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王之牢笼（下）

“过多的东西将我压垮……吗？”

狐狸喃喃地说道，他伸出手，从阳光下能很鲜明地看到手掌上的纹路。有人说，这些纹路中包含了人一生所要面对的一切。这种先天论，狐狸好歹也受过新世纪的大学教育，是不会相信的。但是……有的时候，狐狸也不得不动摇自己的理念，因为现实确实似乎在沿着某条看不见的线在走，就像是有一条铁轨，名为“未来”的列车在上面一丝不苟地前行，丝毫不会脱离轨道。

一旦脱离，便是现实崩溃之日。

从那天与“他”对话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天了。在那次谈话之后，“他”再也没有回应过狐狸的呼唤，就像是再次神隐了一般。偶尔，夏雨雪也会问狐狸是否体会到了必杀技。哪有那么简单。挺着面子，不愿意以诚相待的傲娇君小心地敷衍过去了，不过，任谁都知道，面上的淡然，实际上是压抑的急躁。

直觉般的，狐狸感觉或许“他”说到点子了。可是，从“他”的长篇大论中，却找不到驱使狐狸找到道路的线索。

为什么不把这些负面力量当成你的前进动力？

连字面意思都搞不懂，狐狸想。

“小心！”

狐狸快速地回到现实，不知何时，一只受伤的蜘蛛兽嚎叫着对他冲过来，已经冲到了最近的地方，狐狸甚至能闻到它口器散发着的熟悉的腥气。来不及多想，狐狸屈膝向下，手中条件反射般地第一时间握住剑柄，然后由下至上划出干净利落的斩痕。

黑色的气息喷涌而出。能够熟练掌握近乎入道的力量，是拜夏雨雪训练所赐最大的收获。只差一点，口器就要接触到狐狸的脸庞。可事实是，差一点便是永远。蜘蛛兽的头颅被长剑的剑锋分成了两半，痕迹一路延伸，从头到尾将蜘蛛兽分成两半。

“训练不够呢，如果我不提醒，你差一点就死了吧。”

夏雨雪匆匆地赶了过来，狐狸看了她一眼手中拿着的陌刀，刀已经出鞘，上面还有隐约的血迹。能看得到，蜘蛛兽的尸体上，有着一处很明显的伤痕。那不是狐狸长剑的痕迹。

“啧。”

狐狸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夏雨雪想要做出下一次训练的样本，在对蜘蛛兽做一些处理的时候，不小心把它放跑了。结果这个小东西竟然跑到了他的面前。若不是狐狸这次的动作实在太过于干净，行云流水地解决了蜘蛛兽——假使狐狸一直在发呆，没有被声音惊醒，或是狐狸卡了一步动作，估计现在的结局就是蜘蛛兽嚼咽着他的尸体了。

好嘛，大姐姐你也太大意了嘛！（天津话，请用一声调。）

“必杀技的事情怎么样？”夏雨雪略微带些尴尬地说道。狐狸摇摇头，默然地走开。

“这家伙的自尊心倒是蛮高的。”夏雨雪耸耸肩，她把陌刀收到鞘内。看着狐狸落寞的背影，她不知为什么，心有些不忍。很快，被触动的良心很快便被她控制住。不管是为了体内的“他”，还是为了他，都必须让狐狸变强。“快点变强吧。不然的话，你会承受不住你的命运的。”

狐狸一个人孤身只影地在野外的路上走。他扭过头，波光粼粼的河面映入眼帘。这条河不是狐狸第一次见，他很多次从旁边走过，匆匆的走，没有任何停留。阳光没有任何阻拦地直射河面，映照出五彩斑斓的世界。光在河面上轻轻跳跃，舞蹈般地旋转。狐狸从来没有注意到，原来这世界除了残酷，还很美丽。

封锁区内，毕竟是没有雾霾的。

狐狸停住脚步，他犹豫了少许，还是走下河岸。河水没有想象中那么清澈，哪怕是河岸，依旧感觉似乎深不可测。狐狸是旱鸭子，所以他没有想要挑战自我的意思。狐狸只是坐了下来，放松身体，闭上眼睛。

