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洛心（一）

夜西楼，花魁之所，秦淮阁。

十五的月色不逊色于任何时候的夕阳，阁外的树影婆娑，远近的流萤点点，夜雾流转，仿佛浩渺烟波。

“姐姐，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然儿先回答我，为何，会在这里？”顾青洛临窗而立，一如既往的倾国倾城。

“等你。”

“那……快等不下去了？”女子眉眼之间没有愠色，只是像在问今天的天气怎样般平常。这丫头的心思，怎么会不懂？

“三年了。”

顾青洛宠溺地揉了揉女子的头，满目的了然。

云舒然抬头看眼前的人，当眉宇间退去了当初的无奈和绝望，换上真正的安然，她浑身散发出的气息终于是温暖的了，纵然还是有一丝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凉意，终究有人捂热了那颗心，唤醒了那份情。她淡然地笑，释然而满足。

“师傅他老人家……”

“好得很。他说，他最得意的徒儿，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败在情劫上！如果你真的就那样了，他就将你制成旱魃之王，放出去继续祸害人间。”

顾青洛嘴角勾了勾，看向窗外的夜色，凤眼中卷起浮雾层层。

那年的永无涯上，师傅担忧的神情历历在目。

凰儿丫头，你这一生，成败，皆在一个情字。也就是十六字，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情劫难度，在劫难逃。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逃不了。福祸相倚，师傅不用担心了。

凰儿丫头，记住，凡是由心必然不会错。你是天珑教的教主，任何时候，都不要丢掉你的尊严和傲骨。

师傅，徒儿知道取舍之道。委曲求全，做不到。

嗯，那老头子最后送你七字箴言：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记下了。

如今你已是及簈之年，该下山去了。你聪明绝顶心高气傲，但是对于世间俗世一窍不通，此番游历，可要万分小心啊。

嗯。

盼顾落凡九天凰。不好。禅家何物赠分襟，只有天台杖一寻。拄去客归青洛远，採来僧入白云深。改名顾青洛吧。入世洛阳繁华处，身似青云尘不顾。

嗯，师傅保重。我去向然儿辞行话别，明日便下山。

去吧。

“姐姐，你怎么会和锦霄哥哥碰在一起啊？你，放下了？”舒然拉过顾青洛小声问道。

顾青洛回头看了那满眼温柔，一派英气的人一眼，眼中有了一丝无奈和嗔怪，毫无意识间媚得惑人心魄，“每天被人缠着，让他跟着，总比成天躲着强。”

叶锦霄又怎么会没有听见那人的话，纵容的笑容，深情而包容，“是啊，我可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又见到她，怎么会轻易放开。就算要死缠烂打，我也要留在她身边。”

“我真是怀疑，当初怎么会与你这样的无赖一见如故。这么多年，我怎么就没有看出来你其实虚有皇室血统，整个是完完全全的土匪！”

舒然捂嘴笑了笑。

“真的是，和我，一，见，如，故？”叶锦霄走到他身边，问得眉开眼笑。

对方调笑的问题倒是没有引起顾青洛多大的反应，可能是习惯了，或者感到无能为力。她反倒是想起了当初两个人的相逢。

那是夏日的夜晚。

皓月当空，盛开的莲花和睡莲，粉紫相错，映以凉风下银鱼游弋的湖水，美的不似人间。

刚下山没几天的自己倚在凉亭中看这样的夜色，忍不住就就着手中提的酒瓶敲了起来。声色虽没有琴音那般雍雅，倒也清脆别致。没一会居然听到箫声相合，而且完全是契合得天衣无缝，仿若一个人同时奏响两种声音，连暗含的情绪都没有偏差。

一曲结束后，自岸边飞掠而来的人，就是还是王爷的他。

月色为底，一袭淡蓝锦袍，风流倜傥，天之骄子。

想必刚刚敲击之人就是阁下？

吹箫之人，是你？

果然人如其曲，冷傲孤高，样貌风华，绝世无双。

阅尽世间事，赤字如初心。你在夸自己？

呵呵，在下叶锦霄。

顾青洛。

好名字！入世洛阳繁华处，身似青云尘不顾。

那时，自己真的怀疑他是不是师傅派来暗中帮助自己度劫的人。但是，明显不可能。教中若是有如此出彩的人物，以师傅那爱炫耀的性子，不可能能憋这么久。只是那时刚刚涉世，没想到叶姓是皇家姓氏，锦字为此代皇子用字。阴差阳错，还是卷入了帝王家。

