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锦霄情（一）

次日的朝阳，撒金一般散进房中，晨风卷起桃花似雨，偶尔几片飘到床头，落在还在熟睡的人乌檀般的发间和雪白的里衣上，将本就美绝出尘的面容衬出三分魅冶。

叶锦霄曲肘撑着身体，目光留恋。

第一次见到她时，是那个月夜。

三千芙蓉睡莲，不及她慵懒侧倚的风华。

白衣镀光，黑发四散，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提着酒瓶横出扶栏，望月的凤眼迷雾重重，男子的坐姿，她演绎起来却自然随意，风动衣衫，似要乘风归去。习武之人骨节分明的手指白玉般剔透却是寒冰般带着骨子里的凉意，突然敲击起来。

清脆的音，和缓的调，一派悠闲，令人生羡。

忍不住就拿起箫，和了一曲。霎时却感觉终于遇到了缺失的那个自己，生命圆满。

眼帘颤了颤，那双凤眼睁开，带着初醒的迷糊，像极了困顿的猫儿。

那次她喝醉了醒来时，也是这样懵懂的神情。但也因为宿醉，头疼欲裂。

唔！头痛！

先躺下！来，把醒酒汤喝了，会好受一点。慢一点。

等等！

怎么了？

我昨晚喝醉了。我，怎么回来的？

我送回来的。

你？！

你刚开始还不让我喝，说你醉了就让我送你回来，后来喝醉了，却拼命给我灌酒，差点栽到湖里。

……以后我不会再喝了！

这有什么？江湖人，男女之间不拘小节。醉就醉了，醉多了，酒量就上来了。

哼！

“醒了？”叶锦霄坐起来下了床，开始穿衣。

“唔嗯。”床上的人含糊地应了声。

“要不要再睡会？”

“不了。还要回教中去。”顾青洛闭上眼，片刻，再睁开的时候便清明如水。接过叶锦霄递过来的衣服就穿上了。

每天这个样子看着她，每天都会有不同的惊喜发现。

当初自己只知道她武功极高，弹琴吹笛都极为擅长外，也就是不会喝酒，不懂世故，不遵世俗了。这样极为优异却在某些方面有极为单纯的人在世间本不多见，谁知，上天只要偏爱起一个人来，绝对会无法无天。她居然还精通奇门遁甲和行军打仗！若是身为男子，恐怕翻云覆雨不再话下，虽然，貌似现在也是。

那时是在游山玩水，却跑到了萧氏地界之内，还将一些觊觎他钱财的劫匪毛贼给引了进去。

青洛，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是萧家地域，闲杂人等不能进入。

我看好风光恰恰是在那山上。萧家？可没有什么地方能难住我！

这一带的所有山林中都有萧家人设的阵法，轻易入内，非死即伤。不要冒险！

雕虫小技！

青洛！

你不去就算了。去的话跟紧我，踏错一步，万劫不复！不过，你可愿舍命陪君子？

我还有得选？

哼！

何人竟敢擅闯我萧家地界？！

占山为王，划地为界，萧家胆子不小嘛！

你是何人？

待我出了这天怒劫月阵，再去会会他萧千机。你们，还是避远点，小心殃及池鱼。

你等着！

真不知道你是谁教出来的，这样无法无天。萧千机可是当代最被推崇的奇门机关宗师。

那你把人叫出来，看他怎么说？

山上的风景果然美极。云层翻滚如海，远山隐现尖角，涯松嶙峋，正是黄昏，远天的余晖拉长所有，天低地远，双腋生风。

天色已晚，两位可愿到寒舍将就一夜？

萧千机派你来的？

呃！其实是我自己要来的。在这地方生活了十七八年了，我真是想见见外人了。不然，以后出去，还不被人当成野人？

那照你的说法，我不就是野人？

吓？原来世上还有人和我一样惨啊？太好了！在下萧弭颜。

在下叶锦霄。

顾青洛。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那个老怪物亲自率人在正门恭候呢！参见教主！

还不带路？

教主请。

青洛，你是哪个教的教主？

你都和教主熟到这样称呼了，居然不知道天珑教的新任教主就是你眼前这位风华绝代的白衣女子？

天珑教？！

难怪，天珑教的事情不为外界所知，所有的变动都只通知教中人员，而且严禁外泄，你不知道也很正常。

“姐姐，锦霄哥哥。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先回去看了师傅再说。”

“我定然是陪着他嚣张了。”

