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性格
直到第二夜的月亮升起的时候，她才听到了答案。
“你以为毕落她拼了命、却真的没有伤到我分毫？拜她所赐，我起码有三个月不能使用灵力。”
空洞整洁的白石屋子里，深碧色的眼睛睁开了，额心的红色宝石映着外面的月光，似乎给苍白的脸笼上了一层血色。
阿鹜大护法站了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着窗外的月色，开口：“怎么不杀我呢？和那个毕落一样？杀了我，你就可以和你婆婆一起离开拜火教、去你想去的地方了。或者，你还可以做至高无上的拜火教主，真正主宰苗疆。”
单晴瑶不答。许久，手指绞着发丝，低声回答：“护法大人、毕竟对我有养育之恩。”
“哦？”阿鹜挑起长眉，忽地笑了一笑，脸色转瞬温和起来，“难得你倒是还记得幼年养育之恩——很多人都早就忘了。不过幸亏你也没有起歹心，不然此刻定已尸横就地。”
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他伸出手比了一比：“你和毕落一起被选入月宫的时候，还只有那么一点大。”
嘴角又浮起了一丝笑意，白衣护法那一瞬的神色变得分外温和：“真是可爱……人只有在什么也不懂的童年时才是最可爱的——一旦长大了，心魔也就生出来了。”
“毕落一直很敬慕护法大人的！”
忽地觉得不忿，在阿鹜护法面前一直怯生生的单晴瑶抬起头来，脱口反驳，“你一定是把她当孩子一样管着、时时处处操纵她！谁都受不了这样，所以毕落当然恨死你了。”
顿了顿，她复又低下头去：“不过…她为了这个就要杀你，也是不对。”
阿鹜护法没有回答，只是侧头看着她。“还像个孩子的应该是你吧？……单晴瑶。”他忽地微笑起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来指责我？”
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抚养两个神女的时候，护法在她面前坐了下来，极其耐心地一一解释：“毕落野心很大，你知道么？她不但想推翻我控制拜火教、甚至还想染指中原逐鹿的局面！——我和拜火教断交、就是为了不然我教卷入漩涡里去，让教民在苗疆平安生息。可毕落觉得不够…她甚至私下派出使者、向目前中原朝野中的霸主地罗煞王示意结好，想先支持地罗煞王谋夺大月氏、再联合其南征苗疆！”
“真的？”
单晴瑶脱口惊呼起来。
“可地罗煞王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回应她的请求，所以毕落就等不及了。她就自己先下手了。”
阿鹜护法微微阖了一下眼睛，吐出一口气。
“她联合了教中几位长老、想趁着月蚀之夜召唤苗疆所有毒虫炼制蛊王，将我一举诛杀——然后……再用教中秘法、吃掉我的身体，便可继承我的一切力量！”
“什么！”单晴瑶惊叫起来。
“她要吃你？怎么可能！她疯了吗？”
“也只有你还念着养育之恩。而很多人早已经忘了。”
阿鹜护法微笑起来，月光照在他依旧年轻英俊如往昔的脸上，泛出玉石般的冷光来。
“在长大后的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一个令人畏惧却无可奈何的怪物罢了。他们总是嫌我给他们的不够多，碍了他们的路。”
