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不太平的夜1

这时，两盏鲜红的大灯笼在我的院门外被点亮。沉沉的夜幕中，这对灯笼看起来就好像怪兽的红眼睛，令人感觉说不出的邪气。孙虎和几个士兵正站在这双“邪气的眼睛”下，搓着手说笑。从他们嘴里冒出的一缕缕白气很快消失，那消失的速度，快得就好像在浓浓的墨汁中滴了一滴白色的石灰水，眨眼间就让你找不到任何的踪迹。孙虎等人很快看到了我，于是，他们立刻停止了搓手与说笑，朝我行礼，然后在我抬手的示意下，又纷纷站起身，十分严肃地站在院门外，一个个好像瞬间都化作了不苟言笑、八面威风的门神。

见状，我颇感厌恶地深吸一口气，正转身准备回房，然而就在这时，一盏小灯笼突然闯进了我的视野：它就出现在我的院门外，而且正在向我这边靠近。很快，我看清了提着这盏小灯笼的人——李小富以及跟在他后边不远处的范二麻子。看起来，这两人似乎是偶然间碰到的。

此刻，李小富一手提灯笼，一手抄在棉袄的一个口袋里，晃悠着脑袋，甩动着肩膀，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某个小曲，那模样仿佛巴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此刻的快活和得意似的。相较之下，范二麻子则完全是一副落寞寡欢的模样，他双手捧着一个小盅，低着头，很是笨拙地、又仿佛很是不安地迈着步。这位厨子脸颊两侧的长发几乎把他的低垂下来的整张脸都遮住了，因此，我简直想象不出，他怎么能看得到光亮，而看不到光亮的他又是怎么在漆黑的夜里走路而不至于摔倒的。

我转身回房，刚找出火石，点亮蜡烛，门外就先后响起李小富和范二麻子要求见我的声音。

片刻后，他们二人走进了我的房间。范二麻子是来给我送晚饭的。眨眼间，他就从小盅里取出一碗安神汤和一只卡在小盅里的冒着热气的“白兔馒头”。不过，无论是汤还是馒头，我都没有碰；李小富随即给我带来的消息让我感觉如鲠在喉，我又哪里还会有胃口吃东西？

“启禀夫人，大元帅已经苏醒，不过似乎还没完全恢复，因此现在还躺在书房里，由卫姑娘照顾着。”

我朝李小富点了点头，有些不安地问，“刚才这些话，是元帅让你告诉我的？”

“不，是军师。军师怕夫人您心系元帅的安危，特地派小人前来知会您一声，让您不必过于担忧。此外，军师还说，今晚……可能会让卫姑娘照顾元帅……一整夜。是的，军师的原话就是这么……说的。小人只是据实禀报，一字未改。”

李小富说完，用眼角的光瞥了一眼站在我身后的、打从进门就没说过一句话的范二麻子，那眼神就好像是在看一只蟑螂或是一只老鼠，极其的轻蔑与不屑。显然，在李小甲的这位远亲看来，李小甲让他转述的这些话完全没有必要在这种类似于蟑螂或老鼠的下人面前予以回避。

接着，李小富突然对着我一阵媚笑，然后伸手入怀，似乎是想从怀里取出什么东西给我似的，然而，就在这时，房门“哗啦”一下被撞开。小谢满头大汗，神情略微惊慌地闯了近来。“不好啦，慕夏出事啦！出事啦！就在刚才，天刚黑的时候……就在刚才！”这个臭小子刚进门，就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开始大声嚷嚷。说实话，我的脑袋简直被他吵得要裂开，不过，就在我忍无可忍预备甩开他的拉扯的时候，他的嚷嚷声蓦地戛然而止，他突然对着站在我身后的范二麻子目瞪口呆，而且随即还傻乎乎地冒出一句：“咦，你……你怎么也在这里？”

至此，李小富顿时又把探入怀中的那只手缩了回来；他什么也没掏出来，接着，他就在小谢充满敌意的眼神的逼视下，很自觉地告退，临走，还不忘又重复了一遍早上他曾对我说过的话：“元帅夫人，我明天一定找个机会向您献上一个宝贝，一个必定会讨您喜欢的宝贝。”

李小富刚走，奇怪的事就立刻发生：原本咋咋呼呼大叫大嚷的小谢居然蓦地涨红了脸，也要准备抬脚走人了。好像他一下子忘了是他自己刚刚闯进来，要向我报告关于慕夏的事情似的。因此，我很是诧异地把他拦住，让他赶快把慕夏的事说清楚。

“哎呀，那小丫头还能出什么事，不过就是被一个可能已经闯入府中的黑衣人给一巴掌打昏了，刚才她正闭着眼，一个劲地在说胡话呢。”

小谢说着，甩开我拉着他左臂的手，用仿佛有些胆怯地、近乎敬畏的眼神瞥了我身后一眼，对此，我颇感疑惑，心中暗道：“奇怪……小谢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去打量我身后的那人呢？要知道，站在我身后的不过是一个性情老实又古怪的厨子，就算这厨子是他小谢能说知心话的朋友吧，也犯不着用这样的眼神去看对方吧？”