你这个伪物！既然这些东西都不属于你，为什么不把真正属于你的东西拿过来利用呢？

“他”的声音再一次在狐狸的耳边响起。

哪怕那些是你的缺点，那些是你无法直面的东西，可是那依旧是你永远不能抛弃的最好的刀剑，最强的矛和最坚硬的盾！

你可以抛弃一切，却依旧抛弃不了它们，那么，为什么不和它们做朋友，为什么不在它们的推动下，与人站在同样的跑道上，共同奋战！？

狐狸蓦地睁开眼睛，那一瞬间，他似乎抓住了什么头绪，似乎又什么都没抓住。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把长剑随手握住。

“难道是这么回事吗？”

狐狸轻轻一甩，长剑像是长了眼睛一般，插入脚边的地面上。它斜斜地在地面上，剑柄微微颤抖，仿佛它在疑惑，为什么彼此相依的搭档会把它丢下。

“这些都不是我所拥有的东西，是被人赋予的。”狐狸再一次确认，他望着剑柄自语地说道：“如果想要感受，就必须丢下一切，仅仅留下真正属于我的……”

不能依靠它的力量，自然也不能依靠它的力量……甚至要把自己积累的知识、自己由衷的人格，一切都暂时从身体脱离，直到自己真切地能够感觉到，实际上自己一无所有。

黑暗、腐朽、绝望。上面的人眼睛看着下面，下面的人眼睛盯着下面，谁也没有看你，谁也没有空闲管你。

就连，逃跑，你都做不到。

“我……是痛苦的吗？”狐狸把手放在胸口，感受心脏的律动。他在封锁区中，失去了现实中的一切，却也得到了封锁区的馈赠。如果这些馈赠都是外物的话，那么，到底什么才属于自己的呢？他真的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吗？而不是一具空壳？那空洞洞的玩偶，直勾勾地望着月亮，任凭月光悄悄攀上他的身躯，就连伸出手去托住它的力量都没有。狐狸的眼眸开始波动，不过时间很短，便重归决然。

不，他已经不再是一具空壳了。

因为有了稻荷，所以狐狸有了身份。因为邂逅了妖姬，所以狐狸明白了活着的味道。因为沦入到封锁区，与胡安娜相遇，得到了夏雨雪的帮助，所以狐狸终于握住了到底怎样前行。这些都是独独属于狐狸的，与封锁区无关，与“他”无关，与任何人无关。

它们不可能是虚假的记忆。

“那么……‘他’说的，到底是指什么呢？”

难以用肉眼所目睹的气息逐渐缠绕在狐狸的身边，罕见的，并不是黑暗的气息，而是一种浩荡的青色的光芒，蒸汽般地吞没了狐狸的存在。在封锁区中，他真正拥有的，除了恐惧，除了黑暗、除了压抑除了阴暗除了空虚……

他所背负着连他都不明白的责任，智者无法解释，勇者无法解脱的命运之力。

青色的光开始激荡，狐狸对着虚空伸出了手，眼中的世界已经不再的面前的河岸了。他已然陷入了回忆和未来的对弈之中，必须把真正自己的力量，从虚空的对面拽出来……

“什么嘛，好好做不是也能做得到嘛。”

少女撇了撇嘴，她不会承认一直都在关注狐狸。只是，她确实很好奇，属于狐狸的必杀技到底是什么。夏雨雪的真正必杀技是操控风，她逐渐磨练自己对陌刀的把握，进而操控风去斩开万物。那么，狐狸呢？

狐狸是什么？

这就像是赌博的时候把盅掀开，里面到底会露出什么。夏雨雪不禁期待起来。

狐狸的手终于收了回来。

什么都没有发生。

“失败了吗？……不。”夏雨雪的身体在瞬间突然旋转，脚尖点在地面上，飞快地向后撤去。明明地面没有任何变化，可仿佛虚空中的，铁链蓦地出现在夏雨雪的足边，如同藤条一样顺势攀沿。不知何时，夏雨雪已经拔出陌刀，毫不留情地对准铁链劈砍。