三人相互笑笑不再言语，驱马前行。

那人的白衣依然如同当初的纤尘不染，骑马时衣袂高飞，像是游弋的云朵，哪里也不想去，也不在乎去哪里，谁都不在意，也没有谁能靠近。

你为什么突然要回帝京？

家里有事，五哥成亲，当然要去恭贺啊！

你的家族还真是大。上次就听你说了九弟，这次又是五哥。

你刚刚知道？

哼！

哎，青洛。我家的宅邸很大。

我可是不会去住客栈的！

好好好！有的是地方。

还不快点！待会儿那些蟊贼又追上来了！

驾！

比起当时，自己如今真的可以名正言顺地呆在她身边，正大光明地关心她，理所当然地拥有她。命运真是奇妙，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就将她放在了心上。无论怎样去假装、去忽略、去解释，最后仍旧骗不过自己的心。那时，自己还想过，只要能守在她身边，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如果不是那件事发生，恐怕自己的感情一辈子也不会说出口。在她面前，所有人，都会觉得，渺小似尘埃吧。

就是带她回帝京的那一天。

永远也不会忘记，看着她突然诧异的神情然后很快冷却成冰的情绪，火色的木棉花下，她一袭白衣，垂着眼帘，衣袖袍边无风自动。尽管看不见真实的眼神，却明显感知得到那股怒气，像是要把人生生冰冻的寒意肆虐。

她本就如同天际流云，难以触及，更圈不住，抓不牢。何况此时，从未见过的情绪外露。

看着她转身跃走，毫无留恋，心里竟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因而没听她的警告，想都没想就追了出去。

帝京龙蛇混杂，不似下方县镇民风淳朴，她又是初来乍到，不知都城繁华巷道密布！！

何况，白色，本是最真实的颜色。穿上后，美的更美，丑的更丑。

身为皇子，见过父王后宫佳丽三千，会过大族千金无数，都没有一个人可以与她同日而语。这样的人，独自在陌生的地方，会遇到什么事，没有人可以预料，更何况，京城的人大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果然，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唷嗬，好漂亮的人，跟着爷们走走？

……

喂，爷跟你说话呢？！没听见吗，小妞？

小妞？

你……你想干嘛？！

哼哼！

我可告诉你，我是丞相的儿子！你敢动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本座倒要看看，你能怎么样！

啊啊啊啊啊！我的手！我的手！

就凭你们这样的乌合之众，想动本座？你又有多少命？嗯？有一条，本座灭一条，有两条，本座拿一双！你倒是，说说看？

住手！什么人，竟敢扰乱京城秩序？！

快，给本公子抓住他！

……

当最后一缕阳光沉下，月，也已爬上了树梢。

她站在护城河边，依旧是生人勿进的架势。只是没想到，这受尽折磨耗尽担心的一天，居然成了自己说出心里话的契机。

如果不是她的态度太难以让人接受，自己怎么会恼羞成怒和她大打出手？如果不是她在打伤自己之后依然冷漠的话语，自己怎么会生出一种不计一切代价都要留下她的疯狂？如果不是那样激烈的方式让她滞楞良久，自己有怎么能够将她顺利地带回去？

她本就是极为通透的人，只要想通了，就好了。

能得到这样一个人相伴终生，真的是三生有幸。

只是，一直都觉得委屈了她。

那次与自己青梅竹马的秦棉玉来找她的事，她一直以为自己不知道，却是其实当天的情形，自己是亲眼目睹。

你就是顾青洛？

……

我听说，你是跟着锦霄哥哥回来的？

我可以不回答。

哼！不就是仗着漂亮的脸迷惑锦霄哥哥吗？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是谁？

我和锦霄哥哥青梅竹马，我是秦棉玉，秦太傅的女儿！这好像不关你的事吧？

呵！我只是想知道以后如果想去找谁晦气的时候，应该去找谁。

锦霄哥哥怎么会在意你这样狂妄的人？

你该去问他。

你站住！怎会如此无礼？！

秦小姐，请放手。

你以为你答应和锦霄哥哥在一起是对他好？他是皇室中人，一举一动为天下表率。和一个江湖草莽在一起，那会遭天下人诟病的！

那又如何？不是我的问题。

那天下人又会怎样说你？攀高枝？以色侍人？你就不在乎？

我只为自己。天下人，不入我眼。

皇上不会同意的！

他并非受他人摆布之人。

这么说，你不会放开了？

没必要对你承诺。

好好好！你就等着吧！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放弃的。

倒履相迎。

难以形容当时的感觉，那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无论今后发生什么，绝，对，不，会，放，开，她！