就在我心下犯疑的同时，许久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范二麻子突然出声，他问小谢，“胡话？慕夏说了什么胡话？”而且，这厨子一边说，一边往小谢的方向走了两步，并且很快，在我身旁站定。

“‘鹿’……她好像一直在嘀咕什么‘鹿’……”

闻言，我顿时心中一动，脱口而出，“‘小鹿’！慕夏她说的是不是……‘小鹿’？”

“不，是‘老鹿’！是的，我想起来了，她刚才一直迷迷糊糊地就是在说‘老鹿……老鹿……’没错，绝对错不了。因为我当时一听到这个词，就很留意地看了看她脸上、手背上浮现出的红点，我心里甚至还想，若是她身上的这些红点儿再大一些圆一些，譬如说，三个大红点攒聚在一起，那么说不定这丫头看起来就更像一头梅花鹿啦。是的，是的，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因此，我敢肯定，慕夏嘀咕的就是‘老鹿’！绝对错不了！”

“老鹿？”我心中默念着这个词，突然记起曾经慕夏在和我提及“王记珠宝铺”的叫老风的伙计的那些话，当时她除了告诉我王掌柜管老风叫“小鹿”这个奇怪的称谓外，后来还补充了她自己对于这个奇怪的称谓的看法，她认为，根据老风的年纪，完全应该称之为“老鹿”。是的，慕夏之前说的这些原话我虽记不清，但她这些话的大意就是这样。因此，现在有些事已经很明显了。

“顺便说说，老大，我原本只是去那个仆人住的院子里看望韦不笑的，我会留意到那个被人打昏的小丫头完全是出于一种意外，因为当时就在我看完韦不笑，准备离开的时候，院子西边厢房那边就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于是，我就撇下韦不笑，寻声过去一窥究竟，然后，就这样发现了倒在一个偏僻角落里的慕夏，以及一个……黑衣人的背影……”

小谢越说声音越低，说到后来声音几乎小得听不见。这个独臂少年蓦地停了下来，与此同时，他的脸色变得极其苍白。

“怎么了，你不舒服么？”我察觉到少年的不对劲，急忙问道。

“没……没什么，我只是忽然觉得……那个黑衣人的背影有些眼熟……好像我之前在哪里见到过……”

小谢话音未落，范二麻子就突然浑身哆嗦了起来。好一阵，万籁俱寂的屋内能清清楚楚地听到这个厨子牙齿打颤的声音。

我没再理会这个行为举止向来怪异的厨子，就转过脸问小谢，“韦不笑出了什么事值得你跑过去看望他？”

说罢，我朝杵在我身旁，仍在不停打着哆嗦的那个厨子挥了挥手，想打发其退下。

不过小谢却是突然拦住了我。“别急着赶人走呀，其实说起来，韦不笑的事还真多亏了……范厨子呢。老大，你别心急，我这就把韦不笑刚刚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地说给你听。其实，简单说来一句话，就是这秃头被‘黑霹雳’给炸伤了。谁让他给李小甲卖力，去研制改进‘黑霹雳’的呢？据说，李小甲原本改进黑霹雳的目的就是想利用这种来自我们帮派的小型火药在临阵对敌之际发挥更大的威力。喏，可不，这个威力一个不小心，就把改进者的一只眼睛给……炸伤了……”

“原来是这样，”我颇为不耐地插嘴道，“后边的事就不用说啦，自然是你这位厨子朋友又再次向我们展示了他绝妙的医术，或是神奇的伤药，于是，韦秃头得到救治，于是一切就万事大吉……不过，话又说回来，范厨子，你的医术倒是比你的厨艺更加地令人惊叹呢。”

在我的质疑声中，范二麻子把头垂得更低。不过，他已经不再打哆嗦了。

“哎哟！什么‘万事大吉’呀？老大，这件事里边的曲折可多着哩。你别急，听我慢慢讲给听，”

小谢急不可耐地抢过了话头，

“老大，你知道吗？当时韦不笑左眼被炸伤后，李小甲说了些什么……啊，我忘了说啦，这位军师把卫红衣给找来给韦不笑看伤。结果，卫红衣说，韦秃头的眼珠保不住，要挖掉。秃头听后，放声大哭，一千一万个不情愿，还一直哭哭啼啼地让李小甲赔他一只眼珠。还说，若他少了一只眼睛，势必将影响‘黑霹雳’后续的改进。至此，李小甲就变了脸，让卫红衣再仔细给韦不笑检查检查，看看是否能够保住其眼珠。

