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海沧曹氏
云梦烟霞是钱溪郡一绝,与洱海残月、临沧晚霞、洞庭红叶并称“南国四景”,历来是文人迁客风吟弄月的绝佳景物。
屈少秋就曾在他的诗中写过,云梦烟霞三千里,钱溪碧水十万青,道的就是这云梦大泽周遭的浅景风物。
云梦烟霞之所以有名,全赖镜花之功,云梦沙渚上空灵镜花,落霞入泽时,镜花与海天映成一色,远远望去,隐隐可见花叶在落日摇曳,那才叫美艳不可方物。
钱溪郡郡城靠着云梦泽最右边,除了云梦烟霞这样的美景外,最动人的自然是莼菜、鲈鱼两大珍馐。楚人张翰因思念钱溪郡的鲈鱼汤,自郢都挂印而返,在扁舟至云梦时言,“人生贵得适意尔,安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可见南国之人对鲈鱼汤的钟爱。
“何叔,两碗鱼汤,多加些红椒。”曹卓把腰间挂着的青竹筒子递给了面色和蔼的何记老板,搓了搓手,跺着脚在原地等待。他将手搭至耳垂,捏了捏,被那鱼汤香气氤氲绕至鼻尖,没来由咽了咽喉间口水,已是极馋。
鲈鱼汤佐以红椒、烧酒、麻藤粉末,辛辣鲜香,一碗下肚解乏,两碗饮尽通爽,三碗过后,自然是赛过神仙圣人。
何记是钱溪郡南十三巷一家营卖鱼汤的商肆,老何头如今四十岁左右,靠着一手熬制鱼骨汤的手艺,成了钱溪郡里稍有头脸的人物。
鱼汤的功效远非饮用这么简单。鱼汤掺水配以硝石,粘性极强。楚国众多城邑,都是用此法粘筑城墙,以求永固。
钱溪郡是除却郢都之外楚国最富有的州郡,钱溪郡郡城作为楚国第二大城,当年初建时,更是骇人听闻地杀鲈鱼十万,费硝万担,才得了这么一座方圆十余里,人口百万的南楚重镇。
亡越遗族之所以选择在云梦隐匿,除了看重云梦泽远于郢都、地势复杂的原因,还有觊觎钱溪富庶之地的打算。
楚国赋税三成,都在钱溪一郡。若得钱溪郡,往西扼守江夏。便可分楚国三成疆土,成复国之业。
成邕就是要趁乱啃下楚南的这块大肥肉,进可出兵江夏鲸吞楚地,退也可跨过鲛江守越国旧土。
老何头将青竹筒子塞上木布墩子使劲儿一抵,提着穿筒的麻绳,将装着两碗鱼汤的筒子递给曹卓。
“拿好嘞!”轻吆喝一声,青竹筒子被曹卓拿到手中,“卓哥儿,赶明儿给我打一套鱼刀,可得有空?”接过曹卓递来的银钱,老何头微眯着眼将脖颈往前一够,对着曹卓笑说道。
“有空嘞,何叔!”
别过老何头,被这寒风一袭掠过,卷起风雪拂了面庞。曹卓快了步子,想要早些回到家中,有着一炉子炭火温暖身子。
这是南十三巷唯一一间铁匠铺子,漆红色的门板锁住外界风雪,曹卓从腰间取过钥匙,吱呀一声,略低着头进了门。熟络地从厨屋取过一个石碗,曹卓小心将木布墩子取下,倒放在桌上,顺着竹筒口将两份鱼汤倒进碗中。
曹卓捧着石碗,自顾来到炉台前,此时炉中火苗正旺,影影绰绰可以从火光中瞧见他颀长的身影。
曹卓寻着一个破旧木凳,坐了下来,将碗抵至唇间,鱼汤缓缓灌入喉管,鲜香浓稠、红椒辛辣,让曹卓额头微冒细汗,一扫秋寒。
曹卓的这间铁匠铺子生意极好,无论刀剑器具,打造都极为精良。若不是囿于材料桎梏,怕是还会有所精进。
三年前这间铺子初开之时,没有人会相信这么一个少年能打出什么好的物件儿。然而他只在铺子外面挂了一把剑,一把贯甲三叠的剑,那剑的材质,不过赤铁。
自此卓记铁匠铺的名号,就在钱溪郡城里传开了。