“想什么呢？我们的相逢？”叶锦霄看着顾青洛带一点回味又无言的神情，笑问道。

“那，姐姐，我可是已经违反师傅三年了。明天回去，你呢？”

“当然一同走。”

“那锦霄哥哥，你可要小心啊。师傅对于将姐姐拐走的人，怨念很深啊。”

“然儿！”

“好了好了，不说了。不过姐姐，我可是第一次看见你脸红啊。秀色可餐。”

“然儿什么时候变成这般模样了？”

“我在这种地方呆了三年，能好到哪里去啊？哼！”舒然说完便走出去吩咐道，“上菜。注意，所有的菜色都不要生姜和葱，口味要清淡。”

“了解你的人还真不少啊！”叶锦霄也看向月色。

顾青洛笑而不语。

吃过饭后，舒然搬出了那张泠玉琴，笑道：“姐姐，圆我的心愿吧。”

“好。”

琴声孤傲清冷，俯瞰凡尘；静时风细雨斜，动时海天翻覆；悠然时有野鹤闲云，激昂时见金戈铁马；温柔似月光抚慰流萤，淡漠又如紫烟不念万物；喜悦似彩蝶正逢百花盛开，焦虑似大雁偶遭失群独行，忧伤似落红染尘雨打芭蕉，抑郁似龙困浅滩鹰脚遭缚。一曲展尽人生百味，世事千态。

舞步繁复雍容，凌驾人间；静时对镜画眉，动时风云色变；悠然时有梅妻鹤子，激昂时见壮志凌云；温柔似纤手把嗅青梅，淡漠又如夜露不亲朝阳；喜悦似少女碰到久候良人，焦虑似鸳鸯陡然天各一方，忧伤似芳心跌碎痴情错付，抑郁似相思不得相守不能。一舞跳尽三十三天，四百四病。

桃花纷飞，飘红阵阵似雨，白衣如练，红衣如火，辉映成境。

然儿，你已经学会如何不再依赖我生存。

嗯，我想，我终于可以去寻找没有你的天空，寻找自己的幸福。

当最后一声琴音散去，最后一寸水袖收回，两人均是展颜一笑，所有心结打开，再没有担忧。

“好了。姐姐，我终于可以跟上你的琴声了。撇下我是你的损失哦。我去休息了。明天我们，回家。”

“嗯。”

“青洛。”叶锦霄从后拥住他，眉头却紧锁，像是怕失去似的越拥越紧，直到怀中的人不舒服地动了动。

“疼。”

“嗯。”

“怕我回去了就不想再和你一起？”低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然儿刚刚说的，是，回家。”将顾青洛的身体转过来，叶锦霄紧紧地盯着那双凤眼，“青洛，你告诉我，如果可以重来，你，会不会依旧选择和我相逢？”

“你，不信我！”顾青洛拂开他的手，眉宇下沉，生气的征兆。

“不是。”叶锦霄重新将他拥进怀里，“你，总是太淡漠，像是对什么都不在乎。我一直觉得是我绑着你，你才会停留。我不安心。现在的我，只有你，我，怕你会离开。因为，你的决定，从来没人可以改变。我束手无策。”

顾青洛沉默了一会儿，推开他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道：“叶锦霄，这种话，我只会说这一遍，你听好。”

一时间，天地静默无音，只听得风卷桃花簌簌。

“这一生，我不会为我所做的任何事后悔，尤其是遇见你，以及和你之间的纠葛。我不是淡漠，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去在乎……在你之前，没有人可以让我这样无措，也没有任何特定的事或物，是我一定要做和得到。可是，你不同。对你……我有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占有欲。叶锦霄，我可以明确地，直言不讳地告诉你，我，顾青洛……爱你叶锦霄！无关其他，只因为你是你。这个世上，无论放弃什么，哪怕是我的命，我也绝对不会放开你。你，听清楚没有？”她双手紧握，指节泛白，闭着双眼，牙关紧咬，像是等待宣判，而且，准备随时引颈就戮。

这样的不安，该死地可爱。

一片悄无声息。

顾青洛近乎恼羞成怒地回身，却看见叶锦霄定定地看着自己，满眼的不可置信。

“你！你，你看什么？！”

“青洛。”叶锦霄握住他的手，满眼的宠溺和温柔，“此生得你，不知是我多少世修来的。”将脸靠过去，额头抵住额头，不让对方逃避，“以后，你不懂的，不会的，不知道的，我来教你，可好？”

“我又不是当年的那个不懂世俗的人，还要你来……”

