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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相念不相知
铜马关的风雪、瀚海的冰霜,铁马冰河,将军甲衣,六年的时间,陈到从一个少年,到如今可以统御一方的玄甲军大将。这六年的每一个日夜,他都在思念宫里的那位姑娘,她那么孱弱,她那么可怜,她如何在复杂的深宫生存,如何在勾心斗角的漩涡中存活?
陈到没有一天不想着回到雍都,他也不止一次向义父蒙阔提出要任职龙甲的打算。可铜马关连年杀伐,让他没有更多的时间来想念那个姑娘,直到龙甲卫统领蒙庐被刺,他才等来了这样的机会。
少年英才,天之骄子。
蒙家其实是早就想招陈到为婿,亲上加亲。可惜陈到的心里早就容不下她人,对于军令,他绝不推辞,但对于此,他是强烈抗拒的。
只是陈到不会想到,他曾经爱恋的姑娘,会成为大秦最高贵的女人,他寤寐思求、辗转反侧的姑娘,会成为他再也不能高攀、甚至连想也不敢想的女人。
秦帝嬴锡的女人,陵妃郑旦。
赵金鼎很识趣地退下,上官瑾施了一礼,朝着宫道外散去。
幽幽宫道,只剩下这位新任的秦宫龙甲卫统领和高高在上的陵妃娘娘。
阿雉……
郑旦恍惚间回到了汉中郡,回到了黄水溪,回到了那一个个黄昏染红溪水的午后,她端着浣衣的木盆和捣棒,他攥着漫天星草和山茶野花,踏着溪水淌过的青石,踏在落英零落的土陌,就这样,在虫鸣、在水流、在暖风拂过的傍晚,一起回家。
他喜欢在河畔练武,看她浣纱捣衣,他喜欢陪着她,躺在草地上看天上落满的星辰,一颗一颗,陪她数到夜空划过流星。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她本以为,他们可以就那样,相守一生,他们可以就那样,厮守到老……
六年了,漫长到阅尽人世,漫长到历经生死,漫长到山与海已乱,漫长到天与地相隔……
六年啊,他竟成了龙甲卫的统领,而她,也不再是当初那个天真无暇的少女。
当真造化,当真……
原来她终日里猜想的那个人,便是他……如果这世间只能选一个人不能与之为敌的,那陈到,便是那唯一一个。
唯一一个,浓于情、溶于血的亲人。
是的,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他便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郑旦就站在原地,没有动,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那个披着龙纹玄甲的将军,按剑站在她的对面。
这是个没有雨的傍晚,四月的暖风吹来妃花迷人的香气,漾动她宫装的裙摆和他帻巾的飘带。
该说些什么,该如何去说,在这样幽长的宫道,在这样漫长的时光,她还记得那些曾经的两小无猜,还会记得那些不曾拥有的海誓山盟,又或者,那刻的天真烂漫,那刻的爱与迷恋。
六年啊,陈到在铜马关待了整整六年,没有回过黄水溪一次,没有见过一个曾经相熟的人,不然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个曾经与他玩耍的小女孩,已经成了大秦最高高在上的女人。
这该死的时间,这该死的铜马关,这该死的西戎……
陈到终于挪开步子,终于决定面对这一切,刀霜再凄也要策马,衰草再哀也要杀敌……边关的风月铸就了铁血的陈到,这位玄甲军年轻一辈最强大的将军,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恢复了神智。
如果,如果这个世界尽是她的敌人,他一定会为她执剑。
是的,为她执剑。
哪怕陷入不仁不义,哪怕陷入不忠不孝,他也要为了她,为了她刀山火海,为了她逆抗天下。
从他踏上铜马关的那一刻,他就注定了这样的使命。
他相信,这宫中的六年,她也曾有过这样的信念,她也曾期盼过这样的未来。能在这样的深宫活着,活到他执剑过来,他便要为她,粉身碎骨,与天下人战。
“阿雉……”陈到站到郑旦身前,低头看着她,看着她鬓前轻柔发丝随风舞动,看着她头上朱钗闻风摇曳,看着她不再含羞的脸颊,看着她不再空灵的眼瞳,这一路走来,陈到可以想象,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如果能把这些苦累化为刀伤剑斫,他愿意为她抗尽这些苦痛。
这一声“阿雉”,让郑旦心慌乱了。
她有执念,有杀念,唯独放不下的,是过往的情和未解的恨。
她回过黄水溪,也派人去过黄水溪,自然知道陈到从了军。
从军啊,大秦将士六十万,要在这六十万中寻找一个人,何其之难。
是西戎战场,还是同北赵的争斗,是蜀地平乱,还是与东齐的对峙,谁知道?谁又敢去知道?
