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亡越遗族
镜花:花身空灵,风起时与天地融色,不见花叶。镜花为情花,不知其所起,而难见其终。李商源曾言,若不见镜花,不知情之所痴,而若见镜花,乃知情之所殇。
陈鱼雁:痴爱一人,恨尽一生。
******
南楚有云梦大泽,起于郢都之东,延绵浩荡奔走八千里尽于楚东南钱溪郡。
而在钱溪郡临近云梦泽的一处荒僻山村,有一新寨,约莫千余人左右,寨名洛川。
此时清风乍起,云梦泽畔松涛万里,暗碧色的松针摇曳舞动,簌簌作响。若是闲情逸致,取酒二三两,肉盘碟,有丝竹歌,斜欹青石案,吟啸林间,当真就是人间难觅的神仙隐士生活了。
若是将目光望向不远处,便可瞧见烟霞遗落碧天之外、流苏彩照冬雪之上,阡陌纵横间,有一女子舞剑云梦之滨。
腰肢折柳,翩跹若落英轻舞;青丝拂漾,飘摇若流风回雪。
剑很快,寒光映霞,红彻娇颜。
剑身穿枝墨柳之梢,纤腕漫抖,落下柳叶半侧,可见经络。
那是越女之剑,青衫十万殁,越女带剑出。
楚越之战绵耗十年,直至石景关破,守关之人,尽皆女子。越不亡国,亡国必寡。越国的男子皆已战死,守关之人,自然只剩女子。因而越女剑不是歌舫之剑,而是杀人之剑。
那柄剑蓝光幽然,若凝哀伤,有种道不出的伤感愁恻。那剑在那女子手中,漾风而起,游曳河畔墨柳枝梢之间,舞出一种亡国的缠怨。剑名月洛,采洛水沉月之幽。
脩武有水,名唤洛川。
只可惜,月洛剑无剑锋。石景关一战,月洛剑被曾经的楚国第一战将杨邢折锋,至今也是残剑。
“阿姊,阿爷唤你呢!”一女童红丝垂髫,褐布青裈,有些小喘着跑到女子舞剑之处,启唇唤道。
“嗯,知道了!”女子收剑负于背上,取过旁侧放置的黑纱斗笠,携于腰手之间,款步走来,牵着那女童的手,朝寨中走去。
一处木寨,古槐阡陌,栏檐低瓦,寨中景致与南楚各寨稍异。
寨中垂髫嬉戏,往来追逐,孩子们手里摆弄着家中长辈做的纸风车,一边跑一边吹,硬纸片在风中快速转动。
女子进寨后,土陌交织的路径旁侧,不时有人朝着那女子躬身而立,神色恭敬。
就连嬉闹的孩童,也被家中长辈拉拽,停歇片刻。女子从她微冷的脸颊抹出一丝恬淡的微笑,云靴沾泥,并未驻足。
寨中东侧山坡上的屋子是一间青白石砖砌成的院落,不算大,却算是匠心独运。石屋中,一个老者伛偻背影,对着墙上所挂一副画卷痴迷入神。画中山势延绵,东西横纵,逶迤处,仿似螭龙抟云,跌宕时,正若螣蛇飞舞。山河地理,一览无遗。
“阿爷,阿姊回来了!”小女孩儿清脆的声音响起,跟着她进来的,还有那个黑衫舞袂的女子。
“阿爷,你找我?”那女子跪膝坐于竹榻之上,轻声问道。
“小灵,下去吧,我还有话跟你阿姊说。”那老者从一阵失神的茫然中醒来,咧嘴一笑,对那叫做小灵的小女孩儿说道。
“嗯,阿爷!”小女孩开心地蹦跶着步子,朝石屋外的寨子里走去,寨中有孩童嬉戏,却不见少年。
“公主,不用随他们唤我阿爷,你是我越国最尊贵的所在,切莫失了自己的身份尊严。”那老者苍颜皓发,蓦然支起偻着的身子,却是有一种常人难有的威仪。
“太傅,若你我都不能唤作阿爷,那这般寨中,就真的只剩我姊弟两人孤苦无依了。”她躬身长揖,青丝额发贴着竹榻,久久未有起身。
“公主如此,老朽何颜以对先帝!”浑浊泪眼,恰似泪流,那老者跪立竹榻,慌忙跨至女子身前,叩首于前,再难起来。
“阿爷这般,鱼雁何堪?”那女子瞧见老者躬身叩首,心中亦是慌乱。勉力起身,扶住老者手臂,将他带起,“亡越可以无轩,却不可没有阿爷。”
“成邕何德何能,蒙先帝不弃,托孤于身。竟受公主大礼,死亦何憾?”老者激动之处,泪水顺着皱庞,悄声滑落。
“阿爷,亡越兴衰,全在一身,万不可哀神伤身过甚,鱼雁肩弱,却是无法扛起复国之艰。”
“公主放心,越不兴复,老朽还不会闭上这双老眼。公主且随我来。”成邕起身,移步画卷之前,对着缓步随来的陈鱼雁说道,“陈巍已探知吴王夫差所沉宝藏位置,加上先帝藏于龙虎山的财富,只待楚国大乱,我越国乘乱起兵,施以财货,延揽壮士,便可拥江左之地,以为复国根基。”
越国灭吴之时,吴王夫差曾将吴国半数财宝沉于云梦泽,越国找了近三十年,这才探知到这笔宝藏的位置。
“阿爷,楚国如今蒸蒸日上,何时会乱?”陈鱼雁眉宇微蹙,神色凝重问道。
“楚国看似已有王霸之业,然楚帝膝下诸位皇子尽皆奢靡暗弱,分封诸王又皆为大才。楚帝在世还好,一旦楚帝薨,不出五年,楚国必定大乱。”
“彼时太子揽亡越遗族,起兵声于云梦,何愁大计不成?”言语慷慨处,成邕白须翩然,竟是怀想起当年越国藏剑十万,剑指天下的意气豪迈。
只可惜曹妃叛国,十万剑折。由此之后,楚国大军迫境,直抵石景关,至女子负剑,亡家破国。
而越国遗老,辗转颠沛,才到这云梦之滨,寻了这样一处偏远住所,收纳亡存,以期复兴。
“可楚帝春秋鼎盛,年不过四十,难不成还要等上二三十年?”
“不,二三十年,甚至只要数年,熊弼定然镇灭诸藩王。哪怕下任楚帝再弱,只要不过于荒唐,楚国就还是北周四国之一。”
“那……”
“刺杀诸王世子!”
“诸王世子?”
“正是,诸王在郢都城中,都留有质子,这些人都是各自封国的世子,也是名义上的封国继承人,要是这些人接连死去,诸王必乱,楚国必乱。趁楚国如今元气还未恢复,我大越人心还未散去,尽早引得这场乱事,我大越复国便指日可待。”成邕说着,以头贴地,说道,“老臣恳请公主,为大越为此事!”
亡越遗族中,太子陈霸仙十四岁便有纳气中境修为,被认为是越国复兴之望。而长公主陈鱼雁更是武道一途的天才,二十一岁便成了形意中境的武道宗师,是亡越遗族中武道修为最高之人。
若要刺杀诸王世子,除了那个人,陈鱼雁是最佳人选。
那个人,十年前也曾刺楚,只是败亡之后,再无踪影。
“鱼雁定不负太傅所托!”陈鱼雁躬腰,将手贴在额颡,对着成邕施以大礼,随后转身,朝屋外而去。
她将带上月洛剑,往郢都而去。若得天之佑,大越将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