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一章 一盘兔馒头

CHAP 261 一盘兔馒头

“小谢，现在，关于织田家族那边……你怎么看？”我沉默半晌，蓦地开口。

“还能怎么看？反正这批东洋人是和我们正义帮划清界限，分道扬镳啦！为了他们那位可怜可恨又可悲的、被扣作人质的主公，他们……什么事干不出来？他们……他们……唉！不说啦！不说啦，就别提他们啦！”

独臂少年蓦地低下头，张开五指耙乱了他一头浓密的头发。

“嘿嘿嘿，为什么不提他们呢？‘谢少侠’？”突然，敞开的窗户外冒出了一个光溜溜的脑袋。无数道耀眼的白光聚集在这个脑袋上，乍一看，就好像窗外的半空中突然浮现出一个白得发亮的乌龟壳。据我所知，整个元帅府里拥有这样脑袋的人只有一个。果然，下一刻，韦不笑推开了门，朝我点头致敬之后，他就快步走到了桌边，嬉皮笑脸又十分可疑地冲小谢挤眉弄眼。

小谢很快在这种近乎挑衅的举动之下，从座位上站起，并且好像十分胆怯地往后退了退，最后，他在距离我大约五步远的地方停下。

“‘谢少侠’方才好像说漏了一件事情……嘻嘻嘻……‘谢少侠’为什么把后来在书房外边，那个‘烂树桩’（玉树）递给你的悄悄话给漏了呢？要知道，虽然老大（我认为韦不笑之所以也会叫我‘老大’，是因为他已获悉我曾为黑帮老大的身份。要知道，早在‘私货走廊’庐县凌霄殿的时候，我的这个身份就被刘寅吉揭露过。而当时名义上是韦不笑的弟子的“瘦猴”早已经和寅吉打得火热，并且和寅吉狼狈为奸，利用我的这个身份以及他们编造出来的谎言欺骗无晴。因此，关于我乃前任黑帮老大的事，“瘦猴”显然是知情的。后来“凌霄殿”遭遇炮轰，“瘦猴”逃至金陵，又与他的师父韦不笑虚情假意了一阵。因此，据我估计，韦不笑对于我黑帮老大的身份，是早有耳闻。当然，打从小谢进元帅府开始，这个臭小子就一直叫我‘老大’。韦不笑不可能不注意到这点，如果他再联系之前他撞见的我和无风无晴的情景，以及后来我养伤期间无风对我的诸多关切与照顾的话，显然，他也能猜出我的身份。）已经离开帮派一段时间，但是，不管怎么说吧，对于本帮前任帮主的敬意，还是应该一如从前、保持不变的嘛！因为说到底，这是你我这样帮中的一份子应该尽的本分。嘿嘿嘿！老大，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这个秃头，不停地用他那双褐色的眼珠贼溜溜地往门外看，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

门外，积雪已经被清理干净，就我此刻视线的范围所及，已经到处看不到一点儿雪的踪迹。不过，到处都湿漉漉的，仿佛经过了一场痛快淋漓的洗礼。灰尘污垢不见了。屋檐和树梢上的水正在往下滴。空气十分清新。那条蜿蜒的鹅卵石的小径上闪烁出绚烂的光，一颗颗鹅卵石亮得好像瑰丽的宝石。明媚的阳光正在亲吻着它们以及包含了它们的这间院子。守院门的士兵孙虎蹲在地上，捡拾着小径上散落的碎瓷片，在他身旁站着一个士兵，这士兵手里抓着那个中间破了个窟窿的木制托盘。

我收回打量门外风景的视线，扭头逼视已经快把他自己头发抓成一个鸟窝的谢永儿。

“臭小子，你干嘛要瞒我呢？难道玉树跟你说的悄悄话，是我听不得的？喂，我在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