“护法大人……”单晴瑶愣住了，抬头看着阿鹜大护法——这个幼年时记忆中极度强悍而凌驾一切的人、嘴里居然吐出了这样的话语。
“我带大过多少孩子？早就不记得了，也不过是无聊找事情做罢了——也不指望你们真的感恩。”阿鹜护法抬头看了看外头的月色，忽地笑，“当年真不应该送走你。为什么我那时总是觉得你比较笨、又优柔寡断呢？还是，拜火教霍恩那个老头子手段比我高，所以把你教导成了这样一个好孩子？”
“教主才不管我——他只相信苏萨珊和单晴瑶。”
单晴瑶撇嘴，显然大光明宫那段岁月对她来说算不上愉快，很快她就岔开了话题，哀求，“只有婆婆对我好。护法，你解了我婆婆的蛊毒、放她走吧！我已经答应你留在这里当教主了，我说话算话，绝不翻悔。”
“这般讲义气？——倒真是长大了。”
阿鹜护法微笑起来，转过身来将手按在她肩上，借着月光细细凝视那个曾怯怯牵着自己衣裾的女童、忍不住微微点头，忽地笑。
“谁说我对她下过蛊？拜火教的护法是不修蛊术的，难道你忘了？”
“是呀！”单晴瑶猛然跳了起来，恍然大悟，“你刚才是吓唬我的，是不是？”
“是你自己吓自己罢了。”
阿鹜摇摇头，不再和她罗嗦，“我相信我的好孩子单晴瑶是说话算话的——明日你就可以去见那个妙水，要走要留，随便你们决定。”
八月十五，月满苗疆，照着风尘仆仆的旅人。
蛇群依然在前赴后继地朝着一个方向赶去，四野蠕动着一道道黑色的洪流，所到之处草木枯萎、腥臭四溢。
然而万种毒虫之上，却有一袭白衣点着树梢枝叶、如风一般追逐着那一股毒流，朝着月出的方向急奔。
他已经追逐着这些可怖的毒虫、奔过了山水迢递。
白衣早已破碎不堪，原本英朗如玉树的人也是满面风尘——然而，这个随着毒流追逐天涯之月的人，却丝毫没有停顿不前的意思。
这一路的颠沛流离，毒虫里稍微弱小一些的早已死亡、而领头毒虫之间不断争夺撕咬，也早已更换了几任——原来，拜火教便是以这种方式在招集和挑选毒虫么？
月宫中，究竟是出现了什么变故？
他奔跑得不知方向。
只觉山峦越来越高、草木越来越密。
然而万重的浓绿中、蓦然有什么东西跃出，炸入他眼中——急奔的人全身一震、停了下来，转头看着山阴灌木下丛生着的、火焰一样的花朵。
那些野生的花儿开在山阴，一簇一簇，恍如满山跳动的红色火焰——和昔年她在昆仑山时描述给他听过的一模一样。
曼珠沙华？曼珠沙华！这满山遍野的、便是曼珠沙华么？
那是她的花儿，开放在她的故土上。
而他这个生长在西域的人，竟还是第一次看见。
“洪潇！洪潇！”
那弥漫一片的火红中，恍如看到那个白衣银弓的少女、穿过满山遍野的花儿朝他奔来，唤着他的名字——那一瞬间，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
过去多少年了？十年？十五年？时间和命运已经将他们分隔得太久太久，他甚至已经记不起当年十几岁少女的容颜，也不知今日的她又有了怎样的改变——宛如这些年来挣扎斡旋于谋之中、他和陆皓都有了极大的蜕变。
然而唯独留存的、只是心头始终不灭的那一点执念——他必须要放下一切来追逐那个梦，否则，他真的不知道余生又该如何渡过。
在将近三十年来的大起大落中，他早已尝过了世上极盛的一切滋味；
也经历过地狱般的苦难，到如今，声色犬马毫无滋味，权势金钱犹如粪土——
滔滔浊世如锤，将一切击碎；
如若不执，又何存何在啊。
湖畔。
在那人凝眸之时，千里外，单晴瑶正提着裙子从圣湖畔大片的红花里穿过、追向那个离去的身影，恋恋不舍：“婆婆！婆婆！”
白发飘萧的老妇人在月宫门前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背后赶来的女子，满眼慈爱。