漫天的红雨，彻底的寂静。

顾青洛恍惚想起两人相识不久，在明月楼的楼顶喝酒。

那晚的月光没有这样亮，带着一点昏黄，只是对与于习武之人，特别是像她这样的高手，原本无碍。夜中的风光一览无余。那是相较于白日更为宁静的悠然，让整个人都感到放松。

我带了酒，上好的冰竹泪，怎么样？

酒？我不会喝酒。

我见到你的那天，你不是提着酒么？

有谁规定拿酒的人一定要会喝酒？我是在用酒喂鱼。

……

你有意见？

没有没有。只是，即便是女子，行走江湖怎么可以不会喝酒？

挑眉，不语。

其实没有什么的，不会可以学的。我教你。

教？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不就是“喝”么？

喂，喝慢点！会醉的！

好辣！咳咳咳！

都叫你慢点啦。

不是你叫我喝的？

不会……已经醉了吧？

你才醉了！呃～～喂，你怎么不喝？骗我？

要是都醉了，怎么回客栈啊？

那，你不许醉！待会儿送我回去。

从那以后自己才渐渐接触世间的一切。不得不说，人世间的一切，几乎都是他教的。天珑教建在雪域腹地，与世完全隔绝。就像自己，在下山之前，连银票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因为教中全都是金块，珠宝，古董，玉石。何况，教中根本用不到银子。导致第一次自己吃饭的时候，一出手就是金条，结果还因此遇到不少劫匪。现在想来真是啼笑皆非啊。

记得那时他第一次和自己一起吃饭，结账时看到一出手就是一颗夜明珠时，僵硬了半天。

青洛，你……都是这样结账的？

怎么？有问题？

你应该知道一颗夜明珠的价值吧？

价值连城。

那你还这样？

掌柜的换不开啊。我总不能不吃饭。我说，用的是我的，你心疼个什么劲？

不是这个问题。我就说了，现下治安清明，怎么会有你说的那么多劫匪了，原来是你做得太过了。人呢，都是见财起心的。所谓财不外露。

那，你也是这样？

我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我是真心把你当……知音的。走，去钱庄。

似乎自从遇见这个人，直到他奉命回朝，自己再得知消息说他要成亲的时候，中途居然没有一天是分开的。

“嗯！”叶锦霄擦了擦嘴角，挑了挑眉。

顾青洛理顺了呼吸，眯着眼看对方还在流血的唇，邪魅地勾了勾唇角，浑然一只得意的小狐狸。

“看来都已经将你宠坏了啊！”有些无奈。

“哼！”

叶锦霄将人放开，改握住手，有些不满，“刚刚在想什么？”

顾青洛瞬间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手挣了挣，没挣开，“想当初怎么没有将夜明珠塞在你的嘴……呃！你！”

“说实话！”说着还动了动刚刚掐过她侧腰的手，一脸威胁。

“在想以前的事。好了，我累了，明天还要赶路。”

“不早说。”

顾青洛一笑，随着他走进去。

虽然现在没有什么事，但是，其实莫相思的毒并没有根除，而且早已伤了元气，因而很容易疲累。其实没什么事，倒是他看得极重，无论怎样，都会将自己的身体放在第一位。有点傻，但是，却让自己觉得贴心安然。

月光极静，落在床头，凤眸却清明。看着身边的人良久之后，终于又合上。只是嘴角有一抹细微的笑，愉悦动人。

当年是草长莺飞的时候，随他回帝都。一路青山绿水，万紫千红。两匹踏雪宝马，一黑一红，并驾而驰。

京城的繁华果然非其他地方可比。风帘翠幕，烟柳画巷，琼楼玉宇，鳞次栉比，目不暇接。

你是皇室中人？！

呃……是，六皇子，淮亲王。

……为什么开始不说？

这个，有什么关系吗？

……是，没有关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青洛？你怎么……

我没事，让我好好想一想。

青洛！

兜来兜去，还是逃不过啊。不仅没避开，还一下子就栽进去了。真的是，在劫难逃啊。

入夜的时候，他却还是来了，却好像有不小的怒气。

跟我回去。

……

青洛！

我不要。不要管我，与你无关。

就因为我的身份？！就因为我是皇子？！是王爷？！你就要把我隔在你的世界之外？！

我是这样想的。

我不许！

你？先不说你不是我的谁，就算你是我的谁，也轮不到你来管！

顾青洛！你把本王的感情当什么？！

……

说啊！

当什么？我还能当什么？！你不要得寸进尺！

我就是得寸进尺了！你待怎样？我告诉你，顾青洛，我，绝，对，不，会，放，开，你！

混蛋！

几乎是毫无预兆，就打了起来。

没有用兵刃，彼此的招数都带着近乎撒气似的任性决绝。

等到将近斗了一个时辰，他终究还是被自己一掌扫到，倒飞出近十丈，一口鲜血喷得满襟艳色，面色瞬间惨白如纸。

看着他几乎喷出火的眼神，自己终究选择了转身。

顾青洛！站住！

当时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心情。从来都习惯了寒冷和冰凉，但是那时却是觉得身体从里到外都被寒冰冻结，彻骨。谁知这人居然会不顾内伤，冲上来就抓住手腕扯到他怀中，不顾一切地吻了下来。