我等待着，等待了许久，然而除了目睹一个越来越大的鸟窝之外，其余的，我一无所获：眼前的少年一个字也不肯说。我一下子恼了，用力拍了下桌子，正要发怒，这时，一旁的韦不笑连忙讨好地冲我道，“老大，他不说，我来替他说……因为刚才我碰巧也在场，而且又碰巧听到了‘悄悄话’……”

“韦不笑……”谢永儿猛地抬起头，惨白着脸大叫了起来，与此同时，他把他仅有的那只拳头捏得咯咯直响，似乎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向这位揭露他的“叛徒”发出警告。

然而被警告的一方却似乎并不买账，韦秃头用眼角斜视了小谢一眼，反而更往我跟前迈了一步，他距离我那样的近，似乎只要下一刻他弯下腰，就能凑到我耳边，对我复述出那句被隐瞒的“悄悄话”。

“够了，你这个小人！你根本不配提正义帮！不配！”小谢低吼着，一个箭步朝韦不笑背对着他的后背扑了过来，而韦不笑像是背后生了眼睛似的，立刻挥舞着他那双失去十根手指的肉垫似的手掌，穿着脚下脏兮兮的草鞋，很是灵活地扭着身体躲避开。要知道，他只是失去了手指，但是武功内力还在。因此，闪避小谢这种明着来的突袭，对于他而言并非难事。

接着，小谢再扑再低吼，秃头再躲再冷笑……两人不断重复着这一过程，绕着桌子开始你追我赶。若非两人眼中不断闪烁出彼此敌视的火花，我甚至会认为这是一对快活的朋友在绕着桌子嬉戏打闹或是在做着什么游戏。

不过，很快，这种游戏就不得不暂停下来；曹岳的大笑声蓦地从门外传来。“哈哈哈……小离，小离，快来瞧瞧，瞧瞧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话音未落，一股熏人的臭味儿扑面而来。随即，我看到了跟在曹岳身后，再度走进我房间里的范二麻子。他的手里捧着一个盘子，而盘子上的东西，我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似的从座位上跳起。我揉了揉眼睛，又晃了晃脑袋，再揉揉眼睛，然后我盯着那个已经凑到我面前的盘子，惊呆了！——“白兔馒头”！盘子里竟然摆着四个“白兔馒头”！噢，这些令我感到异常熟悉、异常亲切、又异常辛酸的“白兔馒头”呀……

“噢——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我微微一怔，立刻朝韦不笑深恶痛绝地斜睨了一眼。没错，是他，一定是他，也只能是他这个死秃头干的！虽然当时在金陵，无风冲我的属相给我做这种馒头在帮中风靡一时（据说，当时帮中属兔的女弟子一个个不务正业，整天在无风跟前打扮得花枝招展。虽然帮规严禁本帮男女弟子联姻，但是女人的心又岂是规矩可以禁得住的？而一些男弟子也是一个个春心荡漾，捏出许多根本不像兔子的兔馒头去喜滋滋地送给那些一个个都自称属兔的女弟子。），但是要知道，把无风为一个女人做“白兔馒头”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的罪魁祸首就是韦不笑，这是小谢亲口告诉我的。韦不笑当时借此事指责无风，说他“行为不端，贪恋女色”，而这个秃头之所以要这么做，就是为了要与无风争夺帮中大权。此外，如果再结合方才，这个秃头与林大禹押着小谢随曹岳去书房时，他对曹岳所说过的话，那么就不难猜到他之所以要搞出这一手的用意——哈，想不到，五十两金子的吸引力竟是这样的大！……想到末尾，我的视线又落到了面前的这个盘子上……

“啊呀……小离，不要光看嘛，要知道，馒头不是用来看的。来来来，坐下来，坐到我身边来。哎呀，不要害羞嘛。来，我喂你，喂你咬一口！哈，你果然吃了，吃进去了！看样子，这馒头的味道要比牛肉面好多了，是不是？嗯，我也来尝尝……啧，他妈的，怎么淡不拉几的，没有味儿？喂喂喂，范厨子，你确定你这馒头是按照韦……韦长老的要求做的？嗯，居然还真是……（这时，范二麻子朝曹岳点了几下头）

