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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弥颜忆

作者:月落沧寒 | 发布时间 | 2015-03-18 | 字数:5032

七月的阳光,三月的心情。

听着马车内那两人的谈话,车外被充作马夫的萧弭颜终究也只是一笑,烟消云散将一切一带而过。

思绪就不由飘向了最近的这几年,自从遇见那个人,似乎,所有的重心就放在她身上没有放下过。毕竟,像她这样的女子,值得起任何人的守候和等待,只是,那个人,不是自己。

抬眼看向远方。

七月,正值紫薇大片开放,层层叠叠的幽紫,像是暮色中腾腾而起的雾气,光影相映之间,宛如梦境。像极了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天际的夕阳作为背景映衬下的人。

夕阳似血,万禽归林,纷扬的竹叶,阵阵竹香,一幅墨染的江南画,水汽弥漫,却又寒热交加。

她就站在那里,浅浅勾起的唇角,傲视天下的眸子,凤眼微挑,看过来。

白衣飘飞,墨发飞扬,眉目如画的人,清冷的气质,压住整个竹林的傲然。像是一缕细极冷极轻极的冰霰,抓不住、留不了、忘不掉。

小时候,萧千机就说过,无论萧氏家族在世人眼中有多厉害,在天珑教的眼中,都只是小角色,无论萧氏家族发展到如何壮大,都要对天珑教的教主保持绝对的服从。那时候,自己一直不明白,在世人眼中,萧氏家族,类似于传奇的存在,为何还要对只是传说的天珑教服从。所以,自小,就将看到天珑教教主作为人生的一个目标,将挑战天珑教教主作为不懈努力的动力。

终于,长大了。

找我来什么事?

大堂正中,坐的是萧氏三代的掌权人,世人称——天机子,萧千机。

教主驾临。

声音听得出来带着难言的激动和不属于年龄的亢奋。

然后?

现在教主正在闯天怒劫月阵。你们,谁要去迎接教主?剩下的,随我到大门等候?

我去!!

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天珑教的教主,难道还真的不食人间烟火不成?

不可妄动,听到没有?

知道了。

然后,就在天怒劫月阵破碎的同时,看见了那两个人。

而她再一挑眉,眼神渐变,狠厉之色慢慢凝起。

天色已晚,两位可愿到寒舍将就一夜?才反应过来的自己连忙拱手。

萧千机派你来的?再次挑眉,似笑非笑的样子,不食人间烟火得让人想要亵渎又不敢触碰。

呃!其实是我自己要来的。在这地方生活了十七八年了,我真是想见见外人了。不然,以后出去,还不被人当成野人?

那照你的说法,我不就是野人?真正的笑,美得胜过天际的暮色,夕阳无限,不及她勾唇的风华。

吓?原来世上还有人和我一样惨啊?太好了!在下萧弭颜。装出不务正业,或许更加容易接近,直觉,纵然不可靠,在我,却总是准得不可思议。

在下叶锦霄。

黛青色锦袍的男子,眉宇之间王者之气盘亘,温文尔雅掩饰下是唯我独尊的傲然。

顾青洛。随意的样子,随意的潇洒胜过男子。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那个老怪物亲自率人在正门恭候呢!参见教主!

原来,你就是教主。我想见十大几年的人,居然会是这样的女子。

还不带路?理所当然颐指气使的摸样,分外地可爱。

教主请。

那是第一次见面,她身边,就已经有了陪伴的人。而那次,她也只是在山庄停留了一夜,第二天,就离开了。

我要下山。

萧千机却只是低头,不语,像是老僧入定,却又眉间紧锁。

我要下山!!

去找教主?姜果然还是老的辣,一语中的。

是。

你们之间,不可能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一定要去。

说得坚定,其实,并不是要去怎么样,只是想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看着她,就已经满足。那样的人,强求不来。

去吧,记得回家就好。

我不稀罕。

萧千机低头,一瞬间的软弱疲惫。

一瞬间,发现原来不可一世的人,也已经老了。

岁月终究不会饶过任何人,会不可避免地老去,会不可避免地觉得疲惫吧。经历过、看过太多,就会看透,如是没有留念,生与死,其实也没有多大差别。

看青洛,一眼上去,就像是在照镜子,镜子中有另一个自己。

隐入深山,好处就是,不会接触到世俗的眼光,不会为迂腐的礼教束缚,不用管红尘琐事,只为自己而活,所以无心无情肆意人间;身居高位,好处就是,不用理会众人的目光,不用介意弱者的反对,不用懂得宿命的悲哀,所以桀骜不驯自由任性。

一路追随,那样两个人,踪迹想藏都藏不住,何况,他们从来没有想要隐藏。

看着他们在月光下喝酒谈天,看着他们在瀑布前琴箫和鸣,看着他们在原野中切磋武艺,那样的日子肆意任性,仿佛就可以一直延续到永恒。

上元节,满街的花灯,灯影幢幢,人群熙攘。

人约黄昏后的佳侣,处处幕幕。

只是,那人似乎还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到底用来干什么。在她眼中,满街的热闹,恐怕唯有猜灯谜和对对联尚可入眼。