只是没有想到，所有的自己以为的承诺，在现实面前，违背得是那样简单。

一路从边关赶回来的时候，想过无数个原因，却从没有想到，居然是和棉玉的一纸赐婚！而且是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新郎的礼堂！

父王说，已经派兵去了天珑教所在的玉相山，若是不答应，即刻出兵踏平玉相山脉，君无戏言！

国内的灾事还没有平息，塞北的战士还没有结束，军营的所有粮饷全部由天珑教支付，帮助出谋划策的是天珑教的教主。而现在，居然要攻打天珑教总舵！理由是，皇室不能传出爱上江湖女子，还千依百顺非卿不娶的丑闻！！！

她还在边关浴血奋战，自己却在王府等着迎娶佳人。

不是没有想过抗旨不遵，放弃一切，和她一起逃亡。只是，我有责任，她，也不是毫无牵挂。谁重谁轻，她又会如何选择？

只是，当看着她带着风尘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所有的防线全线崩塌。

你要成亲？

是。

……你，很好。

不是的，等我完成这里的事，就和你走。

什么事？

……父王身体已经一日不如一日。皇位之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要将锦元推上王位。

你究竟将我，放在何地？

……回去吧，好好看护天珑教。

原来，你将我当那些只会哭泣求全的女人……本座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哼！你以为天珑教是人想动就能动的？

青洛……

你可知道天珑教是整个东庭大陆的源始之地？拥有的，是所有国家的命脉——龙脉之源。谁敢动，定然万劫不复！

什么？！

你当然不会知道。回凰朝的使神不是刚刚被你的父王斩首了么？

使神？

那是天珑教传达消息给各个朝堂的唯一路径。

青洛，我……

不用说了，我什么都知道。在我的世界里，不能有背叛，无论是以什么样的理由。从今天起，你我恩断义绝！你，好自为之。

夏日的艳阳，晃得一切都像要扭曲。原来，天真的并不是她，而是自己。

随随便便的一个认知就将自己的世界拆成废墟，真是讽刺啊！这样的世界就像是水中的倒影，拥有暂时的、虚假的宁静安康，却最是经不起风吹草动，一旦创造者不高兴了，手一拂，烟消云散。

当时，以为，这样就是永别了。

永远不会再见，就不会想起来，不会想念，不会心痛了吧。时间总会带走一切。那时的自己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但，真真骗不过的，却是心。

哪怕痛，宁愿痛，也要记着她，只有痛到不能呼吸，才能确定她曾来过，才能告诉自己，那些，不是梦。

爱上一个人，特别是爱上一个不属于你的世界的人，要有多大的勇气？爱上一个孤傲清绝的人，特别是爱上一个拒绝所有瑕疵的人，会有多少懊悔？失去和得到，永远那样措手不及猝不及防。

大红的喜绸，欢闹的人群，到处是一派喜庆的恭贺。

皇家的人，最拿手的好戏就是装吧。

厌恶装成欢喜，痛苦装成享受，伤痛装成幸福，坏的装成好的，恶的装成善的。

就像现在。

这些恭贺的人中，有多少人是来贺喜的，有多少人是来打探消息的，有多少人是来示好的，有多少人是来看戏的，呵，谁知道？

红的刺眼的轿帘，掀开来，就是一生。

啊啊啊啊啊！

王爷……王妃她她她死了。

王爷，王妃上轿的时候都没事。

这一路上，可有异常？

最初上轿的时候，君上带人送了一幅画来，说，恭贺王爷王妃新婚。

君上，还是在军营里打出来的称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冷漠独断至高无上。

拿来看看。

青洛，你何必做的这样绝？你可知，我虽不爱，却是的的确确当她妹妹一般疼。不是你做的，我知道。只是，现在你背后的人，是谁？这一幅孤雁图，是要告诉我，真的就这样结束了，从此，你当展翅孤飞，不期望，不怀恋，不等待，不在意，不动心？当你眼睁睁看着那人害死棉玉，你觉得，我们之间，就再也不会有回旋的余地了？

我知道你来了，今天。只是是来诀别的。不，不是。是来看戏的。真是残忍啊。我不想责怪，也没有立场责怪。无论是何初衷，错了就是错了，必须付出代价！可是，你能不能不要卷进这场纷争？

我什么都不想在乎了，什么都不想要了，只要你平安喜乐！

叶锦霄看着身边策马奔驰的人，微微笑起。

青洛，我愿陪你一生，喜乐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