喝完鱼汤,曹卓来到炉火旁,取过炉台上的铁钳,将烧了一些时候的赤红剑胚从火中取出。然后取过重锤,叠锤落下,如同浪潮拍岸,往复不绝。
没等剑胚红光褪尽,曹卓就放下铁锤。左手垂挂,从旁侧石缸扯出一条晶莹水线,状若游龙,转瞬跃至剑身,腾挪跌宕,成波纹划过,呲啦一声,而已剑成。
牵水游龙,取弱水怀柔之意;叠锤成剑,为沧浪连击之势。这是亡越曹家沧浪剑诀中的不传之密。
十三年前,曹妃叛国,海沧郡曹家满门抄斩,曹卓被老仆抱着逃生,成了曹家唯一的漏网之鱼。
曹卓的眼神依旧盯着那柄未成形的雏剑发呆,脑中反复回想落锤之时出现的纰漏。沧浪四意,弱水,横江,旋潮,叠浪。曹卓如今二十岁,已经有了纳气中境的修为,沧浪四意,也就叠浪之意未曾领悟。若是能悟透叠浪,便可入形意之境。
叹息一声,曹卓开始打老何头定下的鱼刀。
用了两刻钟的功夫,鱼刀打好,曹卓用苎麻刀布裹着,正准备给老何头送去。瞧着一位青竹斗笠,綦色布衫的剑客抱着一柄被藤布裹住的剑朝他走了过来。
来人刻意将斗笠压低,斗笠沿侧低垂的黑纱将她的面庞全数遮掩。她脚步沉缓,却显出一种娇态愈羞的柔弱,在曹卓身前三步停了下来,“老板,我要续一柄剑。”
是个女人,虽说声音故作低沉,曹卓却是听得明白。
曹卓将半掩的门板从新打开,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人抬脚,径直而入。
那人将剑小心翼翼放在桌上,折开藤布,那柄断剑蓝光流转,仿若碧落海水,澄澈湛蓝。光华流转间,隐隐透出一股强大的杀意,凝滞剑身,萦绕不散。
“好剑!”曹卓不禁赞了一声。的确是好剑,以杀意牵动周遭元气流转,汇聚剑身竟成薄纱蓝雾,足以见其不凡。
只是可惜,是一柄断剑。
“没有冥凤石,我接不了这剑。”
幽蓝冥凤,泣血成石。这柄剑剑身以冥凤石铸造,通身晶莹,无半点瑕疵,若断折之处以凤石续接,威能恐怕会不尽如前,但即便如此,也绝对是剑中佳品。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从身后斜挂布囊之中取出一块明暗深浅,斑驳陆离的蓝色矿石,赫然正是曹卓口中所说冥凤之石。
“这样一柄好剑,客人怎会找到我这儿来?”曹卓随机问道。
“老板姓曹,海沧曹;我姓陈,脩武陈。”曹家,曾经越国最负盛名的铸剑世家;而陈家,是大越皇族。
十三年前,楚灭越,石景关破,脩武成墟。
曹卓是曹家后人,是叛妃曹浔的族亲,也是掌握曹家铸剑术唯一的后人。若非机缘巧合,陈鱼雁不会寻到这里,也不会知道曹卓这个人的存在。
如今她寻来,似乎还有一种罪责之意。
越之亡国,有一半都是曹妃在谋划。
就是现在,亡越遗族也未搞清为什么曹妃会背叛越国。
但对曹卓来讲,越国皇室对他曹家却是有灭族之恨。
如今陈家后人寻来,他该如何面对?
曹卓站了许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问道,“不知来得可是大越皇族?”
“越王长女,陈鱼雁。”陈鱼雁犹豫片刻,决定不再掩藏。
“原来是长公主,恕草民鲁莽之罪。”曹卓抬眼盯着那斗笠上垂落的黑纱,很想知道这人究竟是何来意,可惜瞧了一会儿,还是没能看出端倪。
“为什么找我?公冶世家离此地不过三百里,何不去找他们?”
“他们是楚人,我如何信得过?”
“可我是叛越之人,能信得过?”