出题人——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英雄,问:楼外青山、山外白云,何处是、唐宫汉阙。

她信口——小苑、西回,莺唤起、一庭佳丽,看:池边绿树、树边红雨,此间有、舜日尧天。

出题人——水水山山,处处明明秀秀。

她对道——晴晴雨雨,时时好好奇奇。

天开图画,美尽东南,落日咽孤忠,战血腥余千载后。

鲁酒不温,高丘反顾,歌风思猛士,江湖倒卷万山来。

当时就奇怪,如果天珑教仅仅只是一个江湖门派,为何这个年仅双十的教主,会有“江湖倒卷万山来”的豪情和霸气,仿佛九天的神于王座俯视下界,世间一切尽在掌中,任由捏圆戳扁。

纵目上层楼,看云林万家、桑麻千里。

骋怀临胜地,正清江南汇,雪岭西来。

这句却是叶锦霄对的。

身为皇子,居然会是这样的心态。清江南汇,雪岭西来。一幅盛世开泰的逍遥图。他,是没有夺嫡的野心吧。

事在人为,休言万般都是命。

境由心生,退后一步自然宽。

这句,却又是自己对的。

最后,三个人,毫无悬念地拔得头筹。奖品却是一盏半人高的河灯,鲛绡的面,暗云的流纹,盛荷的外形,一只烛,摇摇晃晃被送向远方,三个人,看着它远去,心中却不知道,都是什么样的心愿。

而完全放下对天珑教的不解和不满,却是后来。

那时,正值二月,杏花吹满头。

冰屑似的花瓣,动则漫天飞舞,在多雨的时节,慢慢悠悠像是一场午后的梦,迷离得让人沉醉。

终究还是没忍住,挑战她。不为其他,只为年幼时的一个梦。

白衣飘飞的身形,随意得令人生气,却缥缈得让人心惊。

退,提脚后拉,瞬间到五丈开外;进,足尖点地,转眼逼到眼前;跃,蛮腰上提,大鹏般冲天而起;避,纤身下折,柳条般随风而动;踢,展臂横扫,疾风般一动三跃;挥,合袖狠砸,惊雷般天威难撼。

而她的剑,众家所长都不足以概括。

刺,刁钻狠辣毫不留情;抹,缘走偏锋防不胜防;挑,轻盈灵动不偏毫厘;劈,携风带雨雷霆万钧;斩,开天辟地避无可避;撩,翻转横推迅捷如电;驾,唯见光影四面来风;点,追日之箭散花天女;削,断水分岳锋过无影;压,泰山之重毁天灭地。

顾盼之间的神采,风华盖压天地。

输得毫无悬念,也输得心服口服。

青洛,什么时候带本少爷去天珑教总部瞧瞧?我倒要看看是个什么地方居然养出你这样的人。还让不让天下人活了。

当然可以。不过要等到明年。到明年这时候我回去。

青洛你要回去?叶锦霄问得紧张。

只是,对于青洛这样不通人情世故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来说,根本不懂他的情绪变化。也奇怪,同样是与世隔绝长大,为什么自己就和她这么大差别。至少,自己知道,吃一顿饭,大致要花多少钱。

师傅说过,下山只得三年,三年必返。她一脸的无所谓,对于这里,恐怕是没有丝毫牵挂,才会这样无谓吧。

本少爷一直想不通,天珑教既然那样隐秘,为什么还要放你出来招摇过市?既然出来了,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我出来怎么了?说得本座像是家犬一般。

那你以后还回来吗?叶锦霄垂着眼眸,想是被打击的狠了。

应该不会。这里该看的我都看了,也没什么特别,还不如教中,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用去防,多好。

她说完就只看着纷纷扬扬的杏花,轻飞曼舞,扇贝似的睫毛,刷着微冷的馥郁,绝美绝清绝冷绝情。

而叶锦霄,则是看着她,纷扰的目光,分不清到底是什么情绪,像是痛苦到极致,却又欣慰。

只是,恐怕越是压抑,越是不能自已。面对喜欢的人,朝夕相对是一种难得的福,只是,如若是对方不懂情爱,没有与你心意相通,那么,就可能每一句话,都带来意想不到的伤害。爱,本是人类最为神奇的情,最为绚丽的梦,只是如是一人去品,唯苦而已。

马车内,已经彻底没了声音,安静的感觉中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好。

只是。

萧弭颜收了唇边的笑。恐怕,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吧。

他微微垂下眼帘,像是有些低落,又有些迷茫,只是,早已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般的摸样,即使表面没有变化。

车帘被撩开,他一愣,回头,见到的是醒着的顾青洛,睡着的叶锦霄。

“怎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顾青洛走出来坐到他身边,“说吧,到底出什么事了?”