心疼、生气、无奈、恼怒、不解、怜惜、急切、绝望……数不清的情绪伴随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压得自己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到自己反应过来，想推开却已经使不上力，用内力，却又怕伤到了他……

你……唔……疯了！

是，我疯了！疯了才会喜欢上你！爱上你！

从来没有想过，居然会在那种情况下听到那种话。那时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还是不知道怎样被他带回去的。真是丢人！

第二年的秋天，那时王府里有满园的菊花，青、黄、紫、红、墨色齐齐绽放，花瓣满径。

你这几天怎么了？

青洛。塞北匈奴来犯，父王有意让我领兵出征。

嗯？

塞北苦寒，风沙弥天，气候变幻不定。你，可愿与我同去？

叶锦霄，我不是大家闺秀！

我知道。只是觉得，像你这样的人，不该让你受苦……我会心疼。

那我就去萧弭颜那里。你知道，萧氏山庄避世深林，环境极为优美雅致……

不许！

哼！兵道，诡道尔。领军之意，布阵之法，练兵之道，治军之方，本座均有良策，不知王爷可愿礼贤下士？

哪里是“下士”，分明是“上宾”！今生得你，何其有幸！

“得我”？话可不要说得太满。要知道，天道无常，人力何微！

那就逆天覆地，如何？

塞北的风沙带着特有的苍凉和豪犷，万里的青天碧空，绵延的黄沙白帐，好一派铁血男儿的金戈天下。热血浇沃的土地，生命守卫的边关，一种奇异的力量让所有人私心不在。

青洛，胡人善马，骑兵了得。而我方军队多为步兵，虽没有疏于操练，但是依旧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完胜。你可有良策？

行军打仗，哪会有十成十的把握。不过，师以义出，沛如时雨，得天时，为天阵；足食约费，且耕且战，得地之利，为地阵；举三军士如子弟从父兄，得人之和，为人阵。得此天时地利人和，焉有败绩？那你看看，我军还缺什么？

地利！胡人就是因为得知我朝近年年年多灾，民生凋敝，国无存粮，才有胆量师出不义！

是么？

不对，我们占尽地利。塞北长驱直入中原，必然要过云谷。云谷地势呈三面合围，如果胡人整个过谷，就会滞迨不前，若是拉长队伍，便首尾难顾。只是，胡马离云谷已经不足三十里，而我们，却是还有百里之遥。若是突袭急行，军无后继，必至覆败！

只是伏击的话，对付那里的十万先行队伍，由我带兵，五千骑兵足矣！

骑兵只有三千可以上战场！天气突变，不少人都患了风寒，而且粮草不足……倒是可以先遣人去烧了胡人的粮草。只是，要穿越云谷而不被发现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人如是我呢？

你？！

可没有人说烧粮草一定本人到场啊！这是千當钱庄的黑玉玦，可以预支五百万两银子。我会立刻出发，去来个釜底抽薪。这里的事，该你。不用阻止我。既然早已夸下海口，我必然会极力助你打赢这一仗！

我们云谷见！

好！

再后来就是又一年的夏天了。那时侯，然儿也来了。

一场接一场的胜仗，一次又一次的欢呼，一座又一座失而复得的城池。喜悦，每个人都感觉得到，万丈豪情，大家一起分享。

为什么会在这时候召我回帝都？

同为王爷，你以为帝京中的人可以容许你独揽军功？你，只是不想相信罢了。何必自欺欺人？胡人，我会继续一路驱逐。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何况我是江湖中人。

也好。我走后，由锦元受任三军统帅。可不能再……

怎么不说了？嗯？

……

姐姐，你真的放心锦霄哥哥就这样回去？

他是王爷，有自己的势力，自己的打算，不需要我时时守候保护。我们终究是各有各的生活。

你还是放不下那个预言么？

那次的预言，我的身份，是天珑教主。

可是，你明显也放不开。

最坏也不过逆天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