“也许。”
“长公主就不怕我将你告发?兴许我也能凭此加官进爵。”
“你不会,就算会,也没命享受荣华富贵。”
曹卓有些不知道怎么跟这位凭空冒出来的长公主交流,啧啧嘴,“行吧,过三日再来取剑。不过话说回来,要是续剑不如人意,可怪不得我,毕竟我的铸剑术也不算太好。”
“放心,不会怪你。杀你即可。”
陈鱼雁留下月洛剑,转身离开,只剩曹卓一人。
望着陈鱼雁离开的背影,望着陈鱼雁自信且潇洒的身影,曹卓突然间想笑,但又不知从何笑起。
曹卓一直在等这一天,也一直在等陈家人找到他。曹家人曾欠陈家一国,但陈家人也欠了曹家一族……
这其中的恩怨,很难分清谁对谁错。
曹卓笑了笑,突然面目一阵扭曲,好像心间有一滴血被怪物吸走,良久,他才缓过劲来。
一个计划,在曹卓脑海中勾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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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沧曹氏欠的债,我现在要你还,拒绝吗?”陈鱼雁接过剑,仔细端详,虽说小有瑕疵,但这续剑的手艺,的确是顶尖无疑,她有意无疑提了一嘴海沧曹氏的旧债,想看看眼前这个少年的反应。
曹卓在钱溪郡城打了三年铁,陈鱼雁也暗中观察了他三年。
因为曹卓一口越音的缘故,陈鱼雁原本只是想为复国积蓄亡越人才,哪里会想到几番调查,这人竟是海沧曹氏的子弟。
若非曹卓品性不坏,陈鱼雁早就将曹卓杀了,祭奠石景关战死的越国将士。
但曹卓表现出来的武道天赋和铸造天赋,的确让陈鱼雁爱惜不已。仔细思来,曹妃叛越,也并非整个曹家的错,当初诛杀曹家满门,也该还了曹妃欠下的罪债。
陈鱼雁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曹卓不会如曹妃那样,成为整个越国的罪人。
只是没想到曹卓会拒绝得如此干脆,“为什么要我还?哪怕曹浔是我小姑,我也没必要为她的罪过还债吧?好好活着才是真道理,你们想要做的那些事,肯定是不成的,要死很多人的。”
陈鱼雁挑剑指向曹卓,“赢了我,随你说,输了,自然跟我走。可有异议?”
一个二十一岁的女人对一个二十的男子的说这样的话,哪怕明知这个女人的实力超过自己,曹卓也觉得这时候不能退缩。这是面子问题,说更大一些是尊严的问题。若是逃避了,他很难从心里原谅自己,曹卓既然决定,自然不会更改,曹卓从起开脚下不远处的一块石砖,拿出一柄用布裹着的兵刃,对陈鱼雁说道,“那我就用手中这把白鱼剑问公主手中的月洛剑!”白鱼剑乃是曹家祖传的神兵,比之月洛也不遑多让。
不过是十余岁的小姑娘,哪有那么多琐碎的杂念跟小心思,倒是自己想多了。原来舞炎公主的意思,不过是想“耀武扬威”罢了,帝王家的小孩子心性,又哪是他寻常百姓能够揣摩的。
陈鱼雁微微一笑,“好,这就去南市漕湖即可!”
说罢跨步月洛入鞘,脚底一旋,裙摆随风漾动,往南而去。
曹卓应了一声“好”,也是骤然起身,几个箭步出了矮门,循着陈鱼雁翩跹身影而去。
钱溪郡城布局井然,北贵南贫,东文西武。
南市的漕湖引云梦大泽之水而建,聚集的大多是一些不起眼的脚夫力棒,却是楚国粮秣商埠的咽喉所在,也是四国商业最盛的一处城中漕运枢纽。
漕湖虽盛,却总有那么几处常人不大愿往的去处。曹卓轻功腾挪而去的这处地方,是被南市人唤作暗渠的一处僻静所在。据传当年漕湖建成之时,就是在这暗渠之地,将病疴惨死的劳役埋作湖泥,冤魂万千不止,终日阴霾,竟使得暗渠周围植被草木,不死不活将近百年方休。除了钱溪郡中地位最低贱的人群,其他人,从来不会生出到这里瞻赏风景的想法。
凭风破虚,登檐踏阁。曹卓拥有一身很俊的轻功,辗转腾挪间,全无半点凝滞。就光凭曹卓此时所展现出来的实力,陈鱼雁就知道,这个少年,实力绝非寻常纳气中品的境界。
湖中沙汀,萑苇摇曳,蓝与黑次第落下,黑衫劲装,蓝裙舞袂。只是那一番画景之中,一柄朴拙古剑光华内敛,一把幽蓝色长剑熠熠生辉。美与力的碰撞,在这一刻绚烂如画。
“曹卓身份低微,请长公主先赐招!”