“喂喂喂，韦不笑，你怎么说？你真的确定你们老大钟爱的就是这种淡而无味的……噢，小离，你居然吃完了一个馒头？别急别急，我的小猫咪，别急着把馒头都塞进去嘛，瞧，它把你的小嘴都撑大了，喂，一条胳膊的，你还傻愣在这儿干嘛，还不赶快给小离倒水？噢……不必了，瞧瞧，瞧瞧人家范厨子多机灵，连端茶倒水的事儿都做得这么麻利！”

至此，曹岳从范二麻子手中接过一碗凉茶，要喂我喝，但是，却被我用力地推开。

“哎哟，小离，你力气怎么这么大？你……你的病好啦！快，快别急着吃馒头了，别急别急嘛！噢，若是让别人看见我未来夫人的这副吃相，我曹某人简直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了……不过……‘无颜面对’就‘无颜面对’吧，因为比起这，让我的小猫咪填饱肚子更加重要！哈哈哈……小离，你慢点儿吃，慢点儿吃，没人和你抢，这些馒头都是你的，都归你！哈哈哈……”

曹岳搂着我，喜气洋洋又自以为是地说得唾沫四溅，不过，他忽然发现他的一个唾沫星子溅到了我的鼻梁上，于是，他立刻用手指替我把这个唾沫星子给抹掉了，但是他的手指又从我的鼻梁上滑开，落到了我的脸颊上。

“乖，慢点吃，喏，再给你一个馒头……哎哟，你咬到我啦！我的手指被你咬到啦！你怎么这么急？急得就像……处在‘某个特殊时刻’的我？哈哈哈，你一定是饿坏了吧……怎么可能不饿呢？要知道，你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饿才是正常的嘛。而且，话又说回来，猫咪偶尔龇龇牙、捯饬捯饬爪子，才更加可爱嘛！喏，虽然你把我的手指给咬疼了。不过，我却对你……我却对你……噢，小离，你知道吗，看到你现在胃口大开，身体康复，我这心里边有多么的，多么的——”

“恭祝元帅夫人胃口大开，身体康泰！”

范二麻子蓦地走上前，用仿佛唱戏般拖着长长尾音的腔调把曹岳打断。

随即，站在这厨子身后的韦不笑微微一愣，脸上瞬间划过一道让我触目惊心的凶狠的神情之后，也跟着跪在地上，重复了一遍，而且还自作主张地在末尾添了句“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吉祥话。

闻言，曹岳登时大喜，立刻让范厨子和韦秃头去账房领赏，不过，不是每人五十两金子的赏赐，而是翻倍。对此，范厨子与韦不笑自然又是一番跪谢。但是，就在这时，站在我右侧的小谢突然扯了一把我的肘部，阻止了我的狼吞虎咽。

“啊，老大，我求你！我求求你，别吃了……别再吃了！你这副……故意忍着憋着拼命委屈你自己折磨你自己的模样，实在叫人看……看不下去，看不下去呀！老大，你……你心里的那份——”

“姓谢的，你给我听着，”原本一直搂着我的曹岳突然松开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怒视小谢说道，“你给我竖着耳朵地听着，从今往后，元帅府里再没有你的老大，有的只是我曹某的夫人！嗯？听到没有？你听到没有？居然敢在我面前调戏我的夫人？臭小子，你活腻味了？快，快把你的脏手给我拿开！拿开！”

曹岳说话的同时，已经走到小谢身边。不过，小谢依然没有松开抓住我肘部的手，这时，曹岳气得脸都歪了，他低吼一声，一把抓住了小谢的左臂，十指猛地用力，似乎是想把这少年的手从我的臂肘上给扯下来。不过，曹大元帅的努力并未奏效。

