回去吧。
是该回去了啊。
小姐，皇上吩咐，没有他的准许，您不能离开。
本座要离开，倒要看看谁敢阻我！
恕卑职难以从命。
那就，杀出去吧。
住手！青洛，你没事吧？
又弄脏了。叶锦元，你留不住我的。
我不会让你走的！若你敢违抗皇命，朕必定平了天珑教！
随你。
你可知道你现在的样子有多惑人？嘴角鲜红的血，苍白的脸，消弱的身形，冰冷却又孱弱。只是，你终归什么都不用管了吧。师傅说你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情劫难度，在劫难逃，果真一语成谶。已经没有人可以留住你了，他都不行。因为这场谋划，这场繁华，早已经耗尽了你所有的心力。当一个人决定要离去，没有人可以阻止，除非唤醒你的心，偏偏姐姐你的心早已化为了涅粉。
到底还是教中最好。冰封的雪，反常开放的桃花铺满了那人的寝宫周围，任是烈火环围也暖不了的清冷。寝宫后的永无涯，依旧是雪花纷飞，一如经年。那人站在涯边，白衣猎猎，望着远方。
近乎透明的面色，凤眸中已然不见了所有眷念，唇角含笑，无端端让人心狠狠地痛。
姐姐！你想干什么？！
然儿，让他回去吧，我谁也不想见。
真的放弃了吗？
不是已经放弃，而是物是人非了。我不再是我，他也不再是他，回不去的，又何必相见，徒增烦恼罢了。何况……
青洛！
你还来干什么呢？
我……
你已与我恩断义绝，何必再来苦苦纠缠。
对不起，我来迟了。
……好，我原谅你了。还有事么？
跟我走，好不好？我放不下你，真的放不下。
与我无关。因为我已经不用再在意。知道莫相思么？我在乎过你，只是，现在，已经没有了感觉，你只是叶锦霄，我过去的至爱，现在的过路人，而已。明白么？
你，忘情，了？
是。离开吧。
姐姐，你真的，让他走了，不会后悔么？
我没有时间再去计较了。然儿，让我下去可好？
……好。
你终于如愿的离开了。呵呵，不带一丝人间的尘埃。不再理会人世的纠结，不再心痛人情冷暖，不再绝望。只是，把最深的绝望留给了我，把最深的懊悔留给了他。
“居然跟上了！”
“这人是谁啊？”
“哪里来的死小子？！”
“看这样的气派，恐怕不是一般人啊。”
青雪回神，望去，居然是叶锦霄！！！
“好了，看来这位公子就是我们姑娘的入幕之宾了。各位下次请努力。”
“走了走了，老子就是没有亲近花魁的命。”
转眼人去楼空，内堂只剩下两人。
“舒然。”
青雪收了水袖，从舞台上跃出来，落在叶锦霄身边。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但是，有一个人，你一定想见。人家可是一见着你就要我来赶走那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叶锦霄无奈地摇头，却是甘之如饴的宠溺。
“然儿！”
青雪身体顿时僵住，不置信地回头。
那灯火下的一袭白衣，风华绝代的人，除了顾青洛还有谁？
“姐姐……”瞬间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