白鱼剑被曹卓斜持手中,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而陈鱼雁在听到曹卓的这番话后,不禁一愣,微微一笑。
“既然你如此,我就不客气了。”说话间,月洛剑迎风而起,陈鱼雁云靴踏地,一招燕尾折痕,瞬间将身影拉至曹卓身前,长剑斜挂,从曹卓脸颊方向劈斩落下。
越女剑大道至简,返璞归真,陈鱼雁此时携芦苇之间徐徐清风而来,转瞬凝聚悍然杀势,若是寻常纳气境界的武者,怕是要殒命当场。然而陈鱼雁既然敢用这样的刀势,自然也是先前瞧出曹卓的武道修为非同寻常纳气境武者,以这样的招式应战,是对武者的一种尊敬。
况且纳气境本身就是武者武道修最为关键也是最难定夺的时期,纳气天地,得养一身,若是这段时期的根基没有打牢,不但形意无望,更有可能损伤心脉。因而很多宗师级别的武者总会选择在这段时期逗留停驻,等到时机成熟才选择破境。在陈鱼雁看来,眼前这个一身墨色武服的少年,应当就是那样的人物。
曹卓自然能够感受到武道境界高一个层次之后所带来的压力,剑势如风,凝聚不散,给他一种全然不同的感受。
因而只是一瞬间的犹疑,曹卓就选择了白鱼剑中最稳妥的守式。黑色身影朝后方疾掠,蓝裙舞动,在空中晕散一片,陈鱼雁跟着曹卓的身形而动,斜挂而来的长剑平举直刺,抵住横挡在曹卓身前的白鱼剑剑身。就像是乘风起势,破开一湖江水,如影随形,不散不退。
曹卓瞅着陈鱼雁清丽脱俗的脸颊,却没有陷入一阵迷惘,只是诧异为何这位高高在上的大越帝女会有如此高的武道修为。
仅是这样的简单的交锋,曹卓就已经明白自己与陈鱼雁在武道实力上的差距。
然而海沧曹氏的白鱼剑,从来都没有过不战而逃的历史。哪怕是在曹家最潦倒艰难的时刻,白鱼剑出,必然死战。
因而曹卓虽自知不敌,却依旧悍然而战。
曹卓脚尖点地,身形骤然而起,白鱼剑剑身与月洛剑尖刺啦划过,竟是迸发出点点星火。只是交错而过之后,那柄古朴长剑之上,却没有落下过于明显的痕迹。
的确是好剑!陈鱼雁不由赞叹一声。
眨眼间,腾于空中的曹卓沉剑而下,如赴死之意,朝陈鱼雁落剑。电光火石只在须臾,陈鱼雁并没有持剑格挡,月洛剑被她横在腰间,在极为狭小的空间跨步横移,堪堪避开剑尖位置,而剑身随长裙转动起舞,剑势再起。
曹卓本以为白鱼剑以这样的速度落下,就算不对陈鱼雁造成实质的伤害,或多或少也会阻遏她的剑势。却没想到那柄月洛剑会在这样短的时间起势,剑势随身法转动,以气浪逼退白鱼剑的迅猛攻势,而待花开之时,内劲已然随剑风袭至曹卓身前。
凌厉剑势,曼舞身法!
曹卓虽然只能堪堪抵挡月洛剑中的杀势,却没有选择退避。白鱼剑的精髓在于死战不退,背临深渊,进退皆亡,故当死战!
一声爆喝,已然退落在沙汀湖渚之上的曹卓伸直长臂倒握剑柄,等着陈鱼雁手中的月洛剑旋舞而至。他要以力破力,摒去武道招式以及内功心法之中的玄奥,用最纯粹的力量应战。
砰地一声巨响,曹卓只觉眼前骤然一黑,在一瞬间像是被一股巨力震动手臂,手腕失力,白鱼剑锒铛一声落在地上,而他自身,也被陈鱼雁震退十数步不止。
“你的力量很不错,实力也已经接近纳气上品的境界。”陈鱼雁持剑缓缓朝躺卧在地面嘴角轻微溢血的曹卓说道,神情之中没有半点鄙夷,更多的是一种欣喜与敬佩。
曹卓悻悻一笑,“终究比长公主要差。”还没等陈鱼雁接着说话,曹卓洒脱说道,“好了,曹某人这条烂命,就归公主你了!”
曹卓没有起身,没有屈膝,只是望着不远处躺压在芦苇丛中的白鱼剑,墨色暗灰,古朴苍凉之意横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