“不放不放，我就是不放！我才不会听你的胡说八道，夏小离才不会是你的夫人，她必将是……”说到此处，小谢蓦地停下来，忽而迟疑地瞥了范二麻子一眼。虽然这个细节让我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我并没在意，我还在拼命地往嘴里塞馒头，现在，盘子里只剩一个“小白兔”的脑袋。“脑袋……头颅……”霎时间，我做出了这样的联想。我原先咀嚼吞咽的动作顿时骤停。随即，我捂住了嘴，猛地浑身抽搐了一下。

而另一边，曹岳与小谢的争执还在继续。韦不笑与范二麻子也已经从地上站起，两人隔着一张桌子，在朝我们这边张望。不过，他们各自看的对象却有所不同，韦不笑正在津津有味地瞅着朝曹岳大眼瞪小眼、脸红脖子粗的小谢；至于范二麻子，虽说他在“张望”，但其实只能看到那一排遮挡住他眼睛的长发，只有在间或的一瞬间，我才与那双藏在长发背后的双眸相遇……他好像在盯着我看，而且眼睛好像在发光。

不过，让他发光的眼睛见鬼去吧。我并不需要在意谁的眼睛，我此刻需要在意的只是这个“小白兔”的……脑袋……——“噢，干嘛要用盘子来装它呢？为什么不换一个锦盒？为什么不再端上来一个锦盒？为什么？为什么？！”我蓦地在心底撕心裂肺地、肝胆俱碎地嘶叫了起来。我叫得猖狂，叫得凄厉，却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这时，方才说话突然卡壳的少年蓦地嚷嚷了起来。“曹贼，你也给我听着，竖起耳朵地听着，从今而后，夏小离都会是我的老大，而且她永远永远都是我的老大！”

“噢，该死的，你给我闭嘴……”曹岳突然松开了小谢的胳膊，攥着一只拳头朝这个少年挥舞了几下，不过他突然注意到了我，然后立刻朝我俯下了身，手足无措地说道：

“小离，你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哭啦？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噢，你摇头，这么说你没有不舒服，对不对？那……就一定是我刚刚把你拽疼喽？要知道，刚才我拽他的时候也顺带拽上了你，而这个一条胳膊的残废又偏偏不肯松手……噢，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粗鲁！粗鲁！我怎么尽干这种大老粗才干的蠢事？！噢，小可怜儿，我的小可怜儿，我向你道歉，向你赔不是，别哭了，你别哭了……我的心都被你给哭乱了……”

他说着，毅然丢下小谢，转过身，张开双臂，一把搂住了我的脑袋。这时，我依然坐在凳子上，只是脑袋挨在他的胸腹间。他胸前的一颗纽扣戳痛了我的鼻尖，而这颗纽扣上还残留着一小撮遇水后凝固了的面粉。面粉雪白，与“白兔馒头”一样的白！看到这里，我立刻止住了哭，但是没过一会儿，我却突然打起了嗝。不停地打嗝。

“倒水，倒水！臭秃子，快点儿倒水！噢……该死的，你居然还敢朝我甩你那双鬼爪子？噢，他妈的，我给忘啦，你也是残废，是没了手指的残废！叫你倒水还不如叫母猪上树……啊，范厨子……好……好样的，好极了，你这碗水送得太及时了！回头我一定好好赏你！来，小离，快来，快来喝一点儿……”

然而，就在曹岳腾出一只手，抓着范二麻子递给他的茶碗，准备喂我喝水的那一刻，我不再打嗝，我突然哇地一声——吐了。吐得昏天暗地，肝胆俱裂。曹岳被我吐了一身。韦不笑见状，用嘴叼了一块干布跑过来，想递给曹岳，然而却被曹大元帅一巴掌打开。与此同时，我站了起来，开始奋力地挣扎，想要从曹岳的怀中逃开，然而却被抱得更紧。

“无风……无风……无风……”我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狂叫，叫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放开她，曹贼，你给我放开她！”谢永儿怒不可遏的声音随即传来，但是这怒吼声很快就没了下文；范二麻子突然咳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