“——啊，关于这些都是后来，我去探望韦秃头的时候，他告诉我的。他当时说得又是跺脚又是攥拳，还把许多口水都喷到了我脸上。——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咱们言归正传。当时听了李小甲的话，卫红衣就突然冷笑了起来，说，韦长老这种情况倒还真是能适用‘以眼换眼’，还说‘不是有现成的么’。据说，听到这话，李小甲眼珠骨碌碌一转，很快就极其可怖地笑了，然后他问韦不笑，愿不愿意把无晴的一只眼珠抠出来，塞进他的眼眶里。闻言，韦秃头说他当时惊得心跳都停止了，他很快懵了，然后就晕了过去。在他晕倒之前，他还用他仅剩的右眼模模糊糊地看到，李小甲朝卫红衣伸出了大拇指，似乎是在夸赞她刚刚出的那个好主意。这之后，陷入昏迷的韦不笑只被简单包扎了一下，就被人给送进了仆人住的院子，他很快醒了过来，然后就请人来通知了我……”

“那么现在呢？在用过范厨子的伤药之后，秃头的眼睛保住了吗？”我打断小谢问道。

“那还用说……范厨子的医术那还真不是吹的。只是一炷香的功夫，秃头左眼皮下就流出了许多脓血，之后，这秃头就叫嚷得没那么厉害啦。当然啦，关于这件事李小甲应该还不知道，多半还想着和卫红衣一起去挖右护法的眼……”

“等等，小谢，你的意思是说，范厨子给韦不笑的伤处放了脓血？”我忽而用喘不过气来的声音问。

“没错。”

“怎么放的血？用小刀割破的？”我压低声问，与此同时，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

“哪儿呀，”小谢得意洋洋又自以为是地瞥了我一眼，快活地叫道，“用的是针！是银——”小谢突然伸手捂住了嘴，眼里浮现出近乎于懊恼与后悔的神情。他眼珠转动着，开始偷瞧范二麻子，神情似乎极为胆怯。

“是银针？用的居然是银针？范厨子，方便把你的银针拿出来，让我瞧瞧么？”我朝这个厨子转过身，用仿佛不属于我自己的声音问。

“抱歉。小人突然想起厨房里还有点急事需要赶回去，就此告辞。”说罢，这个厨子竟然无视我的存在，也不等我的答复，转身就走。

此人生硬的、近乎于无礼的态度顿时把我惹恼了。我拍了一下桌子，立刻从凳子上站起。

“等等！我还没准许你离开……站住……你给我站住……”然而，没等我说完，小谢就突然上前两大步，一下子挡在了我的面前，而且还十分可恶地拉扯住我的胳膊，一个劲地冲我赔起笑脸，“老大，别生气，别生气嘛……”

“你给我让开！”我恼怒地甩动胳膊，想把小谢拉在我胳膊上的手给甩开，然而，却反被眼前的臭小子抓得更紧。与此同时，范二麻子已经走到门边，停了下来。接着，这厨子突然朝我转过头，低哑着声音说道，“安神汤与馒头适宜趁热吃……还有，若是不想让寒症复发，那么最好不要操心过度。”说完，扭过头，“吱呀”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

“哈，这是在对我说话喽？”我侧过头，瞧了一眼紧闭的门板，没好气地瞪向小谢。

“老大，算啦，算啦，赶紧吃晚饭吧。喏，就……就当是看在……看在这‘兔馒头’的份上，你的气也总该消了吧。”

“你到底让不让开？”我再度扭动胳膊，试图把少年甩开，然而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他竟然使上了内力！他竟然动用内力来阻止我去追问他的那位挚友。由此可见，他和那个厨子的友谊深到何种的地步。

这种“以下犯上”的状况足足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直到半柱香过后，小谢似乎确定他的那个挚友已经安全远去，才松开我。不过下一刻，我就把桌上的小盅、小碗以及那个兔馒头一起砸到了地上。

安神汤独有的酸苦气味很快在空气中漫溢开来。就在小谢自知理屈地蹲下身，捡拾地上的碎瓷片的时候，依然一肚子火的我走到他身边，准备往散落在碎片里的那只兔馒头上再踩一脚，把这个可恨的厨子做的点心给踩烂。我蓦地抬起了脚，但是，我的这只脚始终没有落下。噢，要知道，在我眼里，这只兔馒头怎么可能只是普通的点心呢？我又何其忍心，把它踩烂呢？我收回了脚。然而，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钻出了一只大老鼠，老鼠吱吱地叫着一下子就钻到了那堆碎瓷片之中。

“小谢，快，快拿起那馒头！”我话音刚落，小谢就开始遵命照办。他丢下手中已经捡拾的瓷片，飞快地抓起了兔馒头。馒头并未遭到老鼠的啃咬，不过，在桌脚一个稍稍洼陷的地方淤积的些许安神汤，却被那老鼠喝了个精光。意想不到的事再次发生：眨眼间，那老鼠竟摇晃着身体，仿佛喝醉了似的，一头倒在了地上。它那因为喝汤而喝得高高鼓起的肚皮就在我诧异的目光下，微微地上下起伏着。

“怎么回事？你那位厨子朋友究竟在搞什么鬼？”我抓着桌子边缘坐了下来，开始怒视小谢。