“婆婆……你还是留下吧！”
虽是昨日妙水自己提出要离去，单晴瑶还是忍不住开口挽留，“你不能回昆仑山去了，还不如留下来吧。你若留下来、拜火教不会亏待你的。”
妙水长老没有回答，定定看着她，忽地叹了口气：“星圣女，你真还是个孩子啊……真是让人担心。”
老妇人眼睛里有担忧的光，靠过来，替拜火教主将一缕散发掖回耳后，趁机贴近她耳侧，低声：“如若我留下，将来万一你有什么叛逆护法的地方——比如想逃回敦煌——我这个老婆子，就会变成你的负累啦。”
单晴瑶蓦地怔住，说不出话来，明亮的眼眸闪了一下，慢慢黯淡。
“所以，趁着阿鹜护法如今松口肯让我走，还是早日离开吧——”
妙水长老低语完，直起身子，再度凝视视如己出的女子，眼里的神色却是担忧而无奈的。
“婆婆老了，能力有限……没法子为你再多做什么了。唯一能作的，就是不拖累你啊。”
“婆婆！”单晴瑶忍不住啜泣起来，将头靠在老妇人的肩上。
“颜开，送长老下山。”阿鹜只淡淡挥袖令门下弟子相送，自顾自拉了单晴瑶回身。
单晴瑶却不舍，苦苦回头看着婆婆，眼看着这个自己最亲切的人被关在了宫门之外。
阿鹜大护法带着她回到了宫中。
夕阳正好，湖边盛开着如火的曼珠沙华，湖面反射着大片粼粼金光——那样强烈而华丽的眼色，瞬间让人的眼睛一亮。
仿佛在大片的光与影中看到了什么幻象，阿鹜在湖边立住了脚步，凝视着湖水，久久不语。
单晴瑶不敢走开，只好坐在他身侧、去采撷身侧如火般绽放的曼珠沙华——忽然想起，据月宫里的老侍女说：当年护法大人就是在一片开满了曼珠沙华的坟地上、将被遗弃的自己抱回教中抚养的。按惯例、神女必须要在苗疆几大寨子寨老的女儿中选出，如毕落。然而护法大人却认为她有天赋，坚持让这个孤儿当了神女。
忽然间，她感到羞耻起来。她怎么能恨护法大人呢？
“您在看什么？”
单晴瑶有些惴惴，摸着旁边飞光靠过来的头。
“终归有一天，我也将回到这片碧水中去。”
许久许久，她听见阿鹜护法望着圣湖，低低说了一句。
她不由悚然一惊——她知道、圣湖底下有个水下墓地，那些石穴里沉着一具具入水不朽的桫椤木棺材。
里面沉睡着的、都是拜火教的历代教主，还有极少的几位护法。
那个从不衰老、强于一切的阿鹜大人，在这一刻、心里想着的竟然是“死亡”么？
毕落的死，真的给护法大人很大打击吧？
她不知怎么说好，只是安静地站在阿鹜身边，小心翼翼地扯着他的衣袖，对他笑了笑，把手中的曼珠沙华递给他。阿鹜摸了摸她的长发，接过花束，一扬手远远洒落在了湖面上，夕阳下宛如下了一阵血红的雨，点碎了一湖黄金。
“护法大人……”
单晴瑶沉默许久，忽地下了决心般开口，“我一定不会背叛您！”
阿鹜凝视着湖水深处，没有回头，却默默地微笑了一下：那个声音怯怯却坚决——宛如幼年时的那个小神女。
十几年来，人世所有的东西都在扭曲、改变，失去原来的本色。
毕落变了，颜开也变了……周围所有一切都在改变，变得不受他控制、让他不得不断然采取极端的措施。
然而在这个异乡归来的女子身上，居然还能看到一些最本源的东西？
那些在后天成长出的种种性格，比如权谋、野心、手段、嫉妒、独占，在活了百年的他看来可以轻易地被解构——然而，唯独这种显然出自于天性的明亮和高洁、那种似乎是赫然天成的纯白灵魂，却是他无法想象其原因，也始终让他这样的人都不得不……心存敬畏。
那是他在这个浮华尘世中、所能握住的不多的无暇美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