诧异的眉眼瞬间柔和下去,却不可避免地染上一层淡淡的哀伤。

“我以为,青洛,你只会在乎他的情绪。”

说是不在乎,其实,还是在意的吧,在意在她心中,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地位,什么样的形象,什么样的人。

“你是我最在意的朋友。”

她的眼神,从来不骗人,所以才如此清澈如此了然。

“萧千机,去世了。”

“萧前辈……”

“今天,你就听我说吧。”看着那副眉眼,心中的压抑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三年前,你跳崖之后,你师傅留下一纸文书不知所踪,指定你师妹暂代教主之职,只是,你师妹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群龙无首的后果,就是为权利相争相斗。而因为天珑教素来行事隐秘,江湖上引起的波动虽并不大,只是,萧氏家族却难以免于幸难。教中争权夺利的有两方,一以左护法秦天为首,一以护教地使为尊,斗智斗勇,而剩下的全部保持中立状态。萧家或许在天珑教中算不上什么,但是,却拥有深广的江湖人脉,得到萧家的支持,就相当于有几乎整个江湖作为后盾。争端一起,三方每天都有不同的人来作为说客。爷爷,哪一方都没有支持,而且,会觉得毫不留情。在他眼里,只有教主是君,君者无上。只是,不能利用的力量,最好就是毁去,以免被他人所用,伤了自己。这恐怕是所有隐蔽于世的人最为直接的想法。”他抬头,像是看着远方一片幽紫的紫薇花,又像是完完全全沉浸在回忆之中,眸子幽深的像是午夜的黑暗。“不出一个月,百晓生扬言,萧氏家族得绝世剑谱,拥有者可号令天下。而江湖啊,江湖。呵,从来就是以讹传讹,众口铄金,这样空穴来风的事让无数人趋之若鹜。一个礼拜之内,无数江湖中人蜂拥而至,其中,武林的泰山北斗不在少数,中流砥柱几乎无人空缺,后起之秀更是多如过江之鲫。一言不合就要搜庄。所谓的江湖,也仅仅只是一群自私自利的小人伪君子!!整整三个月,萧氏山庄,启动了所有的阵法,动用了所有的弟子。刚开始,还是手下留情,只是伤人让他们退却,后来,却真的真刀真枪地交了手。三个月,萧氏地界成了战场,晨昏不分昼夜不辨,哀鸣遍野,鲜血满地,染透了湖水,连空气中都全部是腥气,堆叠的尸体也没有人去管,任由野兽啃食。大伯、二伯、四伯、安姨、倾月,一个接一个地走了。所有人眼里就只有厮杀,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杀!杀!杀!”

“弭颜!!冷静点!!”她一掌打在背上,真气绵绵不绝地输过来。

纷乱的,从来都不只是这个世界,还有人们的思想。我们的认知,不断被外界的现实篡改,最后,企图用另一个人代替。如果,固守的代价,是疯掉,你,会怎样选择?

红了眼的人冷静下来,呼吸渐渐平缓。

“没事了,青洛。”苦涩地笑,“我以为,不会有这么严重的。”

她不答,只是静静地听。

“山庄里三百七十八人,最后只剩下五十三人,整个大堂中放置的,都是棺材,而那些江湖人,也不知死了多少。直到最后,萧千机,开启了玄门九杀阵。玄门九杀阵。是要以萧家子孙的血,献祭的。可是我,却被点了穴,在旁边看着,看着他一点一点靠近死亡,靠近毁灭,无能为力。那是萧家除了我最后一个血系之人,是我最后一个亲人。明明都那么大岁数了,还要学别人充英雄,不知道子孙就是用来让他安享晚年的吗?!还说什么以后萧家就靠我了。明明知道我安定不下来的性子,明明知道我跳脱不能负重,明明就知道的,明明就知道的……真的是漫天的鲜血,晦暗的腥红,世界末日一般。玄门九杀阵,无一生还。不过,他倒是没立刻就一命呜呼,还支撑到我带着人找到了新的地盘,将山庄重建。三个月前,他死了。我恨了这么多年,居然就这样死了。怎么可以就这样死了?!他死了,我怎么办?我的责任!!我的恨!!”

如果,五岁那年,我没有好奇心太重走进天怒劫月阵,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恨?如果,那个时候,来救我的不是爹和娘,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如果,我可以一早就认识到这是自己的错,是不是就不会让他承受被孙子记恨的痛苦这么多年?我恨,我恨!!恨自己为什么什么都不敢做,恨自己为什么什么都不敢去回想,恨自己问什么要那样固执,恨自己为什么要装作无情装作顽劣装作什么都不会。如果,如果我愿意认识自己的错误,如果我愿意承担任性的后果,如果我愿意坦诚其实很早就不再恨他,是不是,他就不用一个人苦苦支撑?不用一个人忍受丧子之痛?

对不起,对不起,爷爷,我错了,我错了,错了,错了。爷爷,弭颜,错了。

逝者已矣,生者,该不该,好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