陌刀竟作了空。

夏雨雪眼睁睁地看着陌刀划过铁链，就像是砍中了虚影一般，直接从铁链的幻影中穿过。

“这是？”

幻觉？夏雨雪第一时间否认了这一点，绝对不会是幻觉，不然的话，发动的第一时刻她就会知道。这条铁索要比幻觉更加真实，要是现实更加虚假。夏雨雪不敢停下脚步，她横向平移，身体与铁索拉开距离。

“吱嘎。”

清脆的声音还是缠住了脚环。夏雨雪的动作一僵，与之同时，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五条铁链已经分别控制住了少女的其他部分。简直近乎梦幻般的，小巧的女孩被六条铁链分别缩在了腰间、四肢还有脖颈，狼狈地动弹不得。

“……看来，你成功了呢。”

“看来是这样。”狐狸的眼神中还带着惊异，他只是想要尝试了一下，没想到就成功了。

“从物理的角度上不可能躲开呢。”夏雨雪呢喃的说，她尝试着晃动身体，身体纹丝不动。不像是被控制住，更像是被固定在了那里，铁索只是表面的现象。没有感觉到铁链冰冷的温度，也找不到任何重量感，只是视觉传递了“被封住”的讯息。

“怎么找到的？”

“……或许，这就是我。不过，我不怎么想要承认这一点。”狐狸自语地低下头，望着铁索的另一端正被他牵在手中。他以为他领悟的，应该是某种招式，就像是武侠小说中所描写的那样，哪怕是游戏里一般摁下快捷键才会施展的技能。可是，都想错了，他的必杀技就像他的能力一样特殊。至于为什么。

果然，你面对真实的自己了呢。

“啊，是啊。”

狐狸终于面对了他一直逃避的东西，那就是原本性格上更加洒脱、随意、向往自由的他，早已经被自己的选择深深地束缚。一只本该高声歌唱的鸟儿，却偏偏要掉落在地上，寻找着可以容纳它的牢笼。没错，狐狸是非常优秀的男性，在他的内心深处，充满了野性，和城市中桀骜不驯的野狗没什么区别。但是，请不要忘记。

狐狸永远不可能和真正的狐狸一样。

野狗和狼最大的区别，就是即便是野狗，所选择的依旧是相对的自由。它们不能自由，因为它们要有所背负。狐狸需要寻找稻荷，亦或是寻找回到现实的道路，哪怕是活下去的理由。在一片迷离当中，狐狸必须独自承受全部的痛苦。正如“他”所说：

每一天，你的窒息。

你从生下来就被人逼到了墙角，硬生生地卡在附近——等待黑暗中窥视的怪物露出形体，然后一口把你吃掉。

如果说封锁区有“心魔”这种东西，那么差不多狐狸算作是克服了它，然后去拥抱它。

你这个伪物！既然这些东西都不属于你，为什么不把真正属于你的东西拿过来利用呢？哪怕那些是你的缺点，那些是你无法直面的东西，可是那依旧是你永远不能抛弃的最好的刀剑，最强的矛和最坚硬的盾！你可以抛弃一切，却依旧抛弃不了它们，那么，为什么不和它们做朋友，为什么不在它们的推动下，与人站在同样的跑道上，共同奋战！？

没错，狐狸一直在逃避，直到刚才，当他第一次面对自己所逃避的宿命时，他才感到无比沉重的痛楚，以及内心中近乎自虐般的解脱。

在青色的光芒中，狐狸看到了——他看到了自己赤裸着上半身，被铁索吊在半空，手无力地垂下来，脑袋也是，低着头，昏迷般的。可是，那个自己根本就没有昏迷。要说理由的话，便是狐狸伸出手去触碰的时候，那个自己抬起了头，对狐狸露出诡秘的微笑。

那是“你终于来了”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