万一是一具骸骨,万一成了一抔黄土……
可如今,她的阿到哥就这样活生生站在她面前。
穿着将军的铠甲,挎着将军宝剑。
若能回到六年前,他也这般装束,着甲佩剑,她是不是可以嫁为她人妇,是不是可以在黄水溪相夫教子。
她就不用忍受双亲离去不在榻前的苦痛,她就不用忍受亲人离逝抬棺入葬,她就不用忍受深宫苦寒霜雪浣衣,她就不用忍受一梦黄粱已为人妇……
多少恨,多少痛。
哪怕如郑旦这般,也抗下这些悲恸。
唯一支持她的活下去的,只有仇恨。
仇恨啊,一个女人,还不到二十岁,就要终日与仇恨为伴。
郑旦坚强的外表下,有的是诉不尽的泪,道不完的殇。
只是她终究走到了这一步,终究变成了如今秦帝嬴锡的陵妃。
他们不再是同一路人了,也不再可能回到从前。
认识,不过是牵绊,不过是苦痛。
郑旦知道不该给他这样的苦痛,不该让这个为了她历经霜雪、历经磨难、历经生死的男人再这样苦痛下去。
既然剪子剪不断绕成一团的乱麻,那就一把火,索性烧个干干净净。
“陈将军,请自重。”
郑旦避开陈到的眼神,避开陈到宽厚的身躯,她绣鞋跨出,便再不可能回头。
美人娉婷,香消弥散……
陈到站在原地,蓦地转身喊道,“阿雉,是我,是我!”
是你啊,就因为是你啊,所以不相见,便不会苦痛连年。
上官瑾从斜侧出来,朝陈到施了个万福,“将军,这是秦帝的陵妃娘娘,还请将军自重。”
那一条长长的宫道,漫长了六年两千余日的等待,在这一刻,被黄昏落下的余晖,洒落,铺开,揉碎进黑夜。
永远的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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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长的宫道,上官瑾跟在郑旦身后。
突然间,郑旦停下,转过身来,朝上官瑾说道,“上官,我变成了一个连我自己都害怕的人。”
“娘娘……”上官瑾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看着郑旦,没来由有了一丝担心。
“上官,我错了吗?我明明只是一个乡下的小姑娘,我明明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庶民。现在呢?我每一天都要为了处理那么多的事,每一天都要为了明天勾心斗角。”
“你知道我最开始是怎么想的吗?我想覆灭大秦!”郑旦瞧着上官瑾惊愕却平静的神色,自嘲一笑,“不切实际的想法,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都不可能覆灭如今的大秦。最开始抱有这样想法的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大秦还有玄甲、飞熊这样的强军,我根本不知道大秦还有昆吾山这样的地方,我根本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我还是在为之努力……知道为什么吗?我怕。我怕我一旦停下来就不知道该去做什么,我怕到头来我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活着的尸体。”
“但我活不久的,上官。娘娘清心寡欲,活了四十年。我呢?我这样一个恶女人,怕是不到二十岁就会耗尽寿命。你知道要让妃花开得鲜艳,需要拿什么喂养吗?人血。我终究还做不到这样歹毒。我只想报复我这短暂一生受到的所有不公与屈辱。我很自私。真的,上官,我本来只想平稳地度过一生,可到头来活成了一个连我自己都厌恶的样子。”
“我不后悔,我失去了至亲、我失去了贞洁,我唯一不能失去的,是仇恨,是尊严。我要让嬴锡跟她见面,我要让他像赵武灵王那样,被活生生饿死在妃花台上,我要让他生不如死,不,要被活活烧死……”所有的怨毒与咒骂,都改变不了郑旦此刻的内心,她或许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的女人,然而只有经历过莫大的苦痛与折磨,才会成为现在的郑旦,一个连她自己都厌恶的女人。
“上官,如果有一天你不想这样活了,那就离开吧。你不属于这里的……”
郑旦没有等上官瑾的回答,没有等她做出所谓的表态,她转身离开,留下还处在惊愕中的上官瑾。
这样的对话,她们曾经有过,那是在南宫青被做成人彘,南宫世家满门抄斩的那一天。
后来,她们都变得阴鸷、变得沉默……
到今天,变成了如今的执念。
“不会的,娘娘,上官此生,必不负娘娘!” 上官瑾在心里说道,然后小步跟了上去。
只有曾经一起决然抬棺,只有曾经一起经历过西菱宫的一切,才会有如今的不离不弃,徐成、上官瑾,他们的命运,早就跟郑旦融在了一起。
未来的路很长,她们将相伴,将一起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